林氏就站在門口看着他。
周大海來到炕邊上,看到了一身是傷的周翼虎。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虎子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痕,就像一把刀子一樣刺向她的心。這些傷都是孩子的親奶奶下的手啊!孃的一顆心,咋就這麼狠。
周小米不知何時進了屋子,她悄悄的扯了扯林氏的衣角,心安理得的在一旁偷看。
“三丫,你咋起來了?”這閨女昨天一直守着虎子,也累得夠嗆,林氏本來想讓她多睡一會兒的,哪成想孩子這麼早就起了。
“是不是吵到你了?”林氏輕聲問了這麼一句。
周小米搖了搖頭,看着周大海落寞的背影,心裡也是酸楚不已。同時也慶幸,心想幸好昨天大哥只喝了半碗水,雖然退了熱,但臉上身上的傷還在,周大海要是看不到這些傷,只怕心裡還存着幻想呢!傷心是必然的,長痛不如短痛,他也該從三十多年的惡夢中醒過來了。
就是在這時,周翼虎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兩下,接着他便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周大海。
“爹?”周翼虎不確定的喚了一聲。
周大海眨眨眼睛,把眼中的溼潤逼了回去。
“唉。虎子,好點沒有?”周大海自己都沒發現,他的聲音是顫抖的,虎子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也像其他那些初爲父的人一樣,對虎子給予了厚望,每個當爹的人,對自己的長子,或許都有一份不一樣的情感。
“好多了,已經不大疼了。”虎子想要起來,可是卻被周大海按了回去。
“你躺着,你躺着。”他笨手笨腳的,生怕給孩子弄疼了。
周翼虎也不逞強,他雖然覺得身體好像並沒有其他不妥的地方,但是傷口確實隱隱發痛。他順勢就躺了過去。
林氏拉着周小米走到炕邊,“大哥,你好點了嗎?”
周小米擡起手,輕輕的摸着周翼虎臉上的紅痕,還是好得太快了,她記得這裡原先都被打破了,現在卻只留下一條紅痕。
林氏心疼的直抹眼淚,“虎子身體多壯實啊,從小到大都沒吃過藥,這可好,捱了這回打,身子燙得跟火爐似的,幸虧有李大夫在,不然……我都不敢想。”
周翼虎連忙道:“娘,我沒事,這都好了一大半了。”他動了動嘴脣,只道:“娘,我有些渴。”
林氏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連忙道:“好,娘燒水了。”說完轉身給周翼虎端水去了。
“大哥,你一會兒吃藥要勇敢哦!”周小米眨了眨眼睛,才道:“沒糖吃,你不許怕苦。”
周大海聽了小女兒的話,一張臉頓時青紅交錯起來,他想起前些日子小女兒似乎吃了很長時間的藥,也是因爲捱打。
周大海的心像被人揪着似的疼,“虎子,你這傷啊,得養幾天,就彆着急幹活了。”他轉頭看向小女兒,又道:“小米,你在這兒看着你大哥吃藥,爹出去一下。”
周小米甜甜的應了。
周大海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轉身出了屋。
周翼虎見周大海走遠了,這才從被子裡坐了起來。
周小米有點不放心,連忙問道:“哥,你咋樣,不行的話別逞強。”
“沒事。”說來也怪,捱打以後,他明顯感覺自己身上像火燒似的難受,腦袋也渾頓,整個人一會兒冷,一分熱,昏昏沉沉的。到後來,他都沒啥意識了,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火爐子裡似的,他明明能聽到耳邊有人說話,可就是聽不清楚他們在說啥,他想張嘴說話,可是深身上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後來他嘴裡就苦苦的,又澀又麻,沒過多久,一股甘甜的清流滴入口不,他像是一下子被人從火爐子裡救出來了似的,身上輕鬆,疼痛消失得無影無蹤,熱也漸漸退了……
周翼虎想不通,琢磨着可能是李爺爺的藥起了作用吧!
周小米見周翼虎一直沉思,便暗叫了一聲糟。大哥可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他話少,可是眼睛卻毒得很,心思縝密,不好糊弄,他想必是發現了什麼不太尋常的地方吧!
還好周翼虎沒繼續再想下去,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像周小米經歷過的那些東西,都太過匪夷所思了,他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想到。
“三丫,咱爹咋突然就回來了?”
周小米只道:“我聽爹說,他在鎮上聽到了你捱打的消息,這才急匆匆的趕回來的。哥,明天是十五呢,爹休假。”
周翼虎點了點頭,暗想着周大海能去哪兒呢?難道他去上房了?
林氏端着一碗溫水走了進來。
“虎子,咋坐起來了?”林氏連忙道:“快躺下歇着,千萬別涼着了。”不是她大驚小怪的,實在是昨天虎子燒得太嚇人了,她怕孩子沒好利索,再燒起來可怎麼得了。
“娘,我沒啥事了,身上也不那麼疼了。”
林氏把水碗遞給他,嘆了一聲:“都是娘沒用,眼看着你們兄妹幾個跟着娘吃瓜落,受罪。”
周翼虎喝了大半碗水,放下水碗問道:“娘,爹呢?”
林氏略微憂心的道:“我看着他去上房了!唉~”一想到婆婆那惡人先告狀的性子,林氏就不知道該說啥好了,只怕這個中秋節,也過不安生。
“行了,你再躺會兒。這兩天也別起來了,就當歇歇。”哪個當孃的不心疼孩子?周翼虎天天上山砍柴,再走一個時辰的路去鎮上,回來還要挑水,劈柴,起豬圈,跟着他二叔下田照看莊稼,就沒有一刻是得閒的!他纔多大啊,吃也吃不好,把身子累垮了可怎麼辦?
林氏也算是想明白了,這全家上下,就沒有一個人心疼他們大房的,恨不能拿他們全家都當牲口使喚。
“娘,你太好了。”周小米一下子撲到林氏懷裡,在她臉上吧唧了一下,林氏能有這種轉變,是周小米沒有想到的。
林氏摟着小閨女,心都化成了一汪水,她無奈的道:“娘也心疼你沒,只不過是沒辦法罷了。頭上頂着一個孝字,活活的壓死人啊!”她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隨後又覺得自己跟孩子們說得有點多,連忙道:“好了,娘去熬藥,三丫在這裡看着大哥,別調皮知道不?”
“知道了。”周小米脆生生的應了一句,十分乖巧。
林氏笑着誇了她一句,這才起身熬藥去了。
上房那兒,已經吵得有點不可開交了。
許氏對周大海的歸來表示了不解和反感,一來是怕他耽誤工錢,二來聽說他是爲虎子回來的,心裡就更氣了。
“你說說你,長這麼大了,還這麼讓人不省心。一天工錢不老少呢,你說回來就回來,膽子也忒大了。”許氏跟周大海說話的時候,語氣雖然不怎麼樣,但是還能聽,至少沒有太多的髒話。
“娘,這不馬上就過中秋節了嗎?每年都放假的,我只是沒回來而已。”作坊裡的活再多,也不是一天能做完的,掌櫃的還算和氣,每年的清明,端午,中秋,都是有假的。不回家的,就在作坊裡跟學徒一起過年,有酒有菜的,也挺好。
“你傻啊!”許氏把眼睛一瞪,臉上立刻有了幾分兇相,“掌櫃的拿好酒好菜招待你們這些大師傅,有得吃,還有得拿,你不在那待着,傻不拉嘰的回家來幹啥?”
說到底,許是心疼那些作坊裡發下來的月餅。
周大海的東家,是個闊綽又和善的,對他們這些大師傅由爲看重,年禮準備得齊全不說,還都是好的。那月餅都是縣城裡的點心,一塊值十多文錢呢!除了月餅,還有好酒,周大海往年過節時都不回家,不是他不想回,而是許氏不讓!嘴上說讓他要對得起東家,對得起他的工錢,實則就是想讓他在鎮上過年,還得讓他把那些節禮捎回來,給家裡人吃!當然,這個家裡人,不包括大房一家了。
今年周大海卻回來了,想必這節禮就沒了吧!不但沒拿回月餅來,自己還得往裡頭搭一個人的嚼用!過節的菜,都是有魚有肉的,周大海可算是個能吃的,他一回來,大房那幾個崽子不就隨便吃了?
這哪成!
一想到又要賠進去好幾百文,許氏頓時心肝肺都痛了起來。
“老大,你這麼做可不地道,家裡也沒啥事,你麻溜回鎮上過節吧!”許氏的老臉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周大海什麼話也沒說。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知道許氏秉性,故而回來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許氏直直白白的指出這一切時,他又控制不住的心寒起來!
他已經在作坊裡過了好幾個節了,本來今年也不想回來的,他不是不想家,而是已經習慣了!要不是聽到虎子出了事,他怕是還會像往年那樣,留在作坊裡。
周大海根本沒注意到,他的手已經緊緊的握成了拳,胸口也像憋着一口氣似的。
不知道是氣憤,還是緊張。
“娘……”好半天,周大海纔開了口,正當他組織語言準備再次開口時,周新貴突然清了清嗓子。
這是周新貴要發號施令前的習慣。
周大海習慣性的看了他一眼,周新貴這時也轉頭朝着周大海看了過去,他的目光裡有警告的意思,彷彿是早已經知道周大海要說什麼似的,卻並不打算讓他說出來,警告他閉嘴。
周大海太瞭解周新貴這個眼神的意義了,他知道,周新貴是不想讓他把窗戶紙捅破,可是他是當爹的,難道孩子們受了委屈,自己就要一句話,都不行嗎?
周大海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勇氣,他咬了咬牙,張口就道:“娘,昨天的事兒我都聽說了,虎子到底哪裡做錯了,你要把孩子打成那樣?”
說完,周大海自己先愣住了。
周新貴微微眯了眯眼睛,許氏也是一愣,接着便火冒三丈的數落起周大海來了。
“爲啥打他?你還有臉來問我?自己的崽子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還敢跟長輩動手,連個禮法都沒有,再不打,還不反了天了?林氏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見天的攛掇幾個孩子跟我們作對!沒爹的騷 蹄子缺教養,敢唆使虎子下手打他三叔,我呸。”許氏差點林炕上蹦起來,她唾沫橫飛,把林氏罵了個狗血淋頭,連周大海都沒能脫過許氏的謾罵。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一顆心全都拴在了林氏那娘們的褲腰帶上,全聽那娘們胡說八道,一點也不信我這個當孃的。”許氏捶着胸口,大罵道:“老天爺啊,我怎麼生了這麼一個畜牲啊!他這個不孝的東西,是要活活氣死我啊!”
周秀兒睡眼惺忪的從裡屋走出來,跑到許氏邊上,道:“娘,別哭了,哭壞了身體可咋辦,跟那麼一羣四六不分的玩意生氣,犯不上。”她坐在炕沿上,翻了個大白眼道:“大哥,你看你把娘氣成啥樣了,爲了你家那幾個沒良心的畜牲,你想把娘氣死不成?”
周大海不樂意聽這話,反問道:“秀兒,你是當姑姑的,說話咋不注意點?挺大的姑娘了,口中要留德。”
“我咋不留德了?”周秀兒呼啦一下從炕上站起來,氣呼呼的道:“大哥你可別睜着眼睛說瞎話!”
周大海的倔脾氣也上來了,當下道:“有你這麼跟自己大哥說話的嗎?你罵自己的侄子,侄女是畜牲,那你是啥?”
周秀兒暗想,也是畜牲唄!隨後方纔反應過來,大哥是變着法的罵自己呢!
“娘,你看看大哥,他罵我。”
許氏把眼睛一橫,只道:“都是讓姓林的娘們帶壞了,我呸,一窩子下。賤。胚子。”
周大海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娘!”林氏爲這個家起早貪黑的忙活,沒功勞還有苦勞呢!娘這麼做,實在太不像話了!
“咋的,你要反天是咋的?”許氏撒波的功夫都用在自己人身上了,她抹着眼睛,哭嚎道,“你這個不孝子,娶了媳婦忘了孃的人,當初你生下來,我就該把你扔進尿桶裡淹死……”
周大海緊握的拳頭突然就鬆開了。
以前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娘會是一個惡婆婆。
他還記得小時候,許氏的模樣,雖然她長得不好看,可是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總是充滿喜愛的,就算後來大妹出生,自己在他們心時在,依然是有位置的。
這種情況慢慢的,不知不覺的,就變了。
他成了周家最不受待見的兒子,可有可無,直到他去鎮上的雕刻行學了手藝,情況似乎纔好了一點。
只不過,他們跟自己說話時,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高高在上的,彷彿這一切都是自己欠他們的一樣。
周大海想不通,也不敢去想。
“娘,虎子傷得重,什麼活也幹不了,得歇幾天!”他說完這話,便悶悶不樂的轉身離開了上房。
周秀兒衝着周大海的背景撇了撇嘴,轉頭道:“娘,我餓了。”
許氏氣不打一處來,可也不捨得跟周秀兒發火,她轉身打開窗戶,衝着廚房的方向大喊,“老二家的,飯做得了沒有?你妹子都餓了!一窩的懶皮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手腳都麻利點。”
在廚房備飯的劉氏長長的嘆了一聲,接着像沒有事似的繼續忙活着。
周小麥一邊摘菜,一邊憤恨的想,剛纔大伯和奶在上房吵的厲害,這會兒大伯走了,奶就拿她們二房當出氣的筏子,真真是氣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