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順着他手指看去,果見對崖山林間,正有一點紅影,起落如飛,時隱時現,朝自己這邊飛奔而來!
因相距尚遠,看去只是一點紅影,分不清衣衫面貌!
冰兒道:“大哥,這人好像一個女子。”
謝少安道:“目前連人影都看不清楚,你怎知是女的?”
冰兒道:“這人至少身上穿的是一件紅衫,男人幾時會穿紅色的衣衫?”
謝少安道:“妹子難道沒有聽說過紅男綠女?”
冰兒嗯了一聲道:“大哥強詞奪理,我不來啦!”
謝少安笑道:“你不來啦,人家已經快到了。”
他說的沒錯,那條紅影奔行神速,這幾句話的工夫,已經轉過山腳,相距不過數十丈距離了!
冰兒目光一凝,忽然歡呼道:“是猴師兄!”
原來那紅影正是猴老三,它如今已經越來越近,只見它身上穿着一件大紅半截長衫,除了露在外面的一張毛臉、一雙手腳,遠望過去,當真像一個人。
冰兒這聲“猴師兄”聽的那長臂猿猴老三大爲高興,連連掀着鼻子,嘻開大嘴,發出“呵”“呵”之聲,一面不住的朝兩人比着手勢。
冰兒問道:“猴師兄,你是來給我帶路的麼?”
猴老三連連點頭,口中又“呵”“呵”的響兩聲。
冰兒看它點頭,果然是奉命來給自己帶路的,心頭不禁大喜,接着問道:“師父和我義父,都在那裡?”
猴老三又是一陣“咿”“咿“呀”“呀”的,毛手連比帶說。
冰兒看它手勢,只是指着它來路比劃,不覺問道:“猴師兄,你要我們立即隨你去麼?”
猴老三掀着鼻子,不住的點頭,好像在說:“你真聰明。”
冰兒喜道:“大哥,師父和義父都在等着我們呢,我們快走吧!”一面又朝猴老三道:
“猴師兄,你先請呀!”
猴老三回頭望望兩人,口中又咿咿呀呀的說着,才轉身朝山徑上走去。
這回冰兒看清楚了,猴老三雖然不會說話,但從它張嘴時的口勢上看去,這陣咿咿呀呀,竟是說的:“那你們快跟我來。”
敢情它隨師父年久,除了不會發音,說話的口勢,已是和人一模一樣,心中想着,不禁大爲欣喜,急急說道:“大哥,猴師兄會說話呢!”
謝少安笑道:“它當然會說話,只是我們聽不懂罷了。”
冰兒道:“不,我發現它說的就是我們的話,只是不會發音,口勢完全不錯,以後我們只要看它口勢,就可知道它說的什麼了。”
兩人口中說着,腳下早已隨着猴老三身後奔去。
猴老三是八臂金童華春風養了多年的猴子,它和旁的猴子不同之處,是它已通人性,而且還會武功,奔行之勢,極爲快速。
謝少安、冰兒爲了不致落後,腳下只好加緊。
猴老三回頭看看兩人,依然跟在身後,不覺起了好勝之心,兩隻毛腳,快如飛風,只是弓着身子朝前疾奔。
謝少安、冰兒跟着它身後,自然也只好提氣疾奔。
這一來,猴老三和兩人無形中較上了腳力,一前二後三道人影貼地低飛,快的如同流星追月,勁矢離弦,在山徑上飛掠過去。
不過頓飯工夫,已經奔了二三十里路程,但見沿途都是斷壁危崖,兩旁野草,長得比人還高。
樹上不時傳來一兩聲怪鳥的啼聲,淒厲可怖,越發顯得這一陣急奔,已經深入到人跡罕至之境。
猴老三還是起落如飛,連蹤帶奔,連頭也不回。
猴子一出生就在山林上奔躍,但它身後的謝少安和冰兒,可不是它的同類,是人,人在山上奔躍,本來就不如猴於。何況猴老三是八臂金童的徒弟,一身輕功。連七煞劍神莊夢道、銀髮魔女柳飛燕都追不上它。
此時經過一陣提氣急奔,冰兒究是女孩兒家,體力較差,時間一長,就心跳氣喘,一張晶瑩的玉臉上,汗珠兒像珠串般滾了下來,一面大聲叫道:“猴師兄,你慢一點咯!”
猴老三跑的正在興頭上,哪裡還聽得到後面的喊聲?
謝少安眼看冰兒嬌喘吁吁,一張粉臉,已經跑的通紅,一手挽着她道:“妹子,還是我挽着你走吧!”
冰兒一個嬌軀,偎着謝少安,一手理理鬢髮,嬌柔的道:“我還不累。”
這兩句話的工夫,猴老三已經奔掠如飛,只剩下一點紅影。
冰兒氣道:“叫它慢點走,它偏不肯聽,真氣死人。”
謝少安笑道:“它雖通人性,但總究是猴子。”
冰兒吐吐舌頭道:“你沒聽師父說,但當着它,不可說出猴子的話來,否則猴師兄會不高興的!”她看着猴老三愈去愈遠,急忙說道:“大哥,我們快追上去纔好,不要走丟了,我們就找不到了。”
謝少安道:“猴老三分明還練過輕功,不然決不會有如此快法。”
兩人展開腳程,一路追了下去,哪知猴老三愈跑愈快,先前還能老遠看到它一點紅影。
後來漸漸的若隱若現,再跑了一陣,天色已現昏黃,猴老三的一點紅影,也在山林間消失,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
兩人不敢耽擱,只是朝着猴老三消失的方向,一路疾行,這樣又走了十幾里路,天色漸漸昏黑。山林間蒙上了一層朦朧夜色,自然更無法找到猴老三了。
冰兒急得直跳腳,口中恨恨的道:“真氣人,師父打發它來給我們帶路的,它不好好的帶,跑的這樣快,把我們丟在後面都不知道。”
謝少安道:“也許它看不到我們,合回頭尋來,我們且在這裡等一會再說。”
冰兒道:“它如果不來,那怎麼辦?”
謝少安道:“咱們只好找一個避風的地方,坐上一晚。”
冰兒道:“吃什麼呢?”
謝少安道:“這個簡單,咱們隨便到樹上去捉幾隻野鴿子,生烤了來吃,又香又脆……”
“啊,大哥,那我們快去捉野鴿子了。”
謝少安笑了笑道:“那也不忙,咱們先生下來歇息,也許猴老三會回頭來找,也說不定。”
話聲甫落,冰兒口中忽然咦了一聲,急急叫道:“大哥,快瞧,那點是不是燈光?”
謝少安隨着她手指看去,果見對面一處山坳間,樹林掩映,正有一點火光,隱隱約約的,搖曳不定,看去約在一二里之外。荒僻的深山,忽然看鄉村火光,已經令人驟然一喜,尤其那燈光正當猴老三奔去的方向。
謝少安也覺心頭一鬆,點頭道:“不錯,是燈光,我們快走。”
冰兒道:“會不會是壞人?”
謝少安道:“那裡正是猴老三奔去的方向,不會是什麼壞人,其實,就算壞人,咱們也未必怕他。”
冰兒嬌婉一笑道:“大哥,真要遇上壞人,你要讓我出手。”
兩人隨着那點燈光,一路尋去,這樣足足走了三里路光景,但覺到處都是森森古木,哪裡找得至“燈光所在?”
夜風蕭蕭,兩人都覺得身上有些寒意。
冰兒更是緊拉着大哥的手,連掌心都滲出汗來,低低問道:“大哥,方纔看到的燈光,會不會是鬼火?”
謝少安笑了笑道:“天剛黑還沒多久,哪來的鬼火,咱們看到的,明明是燈光,只怕是給山嶺遮住了,咱們再進去看看。”
隨着話聲,當先穿林而行,走了十幾丈遠近,才發現這裡竟是一條狹窄的山縫斜谷。兩邊都長着一人來高的青草,不到近前,決難發現。
謝少安心中不由一動,忙道:“冰妹,這裡有一條狹谷,咱們進去瞧瞧。”
兩人隨着裂縫般的狹谷,朝上行去,不多一回工夫,便已登上一處平臺般的小山頂上。
到了此處,地勢豁然開朗,古鬆數棵,巨石數方,靜悄悄的,除了風聲細細,聽不到一點聲音。
小山北首是一處斷崖,地勢略呈長方,草坪中間,像是經常經人賤踏,有着一條斜斜的小徑,直向東首而去。
松下一方大石上,蹲着一團黑黝黝的東西,黑夜之中,只見它兩顆發光的眼睛!那黑影看到兩人,忽然一躍而下,迎着走來,口中還發出“呵”“呵”之聲,揮手歡呼。
那不是和兩人比賽腳程的猴老三,還是什麼?只見它毛手之中,拿着一枚煮熟了的玉蜀黍,邊走邊啃。還掀起嘴脣,笑的好不得意,意思好像是說:“你們到這時纔來?”
冰兒看到它就生氣,噘起小嘴,說道:“猴師兄,你笑什麼,我叫你等一等,你都不理我,要不是我看到燈光,怎麼也找不到這地方來。”
猴老三隻是毗牙發笑,毛手朝小徑上連連比劃,意思是要兩人快去。
冰兒悄聲問道:“猴師兄,你去不去?”
猴老三揚揚手中的玉蜀黍,低頭就啃,那意思正是它已經去過了,手中的玉蜀黍,就是裡面拿出來的。
冰兒道:“大哥,我們走。”
這裡雖有一條小徑,依然沒見到燈光,但猴老三既在此地,自然不會錯了!
兩人循着小徑走去,平臺盡頭,地勢忽然縮小,變成了左臨危崖,右是陡壁的蹬道。
這蹬道狹窄的只容得一人可行,約莫有十幾丈遠近,盡頭處,已經轉過山腰,這裡是一處山墩,一片竹林間,隱隱透出燈光!
冰兒喜道:“大哥,在這裡了。”
兩人走上山坳,但見一棟房舍,矗立在竹林之中,四面竹影翳翳,把那棟房舍,襯托的十分陰森。
屋中只透出一點淡淡的燈光,四下靜悄悄的不聞人聲,只有溪流潺緩,夜風吹着竹葉,沙沙作響。
謝少安心中暗道:“好個隱僻所在,不知這屋主人是誰?”
心中想着,已當先朝竹林中走去。到得門前,只見兩扇板扉,緊緊閉着,這就舉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
屋中傳出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問道:“是誰?”那是老婦人的聲音,既不是八臂金童也不是鐵舟老人。謝少安微感意外,只得答道:“在下謝少安……”
他話還未說完,扳扉呀始開啓,一個白髮蒼蒼,身形佝僂,穿着布衣衫的老嫗當門頁立,朝兩人含笑點頭,說道:“你們來了,快些進來。”
說完,側身讓路。
這老嫗左頰有着一道極深的刀疤,快要連到眼角,因此左眼角就往下垂,再加上一張鳩臉,形狀極爲兇獰。她臉雖然笑的親切,但在別人看來,卻說不出的醜怪可怖。
寒夜荒山,孤零零的古屋,一燈如豆,驟然見着這麼一個老嫗,任何人心頭都會泛起一陣寒意。尤其她一見面就催着兩人進去,更顯得行動有些詭秘。
謝少安拱拱手道:“請問老婆婆……”
藍衣醜怪老嫗沒待他說完,催着道:“相公有話到屋裡再說,快些進來。”
謝少安回頭道:“妹子,咱們進去。”
舉步走入屋中。
冰兒跟着跨進門檻,那醜怪老嫗立即掩起板門,加上橫閂,才轉過身來,目光打量着兩人,問道:“相公叫謝少安,這位大概就是冰兒姑娘了?”
她居然一口道出兩人姓名。
謝少安只覺這醜怪老嫗雙目神光*人,心中暗道:“此人眼神如電,分明是個身懷上乘內功的高手,但看她衣着舉動,
像是個僕人,不知此地主人是誰?當真使人有些莫測高深!”
冰兒奇道:“原來老婆婆早就知道是我們了。”
醜怪老嫗笑了笑道:“自然知道,邊幾天,主人聽說你們要來,天天都在盼望着你們,唉!你們再不來,老婆子也要去找你們了。”
她主人天天都在盼望着自己兩人,謝少安心中聽得暗暗奇怪,要待開口,問問她主人是誰?
醜怪老嫗已經搶着說道:“你們大概還投吃飯吧?老婆子這就去做,你們快先坐下來歇息。”
她不待兩人多說,點起一盞油燈,匆匆朝右首一道門戶走去。
謝少安舉目打量,這是一棟平常的木屋,堂中陳設簡單,上首放一張方桌,左右各有一把椅子,邊上還有一張板凳,就別無他物,但卻打掃的十分乾淨。
兩人奔行了一個下午的山路,確也有些睏乏,就在長凳上坐了下來。
過沒多久,只見醜怪老嫗端出四盤菜,一桶自飯,一面含笑道:“山裡沒有什麼好吃的,謝相公、冰兒姑娘,你們將就着吃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替兩人放好碗筷,裝了兩碗飯。
謝少安忙道:“多謝老婆婆,我們自己來吧。”
醜怪老嫗道:“你們快坐下來吃吧,菜涼了就不好呢。”
兩人也不客氣,走到桌邊坐下,只見桌上放着一盤槽魚、一盤筍炒醃肉、一盤紅燒野鴿、一盤滷獐腿和一碗金針蛋花湯。
看了兩盤菜餚,已是色香俱佳。
冰兒偏頭笑道:“老婆婆,你做的一手好菜。”
醜怪老嫗笑道:“姑娘誇獎,只要姑娘喜歡,老婆子天天都做紿你吃。”
謝少安只覺這位醜怪老摳,面貌雖醜,但人卻十分和善,尤其對冰兒顯得特別親切。
兩人本已腹中飢餓,這一頓飯,自然吃的十分舒服。
飯後,醜怪老摳又替兩人沏來了一壺香茗,說道:“時間不早了,老婆子早就替你們收拾好房間,要休息……”
謝少安臉上一紅,忙道:“老婆婆,我們是兄妹。”
醜怪老嫗神秘一笑道:“老婆子早就知道了,謝相公住在左首廂房裡,冰兒姑娘的房間是在後進。”
謝少安想起方纔曾聽醜怪老摳說過,她主人聽說自己兩人要來,天天都在盼望着,但這許多時間始終沒見她主人露面。心中暗暗覺得奇怪,忍不住問道:“老婆婆,在下兄妹已經打擾了半天,怎麼不見貴主人呢?”
醜怪老嫗輕輕嘆息一聲道:“主人思女成疾,身體又虛弱,這時已經睡着了。”
冰兒道:“老婆婆,你認識我乾爹麼?”
醜怪老嫗笑道:“杜爺老婆子如何不識?他當年一柄鐵槳,縱橫大江南北,名氣可大着呢!”
冰兒問道:“乾爹不在這裡麼?”
醜怪老嫗道:“前幾天來過,不然咱們怎麼知道謝相公和姑娘要來?”
冰兒又道:“那麼我師父呢?”
醜怪老嫗道:“老神仙今天下午來的,他真是活神仙,二十幾年前老婆子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模樣,過了二十幾年,還是老樣子,姑娘能夠拜老神仙做師父,真是福綠不淺,老神仙還在主人面前一直誇讚你呢!”
正說之間,只聽一個低沉的婦人聲音說道:“石姥,你在和誰說話?是不是冰兒他們來了?”
醜怪老嫗低聲道:“主人醒來了。”一面大聲說道:“回主人,是冰兒姑娘和謝相公來了。”
那婦人聲音驚喜的啊了一聲,催道:“石姥,快要他們進來,你快領他們來吧!”
醜怪老嫗答應一聲,一面回頭說道:“主人身體虛弱,這幾個月一直躺在榻上,不能出來,你們請隨老婆子進去。”
謝少安道:“後進內室,在下同去,只怕不便吧?”
醜怪老嫗笑道:“主人想念冰兒姑娘,也想見謝相公,日後就是自己人了,沒有什麼不便的。”
說着,領了兩人朝後進走去。
謝少安問道:“貴主人病的很厲害麼?”
醜怪老嫗黯然道:“主人是老毛病,時愈時發,最近兩個月,一直纏綿病榻,沒下過牀。”
謝少安道:“不知可曾看過大夫?”
醜怪老嫗道:“咱們住在這種人跡不到的地方,哪裡請得到大夫,上個月少林寺一位老師父來看主人,也懂得一點醫道,曾說主人氣血兩虧,又虛不受補,縱有良藥,也難以奏效,只有好好靜養,不可思慮過多……”
堂屋後面,是一條長廊,中間一片花圃,種着不少花卉,清香襲人,後進又是一排三檻木屋,右首木窗中,隱隱有燈光透出。
醜怪老嫗領着兩人跨進中間一間佛堂,桌上供着一尊尺許高的白玉觀音佛像,一盞半明不暗的佛前燈。兩旁壁間,還掛了幾幅字畫,右首一道門房垂着布簾。
醜怪老嫗一手掀起布簾,輕聲說道:“謝相公,你們請進。”
謝少安、冰兒相繼跨進屋中,舉目略一打量,這是一間臥室,靠壁了張木牀,南首窗下還有一張梳妝桌,桌上放着幾把方凳。
榻上躺着一個滿臉病容的中年婦人,此時正在支撐坐了起來。
醜怪老嫗慌忙奔了過去,挽扶着她坐起,然後迅快的取過一個枕頭,替她墊在背後,說道:“你快靠着,別累壞了,躺着說話,也是一樣。”
那中年婦人喘了口氣,笑道:“我這兩天已經好多了。”她一雙失去神彩的雙目,一直望在冰兒身上,說道:“那怎麼成?人家謝相公還是第一次見面。”
謝少安只覺這中年婦人雖然滿臉病容,神情憔悴,但從她面目輪廓上,仍可看出昔年綽約風姿,心中暗道:“看她面貌,竟和冰兒有幾分相似之處!”一面慌忙走上兩步,拱拱手道:“在下謝少安見過大娘。”
冰兒也跟着大哥,朝中年婦人襝衽爲禮,但不知怎的,她看到這滿臉病容的中年婦人,心頭有着說不出的感覺,鼻孔一酸,眼眶溼潤,幾乎要掉下淚來!
中年婦人含笑道:“謝相公不可客氣,嗯,姑娘就叫冰兒?”
冰兒點點頭道:“大娘是聽我乾爹說的了?”
中年婦人一雙眼睛只是打在冰兒臉上直瞧,過了半晌,才招招手道:“你坐近些,讓我仔細看看。”
謝少安覺得中年婦人舉止有異,心中暗暗奇怪。
冰兒依言走近榻前,笑道:“大娘以前見過我麼?”
中年婦人目中隱含淚光,微微點頭道:“還是你很小的時候見過,唉!一晃眼就十七八個年頭了。”
冰兒只覺她目光之中,滿含着慈愛,她從小由義父鐵舟老人扶養長大,真想撲入她懷裡去。聞言咭的笑道:“大娘是不是覺得我和小時候不像了?我臉上帶着蛇皮面具呢!”
說着伸手從臉頰上揭下了面具。
醜怪老嫗低笑道:“這就怪不得了,老婆子聽杜爺說,姑娘出落的如花似玉,老婆子心裡就有些嘀咕。”一面回頭朝謝少安道:“這麼說來,謝相公也戴了面具了?”
謝少安慌忙伸手揭下面具,歉然道:“在下一時忘了取下面具,真是失禮之至。”
兩人這一取下面具,男的玉面朱脣,丰神秀逸,女的風姿綽約,如花解語!
屋中燈光雖然黯淡,但中年婦人和醜怪老嫗卻同時只覺眼前一亮!
醜怪老嫗看的忍不住呷呷尖笑道:“真是一對金童玉女。”
中年婦人伸出一隻又瘦又幹的手,拉着冰兒的手,問道:“姑娘右肩是不是有一顆紅痣?”
冰兒驚奇的道:“大娘如何知道的?”
中年婦人突然涌出兩行淚水,把冰兒攬入懷裡,顫聲道:
“孩子,你就是孃親生的孩子。”
冰兒驚詫已極,睜大雙目,問道:“你是我的娘麼?”
中年婦人連連點頭道:“是的,你就是孃親生的寶貝女兒,可憐生下來,未滿週歲,就離開了娘,如今算來,已經整整十七個年頭了。”
醜怪老嫗接口道:“沒錯,那天晚上,還是老婆子抱着姑娘送到杜爺那裡去的。”
謝少安暗道:“聽她的口氣,好像其中另有隱秘!”
冰兒道:“老婆婆幹麼要把我送給乾爹去?”
中年婦人拭着淚水,說道:“這話說出話長……”
醜怪老嫗忙道:“主人病體未復,不宜多言,還是由老婆子來說吧!”
中年婦人點點頭道:“也好,嗯,石姥,你也坐下來再說話。”
醜怪老嫗拖過一張長凳,坐了下來,才轉臉朝冰兒說道:“九連山中臺峰,位居萬山之中,南麓有—座千年古寺少林禪院,主持明通大師,還是河南少林寺方丈的師叔。這位老禪師說起來還是前明帝胃,心存規復,中年時候,奔波各地,連絡中原各大門派,在九連山創立天地會,揭桑反清復明。怎奈明室氣數已盡,天地會一再失利,幾乎全軍盡覆,老禪師眼看大勢已去,就把歷年從各地集募來的義軍軍餉,金銀財寶,藏在一處山腹石室之中……”
謝少安心中一動,暗道:“她說的敢情就是九連藏寶了。”
只聽醜怪老嫗續道:“老禪師直到晚年,匡復之心,仍然未死,他收了一個徒弟,姓冷名子興,不但武功盡得老禪師薪傳,也繼承了禪師的遺志,以少林南派聯合白鶴門、丐幫、創立三合會,一時倒也聲勢極盛。
怎奈三合會雜湊成軍,自然免不了良莠不齊,當時只要有志一同,不分黑道白道中人,均在被拉攏之例。等到獲悉三合會的前身,就是天地會,天地會有一筆龐大的財寶,藏在山腹之中,這批黑道魔頭,就動了覬覦之心……”
冰兒看她只是說着天地會、三合會,這和自己身世,又有什麼相干?心中想着,正待發問!
謝少安已經開口問道:“不知這覬覦藏寶的是些什麼人?”
醜怪老嫗道:“這些賊人,當時不動聲色,直到半月之後,這些賊人中以魔教長老柳天賜爲首,還有江北四惡,河東七怪……”
冰兒心中一動,問道:“老婆婆,你知道魔教裡有一個叫銀髮魔女,柳飛燕的麼?”
醜怪老嫗道:“柳天賜就是銀花魔女的叔叔。”口氣一頓,接着說道:“這些賊人,當時不動聲色直到半月之後,冷頭領率了八個心腹,準備前往取寶,剛到半途,冷頭領已發現有人跟蹤,這纔將計就計,折入一處險峻的山谷,故意裝作尋寶藏的模樣。賊人果然中了冷頭領的計,以爲那山谷之中,就是藏寶所在,紛紛現出身來,協迫冷頭領交出藏寶圖,冷頭領把他們引來,就是要假這座山谷,盡殘叛會之人,但沒想到對方人數竟有三四十名之多,而且個個都是頂尖高手。
冷頭領力劈河東七怪,這一場拼鬥下來,帶去的八名弟兄,先後殉難,只剩下他一人一劍,被二十幾名賊黨圍攻,身負一十三處劍傷。正在浴血苦戰,情勢危急之際,總算救星天降,老神仙突然現身,一下抓住了柳天賜,往山石上砸去,姓柳的老賊空有一身本領,居然毫無掙扎餘地,一顆頭撞在山石上,砸得粉碎……”
冰兒忍不住問道:“你說的就是我師父?”
醜怪老嫗笑了笑道:“除了老神仙,誰有這般大的本領?”
中年婦人靠在榻上,不住的拭着淚水。
醜怪老嫗忽然陪笑道:“事情已經過了一十八年,說的都是老話了,你還傷心則甚?”
她雖在陪着笑容,但雙目之中,也忍不住包滿了淚水。
冰兒問道:“老婆婆,後來呢?”
醜怪老嫗道:“柳天賜一死,其餘的賊黨,自然嚇得一鬨而散,紛紛逃命,老神仙把冷頭領救回家來,終因傷勢沉重,迴天無術……”
中年婦人聽她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
冰兒也自覺鼻子一陣酸楚,盈滿淚水,問道:“老婆婆說的冷頭領,就是我爹麼?”
中年婦人垂淚道:“不錯,他就是你爹。”
冰兒又同道:“後來呢?”
醜怪老嫗續道:“冷頭領臨終時,曾說三合會經此一來,必然又煙消雲散,事不可爲,老禪師這筆藏寶,如果不能用於義軍,也必須用來賑災濟貧。但除了他本人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藏寶地點,後要人取藏寶,必須有兩件東西不可,一是‘地符’,存放在白鶴門,二是‘金鳳鉤’,存放在少林古寺,他說到這裡,就磕然長逝。”
冰兒流淚道:“那我怎麼送給乾爹去的呢?”
醜怪老嫗道:“那是老神仙的意思,當日除了姓柳的老賊當場殞命,還有二十幾個餘黨,懾於老神仙的神功,紛紛逃走,但這些人,個個都是黑道中的凶神惡煞,對九連藏寶,未必死心,老神仙一走,他們勢必前來尋仇。
尤其魔教中人,最爲難纏,老神仙把姓柳的老賊當場摔死,一面固然是他平日作惡多端,死有餘辜,另一方面也是想轉移魔教的目標,但魔教中人,如果對付不了老神仙,也可能把仇恨記到冷頭領身上,冷頭領一死,他們可能會找冷家的人算賬。”
冰兒憤然道:“魔教中人,難道不講理麼?”
醜怪老嫗道:“魔教中人,睚眥必報,他們如果講理,也不成其爲魔教了。”接着說道:
“姑娘別打岔,讓老婆子說下去,老神仙當時就從袖中取出一封柬貼,再三叮囑主人,務必把姑娘送交杜爺,要他找個僻隱的地方,依老神仙指示行事。並要主人儘快料理冷頭領的後事,收拾細軟,三日之後,他自會派人前來接應,十八年後,你們母女始能重逢。”
冰兒問道:“爲什麼要等十八年後,才能和娘重逢呢?”
醜怪老嫗道:“當時誰也不知道老神仙的意思,但主人覺得老神仙說的不錯,這些黑道兇邪,本是亡命之徒,無理可喻,冷頭領死後,難保他們不來尋仇。姑娘是冷頭領唯一骨血,萬一有十三長兩短,主人如何對得起冷頭領?這就決心遵照老神仙的指示,連夜就把姑娘送到杜爺那裡去。”
中年婦人道:“石姥,冰兒問你的話,你還沒說呢?”
醜怪老嫗哦了一聲,笑道:“是啊,老婆子差點忘了,姑娘那時還未滿週歲,今年正好十八歲了,當時老神仙說過十八年後,你們母女才能見面,你當爲了什麼?”
冰兒搖搖頭。
醜怪老嫗笑道:“原來老神仙早就看出姑娘雖是女孩,資質極佳,他在那封柬貼中,附了一份修習一種舉世罕匹的神功,叫……叫……”
中年婦人化悲爲喜,笑了笑道:“紫氣神功。”
醜怪老嫗連連點頭道:“對,對,‘紫氣神功’,據說這種神功必須從週歲開始,就得每天喂服一種特別配製的靈藥,從小開始練習,不能有一點外界的干擾,最少也要十五年勤練,方可大成。杜爺原是出名的藥師,所以老神仙才要杜爺把你帶走,連冰兒這名字,也是老神仙給你取的。”
冰兒聽到這裡,一切都已明白,忍不住撲入中年婦人懷裡,流淚叫道:“娘……”
中年婦人把冰兒摟在懷裡,流淚滿面,說道:“好孩子,娘真高興,咱們母女終於團圓了,這都是老神仙賜給咱們的,沒有老神仙,咱們母女早就沒命了。”
醜怪嫗人含淚笑道:“主人母女重逢,應該高興纔對!”
中年婦人拭拭淚水,說道:“孩子,你快去給石姥姥叩幾個頭,這十七年來,娘要是沒有石姥姥,娘也活不到現在了。”
醜怪老嫗連連搖手道:“主人不可這麼說,老婆子如何敢當。”
冰兒早巳站起身,朝石姥跪了下去,道:“石姥姥,你照顧我娘,我給你叩頭。”
石姥慌忙把她拉了起來道:“姑娘快別如此。”
中年婦人道:“石姥,孩子給你叩幾個頭,你是當得起的,唉!當日如果不是爲了我,你也不會遍身都是刀傷了……”
冰兒擡目問道:“娘,你是說石姥姥傷在賊人手下的了?”
中年婦人倚着枕頭,嘆了口氣道:“不錯,那是把你送走的第二天晚上,就有十幾名賊黨,涌入屋來,古姥姥獨擋十名高手,身中七刀,一身浴血,苦戰不退。娘被江北四惡中的老大鷹爪所傷,石姥還奮勇趕過來護我,才被賊人一刀砍在臉頰上,昏死過去……”
石姥道:“老婆子臉上被那賊人砍了一刀,但他也死在我的短拐之下了。”
冰兒道:“娘和石姥,後來怎麼把賊人殺退的呢?”
中年婦人道:“那時娘也傷的很重,自知必死,幸虧老神仙臨行放心不下,要他老人家的徒弟,留下來暗中保護……”
冰兒道:“師父還有一個徒弟?”
中年婦人道:“就是猴老三。”
冰兒咭的笑道:“猴師兄,它真會武功?”
中年婦人道:“猴老三手裡拿的是老神仙的竹令符,一班賊人看了他老人家的信物,哪裡還敢停留,自然立時就退了。”
冰兒道:“後來就沒有來過麼?”
中年婦人道:“後來咱們就搬到這裡來了,地方既隱僻,猴老三也經常來,賊人自然不敢來了。”
冰兒哦了一聲,又道:“娘,女兒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呢,地符和金鳳鉤,都在我身上。”
中年婦人點頭道:“娘聽老神仙說過,要是沒有這兩樣東西,又如何取寶?”
她多說了幾句話,就有些氣喘。
謝少安道:“伯母病體未愈,晚輩還懂得一點醫道,想替伯母切切脈象如何?明天就可到鎮集上去配幾劑藥來。”
冰兒忙道:“娘,謝大哥的爹爹,是姑蘇名醫,所以謝大哥醫道也很精。”
中年婦人笑道:“原來謝相公精通醫道,唉!娘這是老毛病了。”
石姥急忙搬過一張凳子,放到榻前,說道:“謝相公那就請過來瞧瞧,主人究竟是什麼病症?”
謝少安走到榻前坐下,石姥已經取過一個枕頭,給中年婦人擱手,謝少安三個指頭輕輕落在中年婦人脈門之上。閉着眼睛,仔細切了一陣脈,然後換過右手,又切一陣,再看了中年婦人的舌苔,就沉吟不語。
冰兒問道:“大哥,我娘怎麼了?”
謝少安緩緩擡頭道:“伯母右肋曾經負過傷麼?”
中年婦人驚奇的道:“謝相公果然不愧名醫世家出來的,老身昔年曾被一個姓顧的賊人毒爪擊中右‘章門穴’,當時傷的並不嚴重,服一兩包傷藥,也就算了,哪知這傷始終未好,只要身子稍微睏乏,右肋就隱隱作痛。”
謝少安道:“這就是了,右肋‘章門’,位爲肝臟之尖,當時傷勢雖不太重,但一直沒有治好,再加伯母思女心切,勞形傷神,營養失調,以至積久成疾,身體虛乏,水不制火,夜失睡眠,心悸氣喘等症候,都隨之而來……”
石姥面色喜道:“謝相公年紀輕輕,醫道真是高明已極,說來就像親眼看見的一樣!”
謝少安忽然“噓”一聲道:“石姥姥,外面有人!”
中年婦人神色一變,道:“這時候會有什麼人來?”
石姥道:“老婆子出去瞧瞧。”
謝少安道:“冰妹,快戴上面具,來人已經在院子裡了。”
說話之時,兩人都戴上了面具。
只聽門外響起一個狼嚎般聲音笑道:“不用瞧了,老夫已經進來了。”
隨着話聲,布簾掀處,走進一個身穿半截黃衫的禿頂老頭,雙目精光隱現,骨碌碌朝屋中轉動。
石姥怒聲道:“你是什麼人,無緣無故闖入人家內室裡來。”
黃衣老頭尖笑道:“老夫是看到燈光,才找來的,裡面屋裡沒燈,自然找到後院來了。”
冰兒道:“他是天狼叟!”
天狼叟瞧了冰兒一眼,陰笑道:“沒錯,老夫正是天狼叟……”
話聲未落,口中忽然“咦”了一聲,目注謝少安、冰兒兩人,說道:“你們兩個,不是餘老二的門人,怎會到這裡來了?”
冰兒道:“昨晚大會之後,家師和盟主說話的時候,你不是也在場麼,家師就因寒舍家境貧困,家母又身罹疾病,才向盟主借了二百兩銀子,我們把銀子送回家來,這有什麼不對?”
天狼叟道:“餘老二不是說你們是當地人麼?”
冰兒氣道:“我們是哪裡人,你也管得着?”
天狼叟雙目金光煜煜,沉哼一聲道:“小丫頭,老夫是你們的師伯,你對師伯這樣說話?”
冰兒披披嘴道:“我們從沒聽師父說過還有什麼師伯?”
天狼叟沉哼了一聲道:“好,老夫就算不是你們師伯。”他側目望望中年婦人,又道:
“這是你們娘,那麼這老婆子又是你們什麼人……”
石姥尖笑道:“你是不是覺得老婆子有些面善?”
天狼叟臉上飛過一絲異色,點頭道:“老夫確有此感。”
石姥呷呷尖笑道:“老婆子早就覺你面善得很,你是不是姓顧?”
天狼叟驚異的道:“不錯,老夫正是顧景星。你……”
顯然,中年婦人病骨支離,石姥臉上添了一道刀疤,兩人都比十八年前蒼老了許多,一時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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