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家(六)

小遼水迤邐向西,越過新城,蓋牟,在遼東城南與大梁河交匯,一併匯入大遼河。十餘日來,大遼河上每天都有屍體漂下,駐守在西岸的隋軍對此早就習以爲常,除了偶爾有人念及袍澤之情,挫草爲香,裁葉爲錢,燒起一股青煙爲漂向大海的弟兄們送行外,大部分時間裡,大夥對河中央的腐屍都不聞不問。任由吃得肥嘟嘟的老鴰和比螞蚱小不了多少的蒼蠅在浮屍上舉行盛宴,且舞且歌。

不是他們殘忍,而是他們早已麻木。眼前這條河已經成爲了名副其實的死亡之河,遠征軍戰敗的消息傳來後,圍困在遼東城外的大軍倉惶後撤,光撤軍時被擠下浮橋淹死的士兵就數以萬計。二十四路徵遼大軍,除了衛文升一軍得以保全外,其他各軍都損失慘重。最慘的是那三十萬迂回奔襲平壤的府兵精銳,至今返回遼西的還不到兩千七百人,其餘的,全做了千秋雄鬼。

“嘎!”一隻在樹梢上假寐的老鴰發出聲慘叫,拍打這翅膀向河道中央撲去。又有“食物”漂下來了,這回看上去好像鮮嫩些,它得趕緊去佔個好位置,否則能下腳的地方肯定又被蜂擁而來的同伴們擠滿。

事實證明這隻呆鳥的擔心是多餘的。河道中突然漂下來的屍體太多了,多到烏鴉們根本不用去爭搶。一些不知名的魚兒就聚集在這些遺體的後邊,雙鰭和尾巴在黑色的河面上掃出條長長的水跡。

守浮橋的士兵也看到了上游漂過來的慘烈景象,他們聚集在橋邊議論紛紛。大軍撤回遼西已經十三天了,按理說,被俘的將士早已被高句麗人屠戮殆盡,不可能還有這麼多人被一次性拋入遼河。況且,這些屍體的頭好像都留在脖子上,沒有被高句麗人拿去堆佛塔。

“校尉大人,撈不撈?”有名士兵小聲向自家校尉請示。

“撈個屁,染上瘟疫怎麼辦,又不是冬天!”守橋的校尉四下看看,沒好氣地呵斥。這兩座浮橋早就該燒掉,放火的柴草和牛油堆在河邊都快發黴了,可那個下了野的宇文述老兒卻非攔着大夥不讓舉火,說什麼他的兒子還沒音訊,明天就可能逃回來。負責懷遠、柳城、燕郡三地倉庫的衛尉少卿李淵也跟着瞎湊熱鬧,派個兒子來橋邊天天監督着,硬要大夥再等幾天。

等,他奶奶的皇上自己怎麼不等?打輸了仗,他屁股一拍就跑回了中原去。剩下衛文升將軍領着不到三萬將士在此駐守,一旦高句麗人乘勝殺過來,三萬將士還不就是人家盤子內一口菜?!

“頭兒,那死屍穿的好像是高句麗人的衣服,不會被咱們的人殺的吧?”有人不長眼色,壓低了聲音繼續探求真相。

回答他的是一隻重重的大腳,護橋校尉一腳把多嘴的傢伙踢了個屁墩,再一腳踏上去,手握着刀柄威脅道:“沒心肝的,別亂說話。河東岸怎麼可能還有咱們的兵馬,即便有,大敗之機誰還有膽子跟高句麗人硬撼。肯定是高句麗人內亂,你要不想過河去當探子,就給我老實的閉上那張臭嘴!”

“是,是!”捱了打的兵卒哭喪着臉,頻頻點頭。

護橋校尉目光冷冷地一轉,掃過附近所有弟兄。“你們也聽着,互相提醒着點,誰還想活着回家抱孩子,就別亂說話!”說着,他眼睛向不遠處的一個帳篷下掃了掃,眉宇間露出幾分陰冷:“三十萬弟兄都讓老王八蛋糟蹋光了,咱們憑什麼爲了他兒子去河對岸送死。都是媽生的爹養的,誰比誰賤多少!”

帳篷內,被人私地下罵做王八蛋的老人突然打了個冷戰,強撐着身體欲坐起來,可眼下他的身子骨實在虛弱,居然連撐了兩次,都沒能如願起身。站在帳篷外的家將聽到裡邊動靜,趕緊衝上前攙扶,老者卻不領情,一把將家將推開,手掌猛擊地面,伴着“嘿!”地一聲怒喝長身站起,腳步前後晃了幾晃,終於穩住了身形。

“世伯小心!”坐在老者對面的年青人也站了起來,低聲勸道。

“小心,嘿嘿,只恨我自己沒戰死在遼東!”老者趔趄着走向帳口,讓正午的陽光照亮自己花白的頭髮。沒有戎裝和官袍在身的他看起來與普通人家的父親沒什麼分別,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望向遼河東岸的雙眼裡充滿了焦灼。

“宇文世伯不必喪氣,皇上雖然降了您的職,但他也知道過錯不在您。改天皇上氣消了,肯定會再起用您老人家!”年青人也跟着走出了帳篷,陽光瞬間照亮他寬闊的肩膀,溫和的面孔,還有一雙略帶疲憊的眼睛。

“唐公世子和宇文大人都在這!”遼河邊的士卒們吃了一驚,都小心地閉上了嘴巴。就是這兩個人堅決反對燒燬浮橋,河上出現高句麗士兵屍體的事情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以這二人背後的力量,說不定又鬧出什麼新鮮花樣。這年頭,當官的不過是動動嘴巴,當兵的卻要把命都送進去。

“子固啊,你真的看見士及那孩子去救泊汋寨?”宇文述望着李建成,第一百次問同樣的問題。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老將軍此刻是那樣的孱弱,彷彿有股風吹來,就可以把他的身體硬生生折爲兩截。

“仁人兄說他要捍衛宇文家的聲譽!當時除了他,弘基和仲堅身邊還有三百多名弟兄,他們應該有成功的希望!”李建成點點頭,固執地回答。他不相信劉弘基和李旭就此失陷在遼東,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一個是他的世交哥哥,一個就像他的同胞兄弟。

“三百多人,老夫造的孽啊!三十萬大軍丟了,卻讓三百個人去自蹈死地!”宇文述自言自語般嘀咕,慢慢向遼河邊走了幾步。不知道是因爲坐得時間太長腿麻,還是身體本來就虛弱,每行一步,他都像要跌倒。但每次身體歪下去,他都硬撐着再直起來,就像一棵已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在不屈不撓地同時光和風雨較勁兒。

宇文家的侍衛不敢去攙扶,老將軍的脾氣他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承認自己年事已高。況且,眼下自家將軍虛弱的原因並不在身體上。

“世伯不必自責,大夥都說了,這不是您的責任!”雖然李家和宇文家素來不睦,但在此刻,李建成也不忍心雪上加霜。

這場大隋立國以來從沒經歷過的失敗擊跨的不僅僅是宇文述一個人。在李建成將遠征軍戰敗的消息送到軍營的當日,兵部尚書段文振嘔血而死,大軍撤回遼西路上,原工部尚書宇文鎧,司空觀德王楊雄相繼病故。隨後,皇帝陛下將陸續從遼東的逃回的大將軍們全部投入了監獄等待審訊,宇文述因爲昔日功勳卓著,所以僅給了個削職爲民處罰。

“賢侄不要再安慰老夫了,當日如果老夫不貪圖虛名,堅持撤軍……”宇文述搖搖頭,嘴角邊流出了一絲亮晶晶的唾液,沒人提醒,他自己也覺察不到。

當初在馬砦水畔,如果自己堅持撤軍,其他九位大將軍應該會跟隨吧,畢竟他們在軍中的資歷都比自己低。可自己爲什麼就不堅持呢?老人痛苦的想着,心裡充滿了內疚。

一時糊塗,自己不但葬送了三十萬大軍,而且葬送了宇文家最出色的一個兒子。如果連跟皇帝陛下這點兒女親情都失去了,宇文家的輝煌也就快到頭了。“造孽啊,全是我造的孽。”宇文述黑黑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風吹過來,將他灰白的頭髮一根根掠入風中。

李建成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宇文述,只好站在老人身邊,陪着他一同向東瞭望。此刻,遼河東岸的田野上一片寂靜,只是偶爾有號角聲傳過來,那是高句麗國的斥候們在彼此打招呼。雖然遼東之戰已經結束,兩國的戰爭,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你說,士及他們真會平安回來?”宇文述望着河對岸發了會呆,咧了咧嘴巴,又問。

“肯定能回來,肯定能!”李建成信誓旦旦。“只要咱們給他們留下這座橋!”他指指不遠處那兩座堆了很多柴草的橋面。

皇帝陛下早已下達了燒燬浮橋的旨意。負責鎮守大隋邊境的衛文升將軍只是礙着李家和宇文家的顏面,才勉強同意在沒發現高句麗**軍之前,不命令士兵們舉火。僅憑李家的顏面是支持不了幾天的,這個時候,李建成必須拉住宇文述,讓他不放棄救還兒子的希望。

“嗚――嗚――嗚!”河對岸又傳來幾聲號角,悽切而悠長。天邊彷彿飄着一層淡黃色的雲,慢慢地,那層黃雲越飄越近,忽然,河面上吃屍體的烏鴉全部飛了起來,呼啦拉遮住了正午的陽光。

是敵軍!李建成和宇文述同時握住了腰間刀柄。兩家的家將快速跑上前,將主人護在身後。在衆人驚詫的目光裡,黃色的雲層越飄越近,東南、東北、正東三個方向,幾股不同的煙塵高高地衝上半空。

“舉火燒橋!”一個傳令兵騎着快馬,飛速從河畔跑過。李建成快步迎上去,卻被河邊的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架到了旁邊。

“不能燒,還有將士沒回來!”李建成大聲抗議,卻沒有人聽。紛紛擠過來的大隋守軍拆開葛包,將一塊塊發了臭的牛油扔到了乾柴裡。

“不能燒,求你們。不能燒!等一等,我要見衛大將軍!我要見衛大將軍!”李建成拼命推開周圍阻攔自己的士兵,帶着家將跑上橋,一腳一腳踢飛牛油,踢開柴草。護橋的將士們卻不理睬他,把更多的乾柴和牛油堵上了橋面。

“李公子,你讓開吧。已經十三天了,不可能再有人回來!”一名身穿五品別將服色的軍官低聲勸道。他聽人說過護糧壯士的英勇事蹟,但他不能爲了一個傳說,毀滅整個大隋。

“李公子,您退開吧!”幾個士卒上前,拉起了李建成的胳膊。

李建成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他不再抵抗,任由對方將自己拉離柴草堆。那名別將大人說得好,十三天了,大軍已經撤過遼水十三天,自己和劉弘基已經分別十六天,三百人陷在敵境十六天,能活着歸來除非有奇蹟發生。他看向宇文述,卻只見老將軍不出一言,蒼老的軀體哆嗦着,就像一株風中的殘荷。火焰騰空而起,遮斷了高句麗人通往遼西的道路。守橋的士兵們鬆了口氣,陸續撤離火橋,在河灘上集結成隊。

突然,有人指着遼河對岸,大聲尖叫起來。

“紅旗,紅色的戰旗!”數個眼神敏銳的士兵尖叫着,一個個瞬間臉色煞白。

的確,遠處有一面破碎的猩紅戰旗挑出了地平線,以比其他幾路煙塵更快的速度,衝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橋。

紅旗下,是一夥身穿大隋號衣的將士。他們飛快地衝向浮橋,衝向火焰,又被火焰從浮橋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們站在了咆哮的遼河東岸,與自己的故園只有一橋之隔。四下裡,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人策馬殺來,頃刻間就像潮水一般將他們吞沒。

“小三兒!”宇文述老將軍悲鳴着向河邊跑了幾步,吐出幾口血,一頭紮在了河灘上。

“弘基兄!”李建成淚流滿面,衝着河對岸的戰場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對岸,一杆紅旗在煙塵中飄搖,飄搖,終於,在煙塵裡消失不見。

第二卷功名誤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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