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會兒,左曉嬋便轉回來了,臉色已經平靜下來,向婦人點了點頭,便對十一說道:“走吧,我心願已了,從今天起,便專心跟着師傅修行。”
十一點頭,微笑,起身慢吞吞地走。
這下是真正地多了個徒兒了,也好,自己從此有個伴兒。
一連數日,他就跟被人抽了骨頭一樣,死死賴在牀上,聽着外面雨淋淋,沒日沒夜地睡。也不是累,就是懶得起來,感覺無所事事,起來和睡着沒啥區別。這些年,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見的人都見了……
除了她!
“真煩人,下雨。”他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眸子。
這雨一下便是十天,從暴雨,到細雨紛紛,再到連成雨簾,它不停,擾得人心煩。
遊歷了五年,他以爲可以堪破許多事,包括繁華,包括她。
五年前,他說他能放下,其實卻一直未放下。
她總能潛入他的夢中,陪他安眠,他不安,認爲這是對兄長的不忠。但他又是這樣想念她……
五年之約。
他們快到了吧?
左曉嬋推開門,把一壺剛沏好的龍井放到他的桌前。
他懶得起來,就靠在牀頭上。一到春天,他的懶病便會犯,懶洋洋的,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
左曉嬋給他倒了一杯茶,他坐起來,懶洋洋地端起,懶洋洋地遞到脣邊上,小啜了一口,又懶洋洋地說:“總是不如她沏的香。”
左曉嬋輕笑起來,小聲說道:“真的?”
“發然。”他不屑地放下了茶杯,又躺了下去,去想念陶伊沏的茶,她沏的茶有種自然的香甜,讓他一聞便醉了。
左曉嬋抿嘴一笑,轉身便出去了。
他繼續躺着,百無聊賴,便又抱怨起這雨來。這五年來,他還沒有這樣在同一個地方停歇過十天,他總是不停地跑,天南地北,碧水長河,山青水秀的鄉村,繁華的小鎮,他都去過了。
他只想讓自己的腦袋多塞點這美景,讓自己的心不那麼空虛,可是,再漂亮的景色,都抵不過和那臭龍王的一頓拼酒,都抵不過陶伊精心做出的一頓美食。
原來,我是離不開那兩個人的。
他深愛着他的兄長,和他的陶伊。
他開始後悔,這五年爲什麼要到處亂跑,若和他們呆在一起,那得增添多少樂趣呀!
他越發鬱悶,怔怔地盯着窗外。該死的臭白雀去報信,都十天了,他們怎麼還未到。
很快,院子裡便有了香味縈繞,曉嬋在燉肉?她一向吃素,害他也跟着吃了一路的素,今兒怎麼有了這心情,難不成是看我因爲沒肉吃而精神不濟?
終於進步了啊!
真香,真香!
他打了個哈欠,又坐起來,抿了一口茶。
茶香,在口齒間縈繞着,他突然一楞,怎麼可能?這茶分明是陶伊泡出的味道,他剛剛怎麼就沒有品出?難道日子久了,他都忘了他曾給予我的香甜感覺?
他快速跳下了榻,披上了衣,拉開門往外看去。
院中安安靜靜的。
幾株桃花,正抽着嫩芽,有花苞兒正在風中搖晃着,不少花苞兒都被這漸大的噼哩叭啦的雨水打了下來,跌在地上,一院的明媚彩色。
廚房裡有輕輕的聲音。
他慢慢走過去。
腳步那樣輕,帶着不敢相信,帶着希望。
推開了門。
他們果真在裡面。
龍皓焱,繫着圍裙,正在竈邊上燒火。
陶伊,他愛戀瞭如此久的女人,正在爲他做他最愛吃的燉肉,紅燒的,香噴噴的,灑了點白酒在裡面,滿室的香味。
“十一,你怎麼沒把榻給壓塌了。”陶伊轉過身來,笑盈盈地看着他,輕聲喚道。
他的心情豁然開朗了,他所求的,不也只是如此麼?她一句溫暖的呼喚,一個溫婉的微笑,他從來不求她的愛情,他只求她的溫暖。
“臭小子。”龍皓焱扔下了拔火棍,走過來,握拳,重重揮起,又在他的肩頭輕輕落下。
“臭龍王。”他嘴角輕抽,推開龍皓焱的手。
時光沒在他們三個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就算他,現在也分不清陶伊是人還是梅妖,若說是人,她卻不老。若說是妖,她卻沒有妖氣了。龍皓焱也是,容顏永遠停在了天火灼燒的那一年,挺拔軒昂,走到哪裡都能迷倒一片女人。
至於他麼,他一直是最好看的!
他抓了雙筷子,挽起筷子就去鍋裡撈肉吃。
“斯文點。”陶伊在一邊輕聲嚷嚷。
“什麼叫斯文,不懂。”十一夾了一大塊肥嘟嘟的紅燒肉,直接往嘴裡塞,燙得嘴皮子都要起泡了。
“活該。”陶伊忍不住好笑。
“你……”十一捨不得吐出來,在嘴裡晃了好半天,終於吞下去了,瞪了她一眼,繼續去鍋裡撈。
“你就不能讓我裝起來再吃?”陶伊過來打他的手,趕他走開。
“不能。”他繞着桌子跑,哈哈大笑。
左曉嬋端着一盤剛洗好的甜瓜進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輕聲說:“師傅你鬧什麼,你怎麼還沒穿鞋子呢。”
陶伊夫婦低眸看,他居然光着一雙腳!
“都乃身外之物,我愛穿就穿。”他嘴角輕抽,大咧咧地往桌邊一坐,“快把瓜給爲師切開。”
陶伊夫婦相視一笑,十一這是抽風了麼,還爲師!
“我收她爲徒,當然稱爲師。”十一大大方方地笑笑,指着她說:“別給我亂塞女人,我自己找。”
“行,你自己找。”陶伊頓時頭疼,五年了,十一居然把左曉嬋變成了徒弟,難道左曉嬋這麼好的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
十一用筷子扎住一塊瓜,慢吞吞地說道:“你們出來幾天?”
“聽說鎖香城挺好玩的,我們準備去看看。”陶伊笑着說。
“鎖香城?”十一狐疑地看着二人,小聲說:“那地方有什麼好玩?”
“去吧,反正無事。”陶伊拍拍他的肩,笑着說道。
十一往外看,月魂正拎着一隻包袱,笑着看他,他的東西都已經被左曉嬋收好了。
“春天裡也應該出去走走,懶蟲!”陶伊抿脣,眸中染笑。
十一想了想,咧嘴一笑,“走走就走走。”
月魂的遠房表叔要過七十大壽,輾轉託,請他回來看看。他還是小時候隨母親來過兩回,依稀記得此處山青水秀,風光甚好。龍皓焱索性帶着陶伊一起出來會會十一,再去那邊逛逛。
春雨淅淅瀝瀝,路邊的草木被雨水洗得碧翠可愛。再往前,便是雲中郡,洱滄鎮。馬車在鎮外停下,簾子掀起來,露出陶伊如素筆勾勒出來的清麗小臉。
“這就是洱滄鎮哪,真美。”
她眼前一亮,索性鑽出馬車,站在前面往四周張望。
細雨籠罩中,鎖香鎮的青瓦白牆,如同在宣紙上以墨潑就的畫卷,迷人至極。如靈蛇蜿蜒的小道,恰恰只容得一輛馬車通行,一直探伸入城內。
有鄉民挑着擔子,推着獨輪車,正往城中走。再往前,只見圍了很多人,大家吵吵鬧鬧,不知在說什麼,完全聽不懂。
“他們在說什麼?”陶伊好奇地問。
十一探出頭,聽了會兒,長眉微擰,“前面路塌了,馬車過不去了。”
“看看去。”陶伊跳下馬車,一手往頭頂上護着,拔腿就往前跑。
“你小心點。”龍皓焱趕緊追下馬車,拿了把傘,緊跟過去。
“臭龍王,你是奶|媽?”十一嗤笑一聲,慢吞吞地上前看熱鬧。
前幾天下過大雨,路上極爲泥濘,有幾處泥巴甚至到了小腿處,陶伊一踩下去,連聲叫苦,用力拔出腿,繡鞋卻留在了泥中。
“讓你亂跑。”龍皓焱看着她狼狽的樣子,一臉黑線。
“馬車過不去,但我也不能走呀!”陶伊愁容滿面,這樣走進城,她非成一個泥人不可!
“這路怎麼是這破樣?”十一愛乾淨,頓時滿心不悅。
旁邊有人看了他一眼,用鎖香話說:“誰管哪,他們只知道收租子,欺壓百姓!賦稅一年比一年高,我看哪,大家都得餓死。”
十一看了看他推的獨輪車上,上面堆着兩隻大麻袋土豆。
“這車和土豆我買了,你回去。”他拿了錠銀子出來,拋給了那人。
“謝謝公子。”那人捧着沉甸甸的白銀,喜笑顏開,趕緊給他行了個禮。
十一讓隨從把土豆丟去馬車上,把陶伊抱起來,放上獨輪車。
“啊……”陶伊還沒坐過這種車,趕緊扶穩了,扭頭看那二人,“你們會推嗎?”
“這有何難?”二人都點頭,雙雙伸手去推。不想用力過猛,又較着勁,獨輪車整個翻了過去,把陶伊直接掀進了泥巴里。
“你們兩個……我恨死你們了!”陶伊摔了個嘴啃泥,氣得破口大罵。
“溫柔、溫柔一點,都看着你呢。”二人心頭一顫,一左一右拉起了她。
“我怎麼溫柔?你們教我,我怎麼溫柔?這一路上,我吃一碗麪,你們兩個比賽着給我加鹽,鹹得我一個月不想吃鹽;我喝一碗茶,你們兩個比賽着添茶葉,苦得我魂都快飛了;我洗個澡,你們兩個比賽着往裡面加開水……你們是想煮魚湯,還是去魚鱗啊?”
陶伊用力抹了一把臉,結果手上的泥也抹到了臉上,整張清麗小臉,只看到眼珠在轉動,眼白翻呀翻。
“進城再說。”龍皓焱想討好她,擡指想給她擦擦激動的眼淚……於是,她臉上唯一一處沒有沾上泥的地方,也被黑黑的稀泥佔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