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 轉眼就到了進士科考試的時候。趙府的門檻幾乎被進進出出的舉子們踏斷。只要趙愁城在,廳裡的幾把椅子就不會空着。客人如此衆多,爲了避免發生有人賴着不走的情況, 趙愁城讓手下人在茶桌上燒起了線香, 一炷香點完, 就算話還剩半截, 也得走。你要是不走, 趙愁城茶碗一端,門口就打起門簾送客,這打簾人就是我們的小阿蕖啦。
客人一多, 可辛苦了阿蕖這小子。阿蕖端茶倒水,忙前忙後, 上午是蹦着去蹦着回, 中午是走着去走着回, 下午是扶着去扶着回,晚上就是爬着去爬着回。陳管家夜裡核賬, 總是無奈地捻着鬍子說:要是天子能給發茶葉補貼,那該多好。阿蕖聽見,就接一句:要是茶葉補貼能發到倒茶人的頭上,那更好。
不過話說回來,一般人家裡這麼折騰, 不出當天就變成破鑼嗓子。可是擱我們主角小趙身上就是不一樣。儘管前一天有十幾個客人來訪, 第二天上朝, 聲音清亮如初。當然這軀殼的原主花憶容是唱戲出身, 那聲帶天生經摺騰, 功不可沒。另外,還多虧他的官場絕技冰塊臉, 不多話,只點頭。當然,他偶爾也會心下不快,乾咳兩聲——這往往不是因爲舉子說了他不愛聽的話,而是會客廳北牆那掛湘妃竹簾後邊嘁嘁喳喳太過吵鬧。
“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這天入夜,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趙愁城撩起湘妃竹簾。幾乎就在問話的同時,他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地上鋪着幾個柔軟的半舊錦面蒲團。角落裡丟着針線笸籮,那些剪刀頂針絲線什麼的掉得到處都是,彷彿剛被大軍洗劫蹂躪過的赤地千里。趙府最柔弱的丫鬟青衿此時正半坐半躺在地,裙幅不知怎的掀到了腰部以上。她的劉海已經被汗水粘在額頭,臉頰羞澀地漾起紅潮,眼神裡卻滿是慌亂,一張櫻脣微微喘着氣,扭動腰肢掙扎着,抗拒着。而趙府那個少不更事的夫人崔夜雪,此時正臉上掛着壞笑,貓着腰,翹着臀,一邊緊緊把無辜的青衿壓在地上,一邊往手上呵氣,就要撓她癢。兩個少女的肢體糾纏在一起,薄汗沾溼了錦面蒲團,身上好端端的綢緞衣服也被擠得都是皺褶,頭上的髮髻早就亂得沒了形狀。
青衿最先看見趙愁城,一雙閃着委屈淚水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輕呼了出來:“趙……”
崔夜雪渾然不覺,依舊用充滿戲謔意味的話刺激着無辜的青衿:“你就是叫趙大人呀也沒有用,他正忙着和祖國未來的棟樑商量大事呢,就算你再叫他也不會來救你,還是乖乖就範吧!看我的……”
絕招的名字還沒喊出來,青衿就害羞地低下頭,長睫毛上淚水一閃:
“不是的,夫人,趙大人他……來了。”
“哈?”崔夜雪一愣,趕忙向後扭過頭,一眼就看見簾子邊上掩面長嘆的趙愁城,只好吐了一下舌頭,說:“其實你在外面什麼都沒聽見對不對?”
以下省略一炷香時間的夫妻拌嘴。
和這樣一個夫人生活得久了,趙愁城的神經中樞也已經強悍得勝過常人。他轉眼就恢復了淡定,重複了一邊最開始的問題:“你覺得他們怎麼樣?”
崔夜雪眨了眨眼,故作狡黠:“愁城,要不然我們收青衿做義女吧!青衿看其中有一個還不錯,你看要不要招來當上門女婿?”
青衿聽了一愣,之後明白自己被崔夜雪戲弄,一下急得快要哭了出來:“夫人,你怎麼能這樣呀……”
“不哭不哭好青衿。”崔夜雪趕忙轉回身哄她,“我說着玩呢。乖哈乖哈。”
目睹此情此景,趙愁城只好搖搖頭放下簾子。他知道多說也是無益,只能任她們兩個繼續胡鬧。不過非常不幸,等那幾天的《京洛八卦週刊》一印出來,全洛陽城的人都知道了:
——“趙府客室嬌聲誘人,專家疑是狐仙作祟”。
※※※
所以,崔夜雪在簾子後面胡鬧的好日子只持續了一天。第二天趙大人下午辦完公事回來,她剛滿面春風地迎上去,就被趙愁城攆到了大街上。一起被丟出來的還有一句話:
“——銀票給你,自己購物去!”
起先小崔有些悻悻然,但旋即就恢復了好心情,畢竟這是她失憶多日以來第一次獨自離開趙府,兩眼沿着洛陽城的街道望去,天也是新的,地也是新的,兩邊的店鋪也都是新的。要從哪邊先逛起呢?
她還在打着如意算盤,突然,又一個黑色人影從趙府裡走出,向她箭步走來,一個抱拳。崔夜雪認出那人的時候,心裡那感覺,就像好不容易從樹上砸了個柿子,一咬卻發現是個澀的。
在這個比喻句裡,柿子是洛陽城大血拼,而澀柿子呢?——就是在采薇的監督下進行洛陽城大血拼。
不錯,那個一身黑衣短打,抱拳行禮的人,就是采薇。崔夜雪覺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又由彩色歸於黑白。
※※※
兩人沉默着走了大半條街,一臉怨婦相的崔夜雪終於忍不住開口提要求:“這個,那個,我想去買……”
“夫人想買什麼,只要去買就好。”
采薇目視前方,面無表情,猶如木偶。
“……好。”
崔夜雪剛回答出口,卻已經沒了買東西的興致。她擡起頭沿街張望,忽然,看見了一塊熟悉的招牌——“一剪梅”,眼睛就又放出光彩來。銀票在手,購物無憂,小崔她早就覬覦“一剪梅”的新款水粉多時,眼下怎能輕鬆放過這大好機會?身爲女性的購物之血陡然她的血管裡熊熊燃燒,大有燎原之勢。小崔一不做二不休,大步流星走進店門。采薇也謹遵趙愁城囑咐,如影隨形地追了上去。
誰知走進店裡,小崔卻是一愣。此店是“一剪梅”在京城的旗艦店,商品五光十色自然是沒話說,可是店裡卻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客人,老闆娘也黑着眼圈,懨懨地趴在曲尺櫃檯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貼旦飾老闆娘上:“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歡迎來小店,恢復好容顏。”)
小崔不禁有些好奇:她崔夜雪在趙府悶了那麼久,對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莫非京城正處在什麼金融危機,大家都不願消費了麼?
“老闆娘!”
崔夜雪輕輕叩了一下曲尺櫃檯,倒把老闆娘給嚇了一跳:“嚇殺我也。”之後眼神骨碌一轉,覺得崔夜雪面生,遂滿臉堆笑:“姑娘遠道而來,想要看點什麼?有水粉胭脂,各色首飾……”
“老闆娘,我倒是問你,你這店中生意,如此蕭條,卻是怎的?”
老闆娘先是一愣,之後仔細盯着崔夜雪端詳了一陣,突然一聲驚呼——“簪子!你的簪子!”
簪子?
原來,趙愁城那趟上街選購禮物,帶來了兩個後遺症。一個是回鶻公主的事件,大家已經知道了;另一個,就是“一剪梅”旗艦店鬧鬼的傳言。聽說死掉的花憶容的幽魂突然出現,還拿着一張大額銀票買走了一對簪子,不少人就在第二天跑來看熱鬧,偏偏來的人太多,造成了踩踏事故,五人重傷。就有好事者傳言說這事故是幽靈作祟。這下好了,不僅嚇跑了看熱鬧的,老顧客們都不太敢來了,連店員都辭職辭了個一乾二淨。
“來了個闊綽的幽靈,買了和我頭上一樣的簪子啊,”崔夜雪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你那麼驚訝。看來那個幽靈相當厲害呢!”
采薇站在夫人身邊,兩手抱肘而立,陰着一張臉,根本不提醒她頭上的簪子是趙愁城送的。
老闆娘無法理解“一樣的簪子”和“幽靈相當厲害”的因果關係,只能無奈地點頭附和:“是啊,所以我一開始還以爲幽靈的情人找上門來了。你是個活人真好。”
“不僅是活人哦。”崔夜雪自信滿滿地眨了一下眼,“我可是個女巫!”
不錯,就是這次出行,給了崔夜雪同學失憶以來的第一份女巫工作。
※※※
上次打工時盲目吹口哨,導致碎片滿地,記憶猶新。吸取了那次的教訓,崔夜雪請求老闆娘把店裡的貴重物品先暫時轉移。兩人即刻動手。可是崔夜雪忙得身上除了一層薄香汗,那萬惡的丫鬟采薇卻依然抄着手在她身邊杵着,小崔向東,她也向東,小崔向西,她也向西。
“你也來幫忙啊。”崔夜雪終於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趙大人只讓我跟着你。”采薇冷冷道。
崔夜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之後繼續動手搬運。采薇依舊我行我素地跟在她身後。
搬運訖,崔夜雪面對着空無一人的店面,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借了老闆娘兩個香爐,點了線香,擺在堂上,又接了一碗水。她自己則坐在蒲團上閉目冥想。
老闆娘看得呆了。
差不多一炷香將盡時候,突然,崔夜雪從蒲團上一躍而起,指尖蘸水,在空中畫起奇怪的圖形來。劃得太快,水滴墜落,在幽暗的室內一閃,就落在了地板上。
半個時辰過去,什麼都沒有發生。但老闆娘眼裡的崇拜之光更強烈了。
崔夜雪滿意地一點頭,之後又開始用奇怪的步伐直着膝蓋在地上蹦蹦跳跳,忽前忽後,忽左忽右,不亦樂乎。
又半個時辰過去,依舊什麼都沒有發生。老闆娘卻幾乎要五體投地了。
“看來,還是吹口哨吧。”她自言自語。老闆娘竟然充滿期待地連連點頭——真不知道她的信賴是打哪兒來的。
得到老闆娘的認同,崔夜雪更加自信心膨脹,撮起兩個手指,一聲長嘯。
一股氣流從指縫間噴薄而出,繞房三匝,衝開大門,飆上大街,街對面茶水攤掛的茶幡一時間“譁”地成了水平狀。老闆娘瞠目結舌。
采薇百無聊賴地站着門口,冷眼欣賞着夫人的胡鬧。
“好了。”崔夜雪滿意地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這樣,那怪幽靈再也不會來了。”
“真的再也不回來了?”
老闆娘笑眯眯地看着崔夜雪。
“再也不會來了!”
崔夜雪也笑眯眯地看着老闆娘。
“你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我崔夜雪用腦袋擔保!”崔夜雪認真地一拍胸脯。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事情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轉。方纔還滿面春風笑吟吟的老闆娘,突然間……
“——誰!讓!你!把!幽!靈!趕!走!的?!”
獅吼功!整個洛陽城震感強烈,崔夜雪掩耳不及,只覺得耳膜都要脹破,“啪唧”一聲趴在了地上。她絲毫沒搞清楚狀況,擡起頭,剛想申辯兩句,卻看見老闆娘在櫃檯上嚎啕大哭:
“我上輩子造的什麼孽啊!好不容易碰見個巫婆,終於可以把那勞什子幽靈召回來了,終於又可以狠賺一筆了,卻給攆走了!老孃我三年來頭一次碰見那麼爽快的客戶,這下可慘了,再也當不了回頭客了,我……”
崔夜雪心一軟,但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好莫名其妙地在那兒風乾石化。
“走吧夫人。”采薇不由分說地拖起崔夜雪的胳膊就要離開現場。
但崔夜雪憐憫地看了一眼呼天搶地的老闆娘:“可是采薇……”
“太陽快落山了,該回去了。”
崔夜雪戀戀不捨地離開了“一剪梅”。
※※※
趙愁城的書房。
“什麼都沒買。”崔夜雪帶着哭腔將銀票雙手奉還,“明天還讓我上街吧,求你了。”
趙愁城冷冷地瞥了一眼銀票:“帶這麼多錢上街不買東西,還真是異類。”說着就伸手來拿銀票。
崔夜雪見手裡白花花的銀子就要沒了,一着急,又要將銀票奪走。奈何趙愁城的手比她快多了,一下就把銀票抽了出來。崔夜雪只好可憐兮兮地望着銀票:“我……我只是分了心……”
“昨夜佔了一卦,早知道了。不然怎麼放心給你這麼大一張。”趙愁城將銀票揣進袖子,“去‘一剪梅’了吧?還驅魔了吧?”
崔夜雪知道這人有這麼一手異能,但她的字典裡就沒有“死心”兩個字:“明天還放我上街吧!”
“不可能。”
“你白長得那麼可愛了你!”
“這又不是我的臉。”趙愁城絲毫不以爲意,“我本來長得討厭多了。”說着就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往臥榻上一靠。
“你……”崔夜雪心裡發狠,一個餓虎撲食,將趙愁城摁在榻上,“銀票還我!”
“你幹什麼?快下去!男女授受不……”
“去你的男女授受不親,銀票拿來!不然我就……”
“喂!你不能這樣的!喂!——啊啊啊!你幹什麼!”
“……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