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一片雲飄過來,遮住半邊月兒柔美的臉,暗藍的天幕裡星影搖搖。
遠處樂聲喜慶,燈影嫵媚。
小院卻獨自冷清,幾盞紅燈籠在地上投出寂寞的影子。
宮女太監都退出了院外。桌上四五隻空壺倒着,陶伊正靠在槐樹上,手拿一枚葉子,輕輕地放在脣間,緩緩的,樂聲清幽孤單,相思便從這葉片裡飛出,絲絲滲進這微涼的空氣裡。
宮門吱呀一聲推開。
高大的身影被月光投了進來。
“怎麼喝這麼多?”他轉過身,威嚴一掃視,衆人立刻跪了下去,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是我要喝的,不要責備他們。”
陶伊放下樹葉,雙頰緋紅,醉顏嬌俏,一雙眸子含了怨,冷冷地望着他。
“朕來看看你,前面請了齊魯有名的戲班子,你要不要隨朕去看戲?”他倒是不計較她的冷淡,緩步走過來,低頭看着她。
殺他!
兩個字又冒出來,血液都開始加速流淌了,她不知道他今天居然還會來,現在,那白色的藥粉就在自己的小香袋裡,怎麼下到酒裡去?
還有,陶伊,你真的敢殺人嗎?
正想着,身子卻一輕,落進了他的懷裡。掙扎着,仰頭,他的目光深沉,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
他緊擁着她,輕撫着她的發,他身上的酒味很濃烈,衝得陶伊有些不敢呼吸,然後,他的聲音在耳畔低低地響起來:
“這裡,是我的母后住過的地方,當年,父王冷落她,她便自請住進這裡,親自教導我如何成爲一名聖君,這是她對我的期望,陶伊,我會是一個聖君麼?”
可笑,在她的眼中,他是暴君!
可是,他爲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又爲什麼讓自己住在他母親住過的地方?
他鬆開有些發怔的她,看着她有些迷茫的樣子,低聲說道:
“來,我帶你去看真正的皇宮。”
話音落,他便帶着她飛躍起來,心裡一緊,人便隨着他落到了宮殿的屋頂之上。雲兒飄走了,月亮展開了溫柔的笑顏,往腳下看,宮殿巍峨,金色的屋頂連綿,紅牆、白玉的廊柱……
他低笑,問:
“漂亮嗎?”
說着,把她擁緊。
“與我無關,請放我走。”陶伊惱恨地扳着他扣在腰間的手指,冷冷地說道。
他也有了些醉意,手上的勁用得更大了,帶着她就往前躍去。奔跑的速度很快,月光在他的金色龍袍之上鍍了一層亮光。屋檐、高大的樹梢、長廊的琉璃頂,在這上面奔跑,心跳和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底下的奴才們被他們甩去了老遠,底下,奴才們跟着一溜小跑,人越聚越多。
終於,到了宣寶殿的頂上。月亮,此時正當空,明亮極了。
龍皓焱鬆開了她的手,負手而立,他的側面,線條剛毅,如刀刻般鮮明。
“坐一會兒。”他一掀龍袍,坐了下去。
陶伊卻倔強地往旁邊挪了幾步,和他拉開了距離,輕聲說道:
“你曾經答應過我,要送我過去。”
龍皓焱側過臉來,沉聲說道:
“他們不會接納你,鳳夙門已經把新選出的皇后送進了皇宮,你去了,只有死路一條,你難道不知道青陽雲墨的母親是怎麼死的嗎?就是因爲文孝帝當年一意孤行,非納她爲妃。”
“我回齊魯!”陶伊側過身,心裡陣陣揪痛,皇后……他要立後了。
“不可能,齊魯馬上要被我攻下了,你去幹什麼?我知道你恨我什麼,我不會向你道歉,因爲我一定要你成爲我的人,我不是個對女人有耐心的人,一個月,你不點頭,就兩個月,兩個月不行,第三個月,你就等着正式冊封,到時候不管你接受不接受,侍寢的牌子裡面,一定有你的名字。”
你!陶伊氣得直髮抖,那酒勁又衝了上來,快走了兩步,揚手就往他臉上打去,他抓住了她的手,往懷裡一帶,壓低了聲音,嚴肅地說道:
“還有,你已經打過我一次,沒有第二次,我是皇帝,你若再敢無禮,別怪我不客氣。”
“不客氣又怎麼樣?殺我嗎?我巴不得。”陶伊在懷裡掙扎着,憤怒地瞪着他。
“殺你?”
龍皓焱低下頭來,逼視着她的眼睛,眼中忽爾閃過一抹幽深的光來,他,當然知道她最怕什麼,於是,他的手,緩緩地……拉開了她的腰帶……
陶伊身體一僵,手慢慢探向了自己的小香袋,可是嘴裡卻輕聲說道:
“請你,不要取他天下,他真的很不容易。”
月光,又被雲層遮住了,他的臉色顯得有些暗沉,手緩緩收起,深幽的目光沉沉的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紅疹子密密的,一雙水眸朦朦朧朧。
“陶伊,同樣的話,我不要再聽到第二次,青陽雲墨若聽到,他也不會有臉再活在這世上。”冷冷地說完,站起來,身形起,便穩穩地落到地下,一揮袖,人便往前殿走去。
大好的心情,被她一句話澆了個透涼,甚至,心底居然還有了種叫做嫉妒的東西在張牙舞爪,似乎還沒有女人肯爲了他去做這樣的事吧?雲墨,你有什麼地方比我強?該死的六年,可惡的六年!
天下,和陶伊,我都要!
你說我霸道,你說我強盜,又如何?我龍皓焱偏要迎難而上,這人世間,只有我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你。
雙拳一緊攥,步子越發快了,奴才們變成了一溜小跑也沒能跟上。
陶伊繫好腰帶,手捏了捏裝着那毒藥的小香袋,慢慢地站了起來。這裡,是皇城裡最高的地方吧,伸手,似乎就能抓到那月兒,清風拂過她的臉頰,前面的絲竹聲悠悠揚揚,大慶的夜,這喜慶和她無關!
“陶姑娘,在下帶你下去。”
月魂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來,他脫下披風,披在陶伊身上,低頭,斂目,隔開了手和她身體的接觸,然後抱起她,身子一輕,還沒聽清風的聲音,人就已經到了地上,一頂小輦已經侯在了那裡,宮女上前來,恭敬地扶着陶伊上了輦,擡起來就往雲蒼小院走去。
雲蒼院。
月光如水銀,冰涼而晶瑩,這個小世界,安靜極了。
所有的宮奴都撤出了小院,只留她和灰灰,而灰灰就臥在她的鞋邊上,睡得正熟。還是做這小獸好,不用爲了情傷心。
陶伊躺在梨花木的軟榻上面,仰頭看着滿室的淺粉的紗幔在風裡輕飄搖,難道,真是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心?難道,真的一輩子只能思念遠在天邊的、那風清雲淡的他了嗎?
迷迷糊糊的,居然也睡着了。夢裡,暴君的臉不停地閃現着,他的強迫,他的霸道,他抓着她的手,強行給她戴上那貴妃的步搖釵……她居然偎向他的身體,還笑……
一身冷汗,陶伊猛地坐了起來。
隱隱約約的,吵鬧聲從殿外傳來,她坐起來攏了攏頭髮,下了榻。
拉開了院門,外面一羣穿着豔麗的宮婢正挽着袖子,鬥雞一般地互相瞪着,不肯讓步。
“怎麼回事?”陶伊問着站在門口的一位小宮女。
“回姑娘的話,西宮婉娘娘的風箏和北宮的萱娘娘風箏在天上打了架,剛纔一起跌了下來,兩宮的宮女正在互相找麻煩呢,姑娘,我們進去吧。”
小宮女自小就在大月王府當差的,這種事見慣不慣,見陶伊出來,立刻恭敬地行了禮,扶着她就往裡面走。
“喂,慢着!”
剛轉身,就聽到身後有人大呼了一聲。
陶伊回頭看去,只見一個似曾見過的粉色宮裝女子正雙手叉着腰,驕傲地揚着眉,一雙鳳目稍斜,冷冷地看着她,見她轉過身來,便放下了手,往前走了一步,指着她說道:
“陶十七,你這個賤奴,裝成不認識我麼?今天是婉娘娘執掌後宮的第一天,你居然睡到現在纔起來,不去給娘娘請安,好大的膽!”
想起來了,她是婉妃身邊那個貼身大宮女,似乎聽小悅叫她水芹的。對了,小悅進宮了嗎?這宮裡,可能也只有小悅能和自己說上幾句話了!還有麗君,公主府裡出了事,她有沒有逃出來?
可是,哎,罷了,誰願意呆在自己這個掃把星身邊?被自己連累過一回了,自己遲早會被那暴君殺掉的,難不成還要拖她進來受苦?
想着那兩個短暫陪過自己的女孩子,思緒早飛跑了。那水芹看她一副要理不理的模樣,本就在對方那羣宮婢身上受了氣,這會子被陶伊一刺激,更是火上澆了油,喊了聲賤婢,上來揚手便往她臉上打去。
四周一片寂靜。
雖然,陶伊沒有任何封號,可是,後宮的這羣女人明爭暗鬥了這麼些年,能在大月王府一路走到了這皇宮大院,本事是可想而知的,處處是她們的眼線。她們不問政事,可是,這女人的事,再怎麼也會想方設法問出來。
皇帝陛下放了話,在天下人面前,他是皇帝,在這個女人面前,他是強盜——這話,誰聽了不嫉妒?現在龍皓焱又把這女人放在了他的母妃住過的院落裡,重視程度只用腳指頭想一想也知道,只有這蠢得到家的水芹仗了婉妃娘娘的勢,膽子大得敢去拉這老虎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