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嗎?
周大海暗自搖了搖頭,她雖然沒有照顧好自己,可也不是故意讓他受罪的。他看得出來,宋氏是個很疼孩子的,而且面對自己的時候,除了愧疚,還有很明顯的想要親近的情感。
三十年多前,自己還是個小嬰兒,她以爲自己死於大火之中,當時應該非常傷心吧?
“你能坐過來嗎?”宋氏苦笑一聲,“我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太好,你站那麼遠,我看不清楚你。”
周大海的雙脣嚅了嚅,拒絕的話卻怎麼樣也說不出口,他握了握拳,好像在給自己打氣似的,慢慢的朝着宋氏走去。
這只是一個母親思念孩子,想要見一見孩子的最單純的想法,他何嘗又不想見見自己的親孃?
周大海在離宋氏兩步遠的位置停了下來。
宋氏微微擡起頭,打量着他。
周大海已經三十四歲了,他的五官長得有四五成像自己,但是額頭和鼻子卻特別像周幽,身材也與周幽相仿。而且他們父子倆最像的地方,就是氣質,周大海身上有些淡然無爭的氣質很像周幽,乍一看,任誰都會覺得他是周幽的翻版。客觀點說,周家還有兩個庶子,可是哪一個也沒有周大海這樣像周幽。
宋氏無聲的打量着自己的兒子,他們分別太久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已經長成了中年人,他牙牙學語的日子,自己不在他的身邊;他蹣跚學步的日子,自己不在他的身邊;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一切一切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自己通通都錯過了!她這個當孃的,實在是太失職了,有什麼資格讓他認自己?
宋氏悲從中來,臉色更難看了幾分,整個人搖搖欲墜,好像自己又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畫面:燒燬的廂房,幾具死屍,還有那具小小的燒焦的屍體,他胸前掛着的變了形的金鎖好刺目,閃得她頭都暈了。
周大海眼看着宋氏的目光漸漸的模糊起來,他覺得有些不對勁,剛想問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結果就看到宋氏閉着眼睛一頭從椅子上栽了下來。
周大海連忙上前兩步,一下子接住了宋氏。
宋氏比想象中還要瘦一些,周大海覺得懷裡的人輕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似的,而且她的臉色特別難看,好像是生了大病似的。
他來不及多想,連忙大聲呼救喊人。
外頭的人聽到了,連忙跑了進來,先前替宋氏辦事的僕婦嚇得眼圈都紅了,等周婉瓊他們進來的時候,宋氏已經有點不醒人世的感覺了。
“快,拿藥來。”周婉瓊是將門媳婦,所以性格比一般婦人堅強不少,即便是宋氏到了危機關頭,她也比旁人鎮定不少。
有人連忙端了藥來,周小米探頭看了一眼,跟之前宋氏吃的藥是同一種,可是現在宋氏已經昏迷了,根本不能吞藥丸,周婉瓊就利落的拿起藥丸,用水調和,等它化開之後,再餵給宋氏吃。
宋氏吃了藥後,並沒有醒,不過臉色卻是好了不少。
周小米聞到了一點腥臭味,不過藥香味將腥臭掩蓋住了,所以不是很明顯。
周婉茹將宋氏安頓到了東屋,見她呼吸平緩,臉色慢慢的有了幾分紅潤之色,才放下了一顆心。直到這個時候,周婉茹軟弱的一面纔算暴露出來,周小米發現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很害怕。
周小米輕輕的走過去,微微的靠着她:“姑姑。”
周婉茹鮮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對宋氏的僕婦道:“你看着夫人,有什麼事立馬通知我們。”
“知道,大小姐。”那僕婦便一直守在宋氏旁邊,十分盡職的模樣。
周小米有些不放心,就多看了兩眼。
周婉茹把她拉了出去。
一羣人在西屋坐了下來。
周大海神不守舍,明明很關心宋氏,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張口問,整個人陷入一種非常矛盾的狀態,讓別人看着他都跟着難受。
周婉瓊看着周大海,很難想象這個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哥哥。雖然倆個人長得很像,宋氏也側面證實了周大海就是她哥哥的事實,可是她覺得周大海跟他們是兩個世界上的人。也是,他自小被養在鄉下,過得都是普通日子,哪裡會跟他們一樣。
雲霆霄覺得,周婉瓊應該會想要跟周大海好好談談,這個時候他們兩個“孩子”應該避讓一下,所以他想拉周小米出去。
周小米想聽事情原委,哪肯聽他的?
雲霆霄沒辦法,只好小聲對她道:“你想知道什麼,我原原本本的告訴你。”
宋氏的事兒他也知道一點,完全可以應付周小米的好奇心。
周小米微微挑眉,這人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他這麼平易近人,不端着不炸毛,自己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不過,算他識相。
“走吧,出去說。”雲霆霄一見周小米的表情,就知道她是同意了自己的說話,兩人掀了簾子走了出去,去了西屋。
雲霆霄看了看西屋的佈置,很難想象周小米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她本是尚書府的千金小姐,卻因爲命運的捉弄,成了一個農女。
心不甘嗎?
“心有不甘嗎?”他這樣想着,便也這樣問了出來。
周小米鼓起嘴巴搖了搖頭,“不會啊!”她說的是實話。她自從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睛開始,她就是農女周小米,一面感受着林氏和幾個哥哥的關愛,一面感受着老宅其他人的惡意。人的來去都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如果可以,周大海也不想自小就離開了親生父母,被周新貴和許氏這對奴僕虐待。如果能選,宋氏怕是寧願當年出事的是自己,也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受罪。
如果可以,她到底是想回去做周佳餚,還是繼續留在這裡當週小米呢!
雲霆霄看到了周小米眼中的迷茫之色,這丫頭……
他沒出聲,隱隱擔憂的看着她,這小丫頭人小鬼大,卻總是給他一種心事重重的感覺,老成得,彷彿已經看透了這個人世間的人情冷暖。
很快,周小米回過神來,問他:“我看,我看宋氏的身體好像不大好,她是怎麼了?”
得,父女倆都是一個模樣,嘴硬着呢,這會兒又宋氏宋氏的叫上了。
“她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本來她就體弱,當年她以爲自己的兒子被火燒死了,所以整個人一事處於極度傷心和自責之中。你祖父那個人……”雲霆霄遲疑了一下,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啊!
“有話不防直說。”
雲霆霄才又道:“你大概也知道,像周家那種門第,你祖父不可能只有一個妻子的。相比於你祖母,他大概更喜歡妾室馬氏,所以有些東西就被他忽視了。”
得,又是一個寵妻滅妾的故事。
正妻與妾室不得不說的故事?
周小米苦笑,“然後呢!”
“你祖父一直沒有注意到你祖母的身體問題,後來還是你祖母的孃家,發現了不對勁,便找了相熟的御醫來給你祖母瞧病,結果卻發現她原來是中了毒。”
周小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中了毒?”這種事情居然一直沒有人發現?周家的人都是幹什麼吃的?
不對,不對啊!周家是官宦之家,宋氏又是出身於名門望族,從小就接受着各種各樣知識的薰陶,身邊的忠心奴僕也有很多,下毒這種事情,怎麼會一直沒有人發現呢?
雲霆霄像是知道了她的想法似的,馬上道:“對方很狡猾,用的是慢性的毒,而且這種毒平常人家根本找不到,宋家查了十幾年,才查出這種毒出自於江湖,用了這種毒的人,不會立刻斃命,身體卻會一天天的垮下去,到最後都要忍受非人的折騰,纔會被折騰至死。你祖母的身體本來就因爲孩子的事而垮掉了,加上這種慢性的毒,就更是雪上加霜了。這些年要不是宋家一直沒有放棄,加上你姑姑嫁人以後,又連同蔣家一直在爲她尋找名醫和解毒的方法,只怕她早就堅持不下去了。”
周小米默默,“到底,是找不到下毒的真兇,還是周幽有意包庇兇手?”
雲霆霄只道:“至少表面上看,是找不到真兇。”其實宋家也好,蔣家也好,都把宋氏中毒一事歸到了馬家的頭上,奈何他們只是猜測,多年來一直也找不到馬家下手的證據。當年宋氏中了毒以後,她院子裡的人被杖斃了不少,有的根本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就被拖下去了。
焉知這不是馬家殺人滅口的手段?
周小米一驚,暗想馬家手段殘忍,做事滴水不露,事情又過去了這麼多年,想查也難了。
她道:“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沒有找到解毒的辦法?”難道那麼多的御醫,都是吃乾飯的嗎?不是說御醫的醫術很高超嗎?怎麼會束手無策呢!
“發現的有些晚了,毒性已慢慢的浸入了她的五臟六腑,能維持這麼多年,已經不容易了。”
周小米聽得出來,雲霆霄的話裡,有惋惜之意,她的神情微滯,好半天才問道:“那,那她現在……”
雲霆霄只道:“估計她撐不了多少時間了。本來,周夫人已經不能進食起榻了,但是爲了見到你爹爹,她特意讓御醫用了秘法,將她的剩餘時間壓制了起來。這樣一來,雖然她還是很虛弱,可是卻能夠說話,吃飯,行走坐臥也都沒問題,但是,卻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也就是說,宋氏爲了見周大海,把她剩下的生命全都擰在了一起,然後噼裡啪啦的任它燒着……
周小米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這纔是一個當孃的人,對待自己女兒的態度吧!
可惜,可惜。
嗯,她有靈泉水啊!
周小米瞬間精神起來了,可是,要怎麼樣把靈泉水拿出來給宋氏用呢!御醫們頭痛了十多年的問題,要是被自己分分種解決了,那別人會把她當成怪物吧?會吧會吧!麻煩會紛至沓來,那些位高權重的人會用層出不窮的手斷逼着她把寶貝交出來吧?
嗯,不行,得想個萬全之策,還要看看周大海的態度。
周小米的臉色,微微緩了下來。
雲霆霄看周小米的樣子入了神,她的表情一會痛苦,一會兒傷感,一會兒又振作起來,一會了兒又迷茫畏懼的樣子,實在,實在是讓人愛不釋手。一個黃毛丫頭,居然會有那麼多事要擔心,她的表情怎麼那麼豐富啊,到底腦袋裡在想什麼?
於此同時,周婉瓊此時也已經把宋氏經歷的種種告知了周大海,基本上跟雲霆霄告訴給周小米的事情差不多少,只不過在細節方面更詳細一些。
“……本來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可是她爲了見你,強行讓御醫施針,如今去掉浪費在路上的時間,也就只有半個月好活了。”
周大海震驚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周婉瓊是什麼樣的人?她自幼在宅門長大,從小猜測人心就是她的必修課之一,嫁到蔣家那麼多年,她手握中饋大權多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怎麼會看不出來周大海並不想認親的意思呢!
周婉瓊想認周大海,只是想讓自己的母親能夠了卻一樁心事,再說他好歹是自己的大哥,而且他的兒女都很爭氣,對周家,宋家,蔣家來說,都是一大助力。
官場上的事,從來都與後宅密不可分,周婉瓊做事,已經不會只從單一的角度出發了。就拿認親這件事情來說吧,她對周大海並不排斥,反而覺得如果能認回他,對宋氏來說,是件極大的安慰,對馬家等人,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嫡子的順利迴歸,也會給蔣家帶來一些好處,所以於情於理她都贊同認回周大海。
“怎麼會這樣……”周大海知道,一道難題擺在了自己面前,認,或者不認,對他來說,都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周婉瓊看着周大海,薄怒問道:“事到臨頭,你還有什麼可考慮的?子欲養而親不待,難道真要等娘過世了,連半個月的相處時間都沒有了,你再後悔?”
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周大海的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