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居贛江中流的西岸,是一個大城市,但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不在城內,而在南門外的沿江一帶。
茶店、酒肆、楚館、秦樓,和大大小小的客店,是形成都市繁榮的主要條件,此處自然也不例外。
臨江閣,是這裡最有名的茶樓,樓有三層,下面一層是水閣,檻外三面臨水,賣的是茶。
臨江閣的二、三層,則是酒樓。這時正當已牌稍偏,距午時差不多還有半個時辰。
下層茶樓,人聲鼎沸,生意十分興隆,就是二層樓上,此刻也已有五六成座頭,寬大的樓梯上,三三兩兩,不停的有客人上去。
青鶴楊繼功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長衫,肩頭揹着一個長形的青布囊,正朝寬闊的樓梯上走去。
還未跨上二樓,亂哄哄的人聲,已經先傳到耳際。
人,從一生下來,就是製造噪音的動物。
楊繼功跨進二樓大廳,眼看三間大敞廳,已有不少食客,人頭濟濟,他隨便找了個座頭坐下。
跑堂的替他倒了一盅茶,擺上杯筷,一面哈着腰問道:“客官要些什麼?”
楊繼功隨口道:“隨便炒兩個下酒菜,酒要花雕。”
跑堂連連應是,躬身退去。
青鶴楊繼功取起茶盅,喝了一口,只聽右首桌上,有人鄭重的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前些口子,敝局張鏢頭經過九江,九江城裡正在盛傳着這件事兒,有人親眼看到銀髮魔女和陌上風柳如春母子從廬山下來,如今江湖上都已傳遍了。”
楊繼功聽得心中猛然一動,這一路上,他也聽到了傳聞,說飛天神魔聞於天六天前,死在廬山鐵舟峰西南一處山谷前面,銀髮魔女先埋伏的‘七星化血陣’中,落得毛髮盡化,屍骨無存。
這話聽得楊繼功大感驚奇,五天前,自己還在白鶴峰和飛天神魔動過手,但一路上,人家差不多都是這麼說着,他心頭不禁漸漸起了懷疑!
到底死在廬山的飛天神魔和自己動手的飛天神魔,孰真孰假?
這一路,他是看到金笛解元的記號,跟蹤下來的,從記號上看,金笛解元似是發現和自己動手的飛天神魔,朝這條路上來的。
此刻聽到鄰桌有人提起此事,焉得不注意?
只聽另一個人道:“這消息未必是真,這幾天,又有另一傳言,說是他在五天前,在白鶴峰,被白鶴門李松濤門下一個徒弟,削斷寶劍,倉皇逃走。
楊繼功心中暗道:“看來江湖上消息傳的真快。”
先前那人道:“劉兄這消息是聽誰說的?”
另一個人嘿的笑道:“聽誰說的?底下茶園裡,昨天就在傳說了。”
先前那人道:“你說李松濤那徒弟姓什麼?”
另一人道:“好像是姓楊,據說他的一聲大喝,就救了絕情仙子管弄玉和金笛解元文必正兩條性命……”
先前那人啊道:“你說的是青鶴楊繼功,哈,這人兄弟認識……”
正好跑堂的替楊繼功送來酒菜,口中陪笑說道:“客官酒來了。”
先前那人回頭叫道:“夥計添酒……”
他“酒”字堪堪叫出,忽然“咦”了一聲,倏地站起,哈哈大笑道:“楊少俠也在這裡,真是巧極了。”
隨着話聲,朝楊繼功座頭走來,一面繼續說道:“楊少俠這幾天真成了風頭人物,消息傳出,轟動了大江南北……”
這人濃眉大眼,面色黧黑,一看就知是個豪爽的人。楊繼功覺得他十分面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來?
這人說話嗓門不小,本來亂哄哄的嘈雜人聲,忽然一靜,大家一齊向他和楊繼功投來驚奇的眼光。
那是因爲他說了句“消息傳出,轟動了大江南北”,大家都想看看這“轟動大江南北”
的是何等人物。
他沒待楊繼功開口,得意的回過頭去,朝另一個鏢師裝束的人招呼道:“劉兄,來,來,兄弟給你引見,這位就是方纔你說的一劍削斷聞天君金劍的白鶴門楊繼功楊少俠,人稱青鶴的便是。”
他此話一出,全堂食客不約而同都轉頭看來。
飛天神魔聞於天號稱黑道第一高手,白鶴門的弟子居然一劍削斷聞天君的金劍,誰都要一瞻青鶴楊繼功的丰采。
那姓劉的鏢師早已站起身來,朝楊繼功抱抱拳道:“原來是楊少俠,兄弟劉長源,久仰,久仰。”
楊繼功有點窘,慌忙站起抱抱拳道:“劉老哥好說。”一面朝先前那人含笑道:“老哥十分面熟,只是在下一時想不起來,真是抱歉之至。”
那人爽朗的笑道:“兄弟王三槐,去年在上高何老師父那裡,見過楊少俠。”
上高何老師父,昔年原是一位老鏢頭,現在開了一家米行,楊繼功每次下山,採購食糧,都是在何老師父那裡落腳。這一提,青鶴楊繼功連連點頭道:“王老哥說的沒錯,難怪在下覺得十分面善了。”
王三槐目光一動,問道:“楊少俠只有一個人?來,來,來,叫跑堂的把飯菜搬到一起去,咱們要好好敬楊少俠幾杯。”
劉長源招呼夥計,把楊繼功的酒菜,一齊搬到自己桌上。
這幾天,江湖上正盛傳着兩件消息:
一是飛天神魔喪在銀髮魔女的“七星化血陣”中,落得毛髮盡化,屍骨無存。
一是自鶴門下楊繼功在白鶴峰削斷飛天神魔的“袖裡金劍”,救了絕情仙子和金笛解元。
不論這兩件事是否傳聞失實,但無風不起浪,青鶴楊繼功在臨江閣出現,總是惹人注目的事。
因此大家還是目不轉睛的盯着他,也有人在竊竊私議,當然有些人流露出欽佩之色,也有些人流露着懷疑,至少偌大一座敞廳上嘈雜的人聲,小了很多。
王三槐替楊繼功斟了杯酒,笑道:“來,楊少俠,兄弟敬你一杯,也想聽你少俠那天的壯舉。”
楊繼功連說不敢,和他對幹了一杯,一面說道:“在下也正要請教王老哥一件事。”
王三槐忙道:“不敢,不敢,不知楊少俠要問什麼?”
楊繼功道:“就是王老哥二位方纔說的,關於廬山那件事。”
王三槐聽得一怔,原來大家談到飛天神魔,誰都不敢大聲說話,方纔他們兩人聲音說的很輕,不想會被楊繼功聽去了。他自然大感驚奇,口中不覺“哦”了一聲,道:“楊少俠也聽到了?”
楊繼功含笑道:“在下和二位坐的較近,只是二位談的,在下聽不大清楚,是以想請教下老哥……”
王三槐壓低聲音道:“楊少俠想問廬山那件事,是否覺得和少俠在白鶴峰遇上的他,有了出入?”
江湖上人提到飛天神魔,莫不心存忌諱,不敢直稱,因此王三槐口中只以“他”字來代替飛天神魔。
楊繼功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三槐喝了口酒,說道:“這件事,兄弟保證錯不了,那是敝局一位姓張的與姓趙的兩位鏢師,就在九江,而且……”
他目光左右一瞥,聲音壓的更低:“據說銀髮魔女前一晚就在九江西門外的正覺庵,而且九江附近,還有人發現了幾處地方,都留有銀髮魔女的暗號……”他不待楊繼功追問,接着說道:“江湖上大家都在傳說,陌上風柳如春,還是銀髮魔女和他生的……”
楊繼功問道:“在下要請教的,就是銀髮魔女,究竟是什麼人?”
王三槐嚥了口口水,說道:“兄弟先前也不知道,後來還是聽總鏢頭說的,這銀髮魔女原是魔教長老的女兒,三十年前,就豔名四噪,只是她雖然面如桃花,卻從小就生成一頭銀髮,大家才叫她銀髮魔女。據說他(他是指飛天神魔),當年不但始亂終棄,還取走了魔教一部真經,銀髮魔女這回才立廬山預先埋伏了‘七星化血陣’,立意要把他化骨揚灰。”
楊繼功道:“如此說,‘七星化血陣’定很厲害了。”
王三槐笑道:“這當然了,要對付像他這樣一位高手,普通陣法哪能困得住他,據說這‘七星化血陣’是魔教中最厲害的陣法。就是大羅神仙,進入此陣,也要神形俱滅,武功再高的人,只要沾了一點陣中颳起的風沙,就會教你身化膿血,毛髮無存。”
楊繼功道:“如此說來,飛天神魔真的有了兩個……”
王三槐道:“前一陣子,江湖上盛傳着貴門李莊主和宋二俠雙雙遇害的消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楊繼功切齒道:“不錯,先師和宋師叔都死在聞老賊手下,在下立誓要手刃飛天老魔,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
劉長源、王三槐聽他喊出“飛天老魔”四字來,不由的齊齊一驚。
只要聽他口氣,他師父、師叔,都是死在飛天神魔手下,他又怎會是飛天神魔的對手?
看來江湖上傳說他削斷飛天神魔金劍之事,八成是以訛傳訛。
玉三槐試探着問道:“江湖上盛傳楊少俠在白鶴峰劍敗聞天君,不知此事經過如何?”
楊繼功道:“這倒確有其事,只是在下遇上老賊的那一天,照時間算來,比廬山發生的那件事,遲了一天。人死不能復生,因此在下覺得遇上的也許不是老賊本人。”
劉長源取起酒壺,替楊繼功面前斟滿了酒,說道:“咱們難得遇上楊少俠,不知楊少俠能否把當日之事,說來聽聽?”
王三槐接口道:“是啊,江湖上已把楊少俠說成了不起的英雄,咱們聽楊少快親口說出來,自然要比傳聞真實的多了。”
楊繼功連說不敢。當下就把當日聽到飛天神魔在峰頭以笑聲和絕情仙子、金笛解元的簫笛互拼說起,一直說到自己如何削斷飛天神魔金劍爲止。
王三槐聽得眉飛色舞,笑道:“楊少俠遇上的聞天君,連絕情仙子和金笛解元兩人聯手,都不是他對手,楊少俠卻一下削斷了他的金劍,只此一舉,已是三十年來從未有過之事,不知楊少俠何以認爲他不是本人呢?”
楊繼功道:“在下初入江湖,對老賊一生,知道的不多,在下聽絕情仙子和金笛解元兩人說過,認爲老賊武功,應該技不止此。”
王三槐哦了一聲道:“不知楊少俠到廬陵來,有何貴幹?”
楊繼功道:“在下是一路追蹤老賊來的。”
劉長源震驚道:“楊少俠是說他……他也到了廬陵?”
楊繼功點頭道:“是的,老賊是從這條路來的,只是在下遲了一步,目前還不知道他的行蹤。”
王三槐、劉長源聽說飛天神魔也來到了廬陵,兩人臉色登時變的煞白。
劉長源倉皇站起,拱拱手道:“王兄、楊少俠,兄弟還有點事要辦,恕先走一步了。”
王三槐跟着站起來,說道:“正是,正是,兄弟下午也有些事,楊少俠請多坐一會吧。”
說完,和劉長潭匆匆往樓下而去。
楊繼功縱然不是老江湖,但也看得出來,這兩人是因爲自己說了句飛天神魔可能到了廬陵,把他們嚇跑的。這也難怪,飛天神魔心狠手辣,順生逆死,三十年來,在大家心目中,他無異就是死神,有誰敢和他作對?
飛天神魔若到了廬陵,自然要找自己算帳,他們和自己坐在一起,豈不是會遭魚池之殃?
想到這裡,不覺微微一哂,取起酒壺,自斟自酌,喝了兩杯,目光瞥處只見從三樓寬闊的樓梯上,俏生生走下一個綠衣少女。
她穿一身淺綠衣褲,顏色清新,窄窄的腰身,好不苗條!模樣更美,鵝蛋臉,新月般的蛾眉,星光燦亮的跟睛,配着紅菱似的小嘴,黑得烏溜溜的兩條辮子,一直垂到她鼓騰騰的前胸。
這姑娘,你說她有多嬌,就有多嬌!
女孩十七八歲,本來就是最美的時候。
楊繼功不是色迷迷的人,只望了她一眼,就別過頭去,自顧自喝酒。
就在他剛斟滿一杯酒,鼻子就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
楊繼功忍不住擡起頭來,那正是方纔從樓梯上走下來的綠衣姑娘,這時就站在自己桌橫頭,朝自己棧淺一笑,問道:“你就是楊相公吧?”
她那紅櫻似的小嘴,笑起來露出了白玉般的牙齒,帶上三分羞澀,看來更美。
楊繼功愕然道:“在下正是姓楊,姑娘找我?”
“嗯……”綠衣少女一手撥弄着她的辮兒尖,當她和楊繼功目光一對,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輕嗯一聲,說道:“是我們夫人打發我來請相公的。”
“你們夫人?”
楊繼功更加感到驚奇,愕然道:“在下和你們夫人素不相識,只怕姑娘找錯人了。”
綠衣少女眨動眼睛,望着他,問道:“楊相公的外號,叫做青鶴,沒錯吧?”
楊繼功點頭道:“不錯,在下正是楊繼功。”
綠衣少女嫣然一笑道:“這就是了,我們夫人要小婢來請的就是楊相公了。”
楊繼功疑惑的道:“不知你們夫人是誰?”
綠衣少女抿抿嘴,輕笑道:“我們夫人,就是我們夫人咯,你見了面,自會知道。”
楊繼功道:“姑娘可知你們夫人見召,有何貴幹?”
綠衣少女巧笑道:“夫人只打發我下樓來請楊繼功楊相公,旁的我就不知道了。”
楊繼功皺皺眉道:“這就奇了,在下和你們夫人素味平生,怎會無故見召?”
綠衣少女道:“夫人要我來請楊相公,自然不會無故的了。”
接着催道:“夫人已在恭候,楊相公快請上去了。”
楊繼功遲疑道:“在下一定要上去嗎?”
綠衣少女噘起小嘴,說道:“楊相公若是不肯賞臉,小婢如何去向夫人覆命呢?”
這話有些嫩嬌成份,但撒的恰到好處。
楊繼功沉吟了一下,點頭道:“好吧!在下隨姑娘上去見你們夫人就是了。”
綠衣少女甜甜,笑道:“多謝楊相公,小婢替你帶路。”
說罷,轉身走在前面。楊繼功站起身,隨在她身後走去,登上樓梯。
三樓裝璜得富麗堂皇,中間是一個大廳,粉壁上張掛着名人書畫,陳設古雅,中間放一張紫檀大圓桌,兩邊八把茶几,完全和有錢人家的大廳相似。
左右兩廂,一共是四個房間,門口都垂着紫絨門簾。
這時偌大座三樓,竟然靜悄悄的不見一人!
楊繼功暗暗哦了一聲,付道:“看這情形,整座三樓,是他們夫人包下來了。”
綠衣少女一直走到左首前面房間門口,才停站身子,輕啓朱脣,說道:“回夫人,楊相公來了。”
裡面傳出嬌滴滴的聲音道:“請。”
立時有人打起了紫絨門簾。
綠衣少女嬌軀一側,含笑道:“楊相公請。”
楊繼功不禁有些趔趄,但終於舉步跨了進去。
這一舉步,首先映入他的眼睛,是個站在門口一手掀着絨簾的紫衣少女。
她生得和綠衣少女同樣美麗,胸前也同樣垂着兩條烏黑有光的辮子,紅馥馥的臉上,有一對大大的發光的眼睛,半含嬌羞,朝他嫣然一笑。
楊繼功不敢朝她多看,擡眼朝裡望去。這目光一擡,右腳已經跨進廂房,只見廂房中佈置豪華,中間一張紫檀小方桌上,金盃玉箸,擺着六八個鼎足銀盤,盤中菜餚十分精美。
小方桌右首側坐着一個頭挽宮髻,身穿銀紅衫子,臉上蒙着一層輕紗的美豔少婦!儘管她臉上蒙着一層輕紗,但仍然風姿綽約,掩不住她足以今天下男人顛倒的美豔容光。
楊繼功右腳堪堪跨進廂房,就感覺到她一雙明澈如水的眼波,透過輕紗,盯在他臉上。
楊繼功很少和女孩子打過交道,這一跨進廂房,就感到有些侷促不安,朝銀紅衫夫人拱拱手,道:“在下楊繼功,蒙夫人見召,不知有何見教?”
這銀紅衫夫人盈盈站起,嬌笑道:“這位相公就是青鶴楊少俠麼?妾身久仰的很,快快請坐。”
話聲又嬌又甜,聽來令人舒服無比。
這銀紅衫夫人身邊,只有兩個使女,一個就是下樓去請楊繼功的綠衣少女,另一個是掀門簾的紫衣少女。
三個人就佔了臨江樓第三層樓宇。
這時紫衣少女拉開一張錦披椅子,輕輕的道:“楊相公請坐。”
楊繼功站着道:“夫人有何見教,就請說吧!”
銀紅衫夫人淺笑道:“楊少俠先請坐了,再說不遲。”
楊繼功只得坐下,說道:“在下告坐,夫人現在可以說了。”
綠衣少女適時端上一盅香茗,低聲說道:“楊相公請用茶。”
銀紅衫夫人含笑道:“妾身一路行來,聽到不少人都在談論着楊少俠一劍削斷飛天神魔的金劍,三十年來,楊少俠是第一個勝了飛天神魔的人,因此大家都把楊少俠說成了天下無敵的少年英雄。妾身聽說白鶴門下出了這樣一位英雄,頗想一瞻楊少俠丰采,剛纔聽酒樓的夥計說,楊少俠正在二樓和兩位令友飲酒,纔要綠兒把楊少俠請來一見……”
她語聲柔美,一口氣說到這裡,接着從輕紗中,露出淺淺一笑,又道:“妾身敬備水酒,先敬楊少俠一杯。”
紫衣少女立即手捧銀壺,替楊繼功面前,斟了杯酒。
楊繼功拱拱手道:“在下已在二樓用過酒飯了。”
銀紅衫夫人嫣然笑道:“楊少俠不知妾身是誰吧?”
楊繼功道:“在下當然不知道,還望夫人賜言。”
銀紅衫夫人徐徐說道:“楊少俠令師母,不是姜氏姜娘麼?
昔年和妾身原是手帕之交,令師母沒有去世前,妾身還去過兩次鶴壽山莊,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楊少俠是否想得起來了?”
楊繼功一時記不起來,但又好像師母在世之日,確有一位閨中好友,經常到鶴壽山莊來。
當下不覺肅然起立,朝銀紅衫夫人作了個長揖道:“在下不知夫人還是先師母的故友,方纔多有失敬之處,還望夫人恕罪。”
銀紅衫夫人隔着輕紗,微微一笑道:“楊少俠不知不罪,不用客氣,前些日子,妾身聽到李莊主遇害,心頭正感驚疑,不知李莊主是如何過世的。”
楊繼功切齒道:“先師就是飛天神魔害死的。”
銀紅衫夫人嬌軀微微一震,驚啊道:“李莊主會是聞於天害死的麼?這麼說,楊少俠削斷他金劍,就該是同一天的事了?”
楊繼功道:“不,那是先師遇害之後,第四天的事。”
銀紅衫夫人輕哦一聲道:“這些事,妾身都是道聽途說,楊少俠能不能說出來讓妾身聽聽?”
楊繼功因她是師母昔年手帕之交,就當下把師父遇害,及自己如何在白鶴峰遇上飛天神魔,大概說了一遍。
銀紅衫夫人靜靜聆聽着楊繼功述說,她垂臉輕紗後面,一對明亮的眼光,閃着異采,嫣然笑道:“楊少俠果然不愧青鶴外號,青於出藍而勝於藍。”
楊繼功拘謹的連說“不敢”。
銀紅衫夫人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取起她面前的金盃,柔聲道:“楊少俠那一劍,雖未能替李莊主報雪血仇,怛已名動江湖,先寒敵膽,來,這杯酒算是妾身敬你楊少俠的。”
說完,一手輕輕掀起面紗,露出一張嬌紅的櫻脣,瓠犀微啓,沾着金盃,緩緩喝了下去。
她垂着面紗,一張嬌豔如花的臉孔,雖是隱隱可見,但總是霧裡看花,隔着各層輕紗。
這時掀開來的雖然僅是一角,但光看了她這紅菱般的嘴脣,輕輕啓動,那種優美的姿態,卻已令楊繼功不知不覺間,幾乎看得呆了!
銀虹衫夫人左手緩緩放下掀開一角的面紗,右手把金盃放回桌上。
站在她身後的綠衣少女眼看楊繼功坐着沒動,不覺輕聲道:“楊相公,我們夫人已經幹了,你還沒喝呢?”
楊繼功瞿然一驚,如夢初醒,不由得臉上一紅,惶恐的道:“夫人原諒,在下實在不勝酒力,這一杯算是在下敬夫人的。”
說完,站起身子,又手捧着酒杯,一飲而盡。
銀紅衫夫人目中飛過異樣笑容,柔聲道:“楊少俠不會喝酒,那就吃些菜吧!”
楊繼功欠欠身道:“不用了,在下已在二樓吃過酒飯。”
銀紅衫夫人輕嗯一聲,又道:“妾身有一句話想問問楊少俠……”
楊繼功道:“夫人有什麼話,只管請說。”
銀紅衫夫人從她蒙面輕紗巾,透出一雙煙視媚眼,盯在楊繼功的臉上,輕柔的道:“妾身和姜娘交誼不淺,也經常論劍,因此對貴門‘白鶴劍法’,知之甚稔,楊少俠在七十二招之中,一舉削斷聞於天金劍,妾身實在難以置信,莫非貴門另有克敵制勝的精妙劍招不成。”
她眼光似煙如霧,聲音如夢似幻,說不出的妖媚,令人有恍惚迷離之感!
楊繼功經魔劍雷鈞輸給他二十年功力,這二十年功力,抵得常人四五十年苦練,定力自然極強。
他只感到她目光之中,好像有着吸力一般,趕快輕輕移開目光,淡淡說道:“夫人既然和先師母相識,自然知道敝門除了‘白鶴劍法’,別無劍法,在下削斷老魔金劍,只能說是僥倖罷了。”
銀衫夫人微微一怔,美目中,同時閃過一絲異色,輕俏的笑道:“看來楊少俠的內功,也相當精湛,令同濟刮目相看。”
楊繼功站起身子,抱抱拳道:“夫人如別無見教,在下要告辭了。”
銀紅衫夫人點頭道:“楊少俠既然有事要走,妾身也不好勉強,這樣吧,我如果有事,會命人捎信給你的。”
這話說的含糊,楊繼功自然不會聽出她話中的含意來,當下拱手一揖,道:“如此在下告退了。”
銀紅衫夫人起身道:“妾身不送了。”
紫衣少女身形一晃,宛如行雲流水,搶在楊繼功面前,替他掀起了絨簾。
楊繼功跨出廂房,不覺徐徐鬆口氣,舉步下樓,走到二樓櫃前,指指坐過的桌子,說道:
“掌櫃的,算賬。”
跑堂的趕忙趨了上來,陪笑道:“客官的酒賬,秦夫人吩咐過,歸三樓一起算了。”
楊繼功直到此時,才知道那銀紅衫夫人,原來姓秦,他取出一錠碎銀子,賞了跑堂的,才下樓而去。
出了臨江閣,走沒幾步,突覺一陣昏眩,幾乎立腳不住,栽倒地上。這一昏眩不打緊,只感到胸口作嘔,喉頭髮癢,忍不住“哇”的一聲,把吃下去的酒菜,一齊吐了出來。
在酒樓前面吐的人,那是常有的事,路人也司空見慣,毫不足奇,但楊繼功心裡有數!
自己平日酒量極佳,喝了這幾杯酒,決不會醉。
他心頭儘管清楚,吐了一陣,酒菜全吐了出來了,胸口依然不住的泛動,有一種說不出的噁心,卻又吐不出來。同時頭腦昏脹,兩腳也好像踩在雲端裡一般,全身倦怠的使不出一點氣力。
這不是醉酒,像是生了大病!
他雙手扶着一處牆壁,站定下來,但他可以感到雙腳虛弱的似在發抖,胸口噁心,也愈來愈甚,不住的打着乾嘔,一個人簡直支持不住!
就在此時,只聽身邊有人說道:“兄臺怎麼了,可是醉得很厲害麼?你住在哪裡?兄弟扶你回去。”
隨着話聲,伸過一隻手來,扶住了自己的身子。
楊繼功回頭看去,只見這人穿着一襲青衫,是個少年書生,看去有些面善,不覺低哼着道:“兄臺……”
那少年書生低聲道:“楊少俠可是着了人家的道,這裡不是談話之處,你還未落店,我先扶你到客棧裡去,落了店再說!”
楊繼功一聽聲音,竟是絕情仙子管弄玉,這就喘息着道:“這個……怎好勞動兄臺,兄……弟還未落店。”
絕情仙子道:“不要緊,出門在外,就要朋友互助,兄弟扶你去找個店休息就好。”
這沿江一帶,有着不少客棧,絕情仙子扶着他走了幾步,就有一家老贛江客棧。
兩人走到門口,早有客店的夥計迎了上來,問道:“兩位相公要住店麼?”
絕情仙子道:“這位兄臺喝醉了酒,要找個房間休息,你們這裡可有清靜上房?”
店夥連聲道:“有,有,相公讓小的來扶。”
說完,趕緊伸手攙住了楊繼功,兩人一邊一個,扶着楊繼功進入店堂,一直走到後進。
店夥伸手推開一問房門,說道:“相公你看,這間可好?”
絕情仙子道:“就是這間好了,快扶他進去。”
兩人攙扶着楊繼功進了房間,把他放到牀上躺下。
楊繼功只覺胸口不住的往上翻捅,吐又吐不出來,這份難過,簡直無法形容,一躺到牀上,忍不住呻吟起來。
店夥陪笑道:“小的去替這位相公沏茶,喝醉了,只有濃茶可以醒酒。”
說完,匆匆退了出去。
絕情仙子等店夥走後,立即走近牀前,夫切的道:“楊少俠現在感到如何了?”
楊繼功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說道:“在下只是心頭泛動,想吐又吐不出來。”
絕情仙子一臉俱是關切之色,輕輕攢着雙眉,說道:“你一定是着了人家的道……”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玉瓶,傾了一顆硃紅藥丸,放在掌心,緩緩伸手到楊繼功面前,說道:
“這是我先師昔年秘練的解毒丹,你快含在口中慢慢化下。”
綿軟的手掌,一直送到他口邊。
楊繼功只得張開嘴來,把藥丸含在口中,這藥丸苦中帶甘,隨着津液緩緩化開,一股清香藥味,順喉而下。
他不嚥下去,倒也罷了,這一吞嚥,頓覺胸口一陣翻涌,打了個噁心,“哇”的一聲,把吞下去的藥丸,連同一大堆涎水,一齊吐了出來。
絕情仙子看的不禁臉色微變,說道:“先師秘製的解毒丹,善解各種奇毒,怎會吐出來的?”
話聲甫出,鼻中隱隱聞到楊繼功嘔吐出來的痰涎,似乎含有一股怪腥,心中更是驚疑不止,輕咦一聲,道:“你吐出來的痰涎,怎會有腥氣的?”
說着,俯下身去,目光注視着地上一堆痰涎看去。
楊繼功道:“仙子,這東西髒的很,快不要看了。”
絕情仙子朝他溫柔的一笑,說道:“我怕髒,還會看麼?你就算中了天下奇毒,服下先師的解毒丹,至少也該減輕症狀,不可能再吐,你吐出來的痰涎中帶有腥氣,所以我要看看清楚。”伸手又取出一顆藥丸,說道:”你再含在口中,吞一顆試試看。
楊繼功依言把藥丸含在口中,等藥丸化開,又一口吞了下去。
他藥丸才一吞下,胸口又是一陣翻動,一股腥氣,直衝喉嚨,忍不住“哇”的一聲,連同涎水,嘔了出來。
絕情仙子動容道:“果然不受藥物,這就奇了,莫非你不是中毒……”
只見房門啓處,店夥一手端着一把茶壺,另一隻手,拿着一個信封,走了進來,他把茶壺放到桌上,說道:“相公喝一口濃茶,先潤潤喉嚨吧!”一面問道:“兩位相公,哪一位是楊繼功,這裡有一封信。”
絕情仙子聽的不禁心中一動,暗想:“自己剛扶着楊繼功投店,怎會有人送信來了?”
這就擡目說道:“給我。”
店夥遞過信封。
絕情仙子問道:“是什麼人叫你送來的?”
店夥道:“小的剛從這裡出去,就看到有一位穿綠衣姑娘在櫃檯上詢問,可有一位喝醉了酒的楊相公前來投店,小的就告訴他剛纔就有一位喝醉了酒的相公投店,只不知是不是姓楊?那綠衣姑娘說那準是楊相公,就要小的把這封信帶進來。”
他結結巴巴的說個沒完。
絕情仙子早就撕開封口,抽出信箋,只見信箋上,寫有一行小字:“奉上解酒丸一粒,希於明日日落時分,到遂川北門買饅頭一個。”
下面沒有具名,但一看字跡,就知出於女子之手。
絕情仙子回頭朝店夥問道:“那綠衣姑娘還在不在?”
店夥道:“小的原要她等一等,她說送到就好,已經走了。”
絕情仙子道:“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店夥躬身應是,退了出去。
絕情仙子等店夥走後,急忙倒過信封,輕輕往掌心一抖,果然從信封內倒出一粒白色藥丸。她湊近鼻子聞了聞,似不像是毒藥,這就倒了一盅茶水,湊着嘴脣,輕輕吹子一陣,等茶水吹涼了,才轉過身子,走近牀前,溫柔的道:“楊少俠快把這粒藥丸服了。”
楊繼功由她扶起身子,吞下藥丸,然後問道:“仙子,那信上……”
絕情仙子扶着他躺下,輕聲道:“你現在不用管它,先休息一回再說。”
楊繼功躺下身子,說道:“我想我是中了人家的暗算,今天要不是遇上仙子,在下……”
絕情仙子沒待他說完,攔着說道:“不用說這些話,我問你,你知道是什麼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腳?”
楊繼功道:“在下曾在臨江閣三樓,遇上一位秦夫人,她自稱和先師母相識,如今想來,可能就是她在酒中下的毒。”
他服下那粒白色藥丸,果然沒有再吐,胸口作嘔的情形,也漸漸平復下去。
絕情仙子看他神色好轉的很快,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好多了?”
楊繼功點點頭道:“是好多了。”
絕情仙子嗯了一聲,冷笑道:“果然是解藥,但這種解藥,只怕是臨時性的,不能根本治療……”目光注視着楊繼功,問道:“你遇上秦夫人,是何摸樣的人?”
楊繼功道:“這位秦夫人,看來很年輕,最多不過二十七八歲。”
當下把這位身穿銀紅衫夫人的模樣,說了個大概。
絕情仙子又沉吟道:“江湖上沒有這樣一個姓秦的夫人?嗯,你說你喝了她的酒?”
楊繼功又把綠衣少女請自己上樓的經過,說了一遍。
絕情仙子秀眉微攢,說道:“這會是什麼毒呢?”
這一陣工夫,楊繼功已完全好了,翻身坐起,跨下牀榻,問道:“仙子,方纔那封信上,究竟寫了些什麼?”
絕情仙子柔聲道:“你不要再一口一聲的叫我仙子,叫人聽到了,立時會猜到我是誰,目前我不想讓人家知道,這樣,也許對我們行事要方便的多。”
楊繼功望望她,說道:“那……”
絕情仙子嫣然一笑,搶着道:“這樣好了,我叫你楊兄,你叫我簫兄,我們只當剛認識的就好。”
楊繼功道:“在下遵命。”
絕情仙子遞過那張信箋道:“你拿去看看。”
楊繼功接過信箋,看了箋上字句,不覺奇道:“明天日落時分發,到遂川北門口買一個饅頭,這是什麼意思呢?”
絕情仙子道:“目前還不知道,也許她的解藥,只能維持一天,明天傍晚時光又要發作,她在饅頭中,預置解藥……”
楊繼功道:“她既然要害我,爲什麼又要送解藥給我呢?”
絕情仙子道:“她自然有作用的,只是目前咱們摸不透罷了”
楊繼功道:“我爲什麼一定要聽她的安排?不去遂川不行麼?”
絕情仙子道:“我方纔不是說了,可是你體內毒藥明日傍晚就會發作,你不去不行,再說,人總是有好奇心的,她信上這麼寫了,你肯不去麼?”
楊繼功忽然笑道:“蕭兄說的是,就算明知她是個陷阱,兄弟也非去看看不可。”
絕情仙子甜笑道:“這就是了,只是我們也不可不防。”
楊繼功道:“蕭兄要和我一起去麼?”
絕情仙子深情款款的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江湖經驗不足,有我和你同行,總可多一個商量的人,這就是我要改扮男……”
她沒待楊繼功開口,接着說道:“這一路上,我一直跟在你後面,就是到了廬陵,我有事走開了一回,你就被人家暗下手
腳,要是我跟你一起上臨江閣樓,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楊繼功臉上一紅,感激的道:“蕭兄這份情誼,真使小弟感激不盡。”
絕情仙子柔聲道:“你知道就好了。”
楊繼功想了想道:“明天咱們該當如何呢?”
絕情仙子道:“我們兩人,仍扮分作兩起,你只管走在前面,我會隨後跟來的,等你落店之後,我們再作商議。”
楊繼功道:“好吧,兄弟一切都聽蕭兄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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