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潛坐在花廳裡一杯接一杯,以爲是酒其實不過是茶。無尤坐在一側才覺唏噓,真是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無尤本就不善勸慰之語,對面坐的又是爹爹的好學生,哥哥的好同僚,善信的至交,這便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徐衛潛只是旁若無人的繼續喝,似乎喝下的能掩蓋他不想去面對的一切一般。
“木兮,可還好?”徐衛潛終於開了口。
無尤笑笑,“不知我該說好還是說不好呢?”
徐衛潛擡頭看了下無尤,突然就笑了,“聰慧如你,怪不得善信陷了。”
“給不了的就放下,不然你以爲傷的是你,其實傷的是兩個人。”無尤把茶溫上,隨口。
“我怕是連擁有都沒有過。”徐衛潛拿着茶杯,很悽楚。
“心一動,便生了念,念一起,便是有了想,如今物是人非,何苦揹負呢,狀元爺。”無尤緩緩地把舊茶拋去。
“爲了這個狀元的名頭,誰又知我失去了什麼。”徐衛潛說的很模糊,但是無尤聽清了。
“有得必然有失,在得失之間能平衡本就艱難,你看似容易的是多少人一生都夢寐不得的。也許只是名頭,但是這個名頭下給你不得不去承擔的責任,你已經選擇了,不要在回頭,回頭不見得是她想要的結果。”無尤不見得懂他,卻懂得女子。
“這就是她想要的嗎?”徐衛潛問無尤。
“我不知,我不是她,怎麼會知她。你去問,你不是她,也不見得能得到你想要的真相。而真相真的對你那麼重要嗎?還是僅僅是執着了呢?執着你錯過的。”無尤問他。
“可我很想知道她過的好不好?”徐衛潛吶吶自語。
“你過的好,你安心;還是她過的不好,你安心呢?其實哪種答案,你都不會安心,因爲你放不下,所以怎麼都不會安心。”無尤把新茶填上。
“弟妹,你可以不這麼像刀子一樣嗎?”徐衛潛抽搐了下嘴角。
“我的話沒有帶刀,是你自己拿了把刀傷了自己,與我何干。”無尤把新煮好的水泡入茶壺,臉上帶着淡淡的笑。
“什麼都不要問,什麼也不要做,不要打擾,不要闖入,若是你放不下就靜靜的守候,若是你放下了,就轉身離開。她當初既然選擇了嫁,就是放下了所有她可以放下和不可以放下的,既然她已經做了,就請尊重她的選擇。也許不是你最想要的,但是卻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你唯一能爲她做的。”無尤晃晃茶壺,然後把新茶倒入徐衛潛的茶杯中,然又從一側的小碗裡夾了一片姜放了進去。
“誰都有過往,就好像林湛盧是我的舊識,永安公主是善信的舊識一般,可是過往最後都只會成爲過往。你比我要清醒,你甚至清楚身爲一個男人要做什麼該做什麼,這些話我也不會多言。我只想告訴你,我覺得木兮過得說不上好也不見得很壞,只是過着一個商人-妻子該有的生活,一個女子該要去走的那條路。是徐家也罷是孫家也罷,又有什麼區別呢。不用刻意忘記,當有一日你想起木兮已不再心酸,那麼你便已經忘記了。”無尤說罷,起身就往後院去了。
林善信回來的時候,徐衛潛已經走了。善信隨意的問了幾句便沒有再說什麼。第二日巡邊的官員就回去了。晚上善信進屋對着無尤傻笑,無尤本要問什麼,善信卻說就是很想笑。無尤無視他繼續看着自己的書,半晌,善信才把徐衛潛和木兮的故事講了出來。徐家在賀蘭府是大家,木兮家只是徐家的一個支系,很小的分支,頂多算個本家。徐家一心想要徐衛潛光耀門楣,當聽說徐衛潛和木兮私定終身之後,必然是勃然大怒,棒打鴛鴦。便把徐丟來了京城,而一方卻逼迫木兮的父親將木兮嫁人。徐衛潛高中狀元之後才知木兮已爲他人婦,木兮也不再見他。如今在臨州算是再次遇見。
“我就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對吧。”無尤窩在善信的懷裡,道。
“我覺得我很幸運,剛剛好在我們彼此都傾慕的辰光裡遇見了彼此。是何其的幸運呀。”善信吻了吻無尤的發。
“林善信,你臉皮到底有多厚?”無尤呲牙問道。
“啊?”善信啞言。
“是你先喜歡的我,好吧,我那會兒一點都不喜歡你。”無尤道。
“不知誰因爲失去我的消息,跑去冠府鎮哦,這也叫不喜歡?”善信樂了,他的無尤哦。
“不知誰大鬧後庫衚衕,那嗓子比狼叫都難聽。”無尤咬了善信一口。
“不知誰因爲吃醋病倒發熱,還虐待我的胃。”善信覺得無尤吃醋的時候很可愛。
“喂,不知道誰在過大禮的時候假扮小廝混在其中!”無尤突然想起最早的一次。
“你怎麼知道那個是我。”善信板正無尤的臉,問。
“其實我早就見過你呢?”無尤小聲說,低頭笑了起來。
“在伯倫樓那次?”善信想了半晌只想起那次。
無尤搖頭,“不是,伯倫樓前我並未看見你。”
“十二歲那年,你是不是去過靈山寺南苑禪房,和白鬍子大和尚下棋?”無尤故作神秘地問善信道。
“對,是呀。當年號稱聖手的老和尚只在靈山寺修行,我和有容去了幾次,才見到他。那和你有什麼關係嗎?”善信側頭,想不起在哪見過。
“你再想想,想想那個院子除了小沙彌還有誰?”無尤繼續陪着他猜謎。
林善信突然想起了,當時那院子裡還有一個滿臉都是泥巴的小丫頭在土地裡正在擺弄着什麼草要往一個小花盆裡放。他當時還要問她什麼卻被丫頭那滿臉的泥巴逗笑了,只看見那雙靈動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當時那丫頭指着後面軟軟的嗓子道:“後院竹林。”
“你就是那個後院竹林?”善信恍然大悟。
“對呀,就是我。”無尤對着善信呲呲牙,“想起來了?”
“竟然是你,原來那麼早我們就遇見過彼此。”善信抱緊無尤,聞着她身上的馨香,深呼了口氣,道:“你知道嗎?很久以後我都在找那個眼睛靈活的女娃娃。當時老徐問我什麼樣的女子能讓我心甘情願的娶回家。我告訴他,女子可以相貌平庸,可以無才,但是一定要有一雙澄淨靈動的雙眸。原來我找了那麼久,老天早就把她放在了我手裡。”
“這麼說,你早就喜歡我了,對吧?”無尤調皮地眨眨眼睛,帶着捉狹的小甜蜜,問。
“是,我早就喜歡你,很早。”善信把無尤按到懷裡,放聲大笑。
善信並不知道,那時無尤生病只有老和尚能治,無尤便住到蓮花寺,家裡只對外稱要約束無尤的行爲,每日往返一次靈山寺南苑禪房。當年一襲銀衫少年站在小無尤面前,笑的如朝陽般放肆,那伸出的手拂去她臉頰的泥土,指尖的溫度卻在小無尤的心上劃下了一片紅暈,讓那個張狂的少年在無尤的心裡定了格,成了一副絕美的畫卷。
四月底了,無尤忙着分派着各處買糉子葉,曬糯米,選大棗,磨紅豆。第一次在臨州過端午,當然要好好準備起來。水紅和瑞紫做了不少五色絲線纏成的小糉子,掛在故彰的牀頭。無尤用五色線編了一個小手環給故彰套上。紀家的傳統,小孩子都必然要在端午前夕帶上五色絲線,等端午節過後第一場雨取下,放到雨水中,讓雨水沖走一年的毒害疾病,讓小孩子一年都無病無災。
五月初,無尤帶着紫杉和水紅親自去郊外尋找艾草,聽說郊外的山腳附近有不少的艾草。卻不想那日看見了很多外族人也在山腳採集什麼,紫杉很奇怪難道外族也過端午節嗎?無尤往遠的地兒去了一點,竟然運氣很好的遇見山民在賣菖蒲,無尤買下了那山民所有菖蒲。在攀談中知道最近這一代外族的人常常過來,多數是來尋買山草藥的,但是也看見不少精壯的漢子,在山中來回地走。那山民說想來是來狩獵的吧,這附近山中還是有不少野獸的。但是無尤卻覺得詭異,回去就告訴了善信。善信一聽就皺起了眉頭,火速地出去了。
端午節到了,一早無尤就帶着丫頭們在各個門口擺上菖蒲和艾葉,還曬上雄黃。水紅在牀邊上灑蘸了菖蒲粉末的雄黃酒,故彰顯然很不喜歡雄黃的味道,一直地往後爬,最後爬到了大牀的角落裡不肯出來,只抓着無尤的舊香囊不放手,那舊香囊裡是眼睛草。嬤嬤也把仙子、仙女仗劍降五毒的故事圖懸掛在門上。晌午剛過,丫頭們就開始着手包起了糉子,在外面嘻嘻笑笑的。無尤抓着故彰,要在故彰的額頭上用雄黃菖蒲酒畫王字,那小傢伙簡直就在和無尤躲誰快,一直在牀上爬來爬去,就是不要被抓住,可是小傢伙顯然爬的還不夠好,不夠穩。
無尤還是一把抓住了他,“叫你躲我,被孃親抓住了吧。”
“呀呀呀……”故彰不依地蹬着腳。
“好了,就讓孃親寫一個字就好。”無尤把故彰按住,拿起毛筆沾着酒在故彰的額頭上寫了一個“王”字。琥珀色的酒印到故彰白白的皮膚上,故彰咧開嘴似乎要哭。
“不許哭哦,孃親喜歡你纔給你寫的哦。”無尤抱起故彰親了一下,“故彰最漂亮了。”
故彰看着無尤笑眯眯的眉眼,就把要哭給忘記了,也咯咯地笑了起來。拽着無尤脖子上的項圈晃,看着無尤髮髻上的艾花,然後指了指,努起鼻子。
無尤拍了下他的小屁股道:“要說漂亮哦。”
故彰吐了下舌頭,然後梗着脖子,半晌才戳戳無尤的臉蛋,道:“娘”啪嗒親了一口。然後又指了下艾花,開始吐舌頭。
“呦,可是嫌棄你那朵花。”善信掀開簾子進來。
故彰一看見善信就張開肉肉的小胳膊,叫:“爹爹,爹爹”。故彰這幾日纔會說了爹孃,字音還沒有吐清楚,卻每次看見善信都要叫他,對着一直在身邊的無尤也沒有多叫兩聲。
善信接過故彰,道:“爹爹帶你去溜溜。”然後在無尤耳邊道:“你歇歇。”
善信帶着故彰出了屋子,先是走到門前指着那懸掛的畫給他講畫裡的故事,無尤看着一大一小兩個人,忽然覺得心裡溢滿了幸福。
端午剛過,三鎮就來了急報,和關外相連的五個小村莊已經被洗劫一空。根據生還的人說應是氐人國的兵勇所爲。袁將軍將一支部隊調來臨州,要守護臨州的安危。善信下達命令,把城內所有的外族都驅趕了出去。這個時候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外敵,善信不能拿那麼多的百姓冒險。並將北城門封鎖,要巡檢把人分成五撥,日夜巡守。韓參將帶着部隊趕到的時候,臨州城正是滿城肅清,因爲高府也在臨州,袁將軍還是選中了自己最善戰的韓參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