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湖五亭橋, 夕照滿湖的時候。橋上人不多,第四個亭子的圍欄那裡,並坐着兩個女人的剪影。
“那個書童叫做阿澄, ”——崔夜雪說着, 轉身向後望着橋下的一片爛金的湖水, 眼睛裡映着湖光, 臉上沒有笑容——“他說我的確是清河崔氏。”
一陣晚風吹過, 湖面上破敗的荷葉嘩啦啦地響。
“我本來自己也只是猜測,並沒想到自己家果然有那麼高的門第。他說……我的家仇,是因爲江南沈家的協助, 才得以了結的。真的是很深的家仇……對不起,我不能說。”
她將頭轉回來, 低着頭。眼睛裡的湖光消失了, 轉而變得躲躲閃閃, 似乎是夕照太強烈的關係。
在她邊上並肩而坐的,依然是前日在瘦西湖所見的那個女子。女子的斗笠黑紗依舊, 不過換了一身黑衣,更顯得年長莫測。“這沒有關係。”她說着,交疊於膝頭的兩隻手忽然鬆開,右手一移,就疊在了崔夜雪的左手上。
這個細微的動作裡透出的安慰之意, 讓崔夜雪淒涼的心感到了一點微薄的暖意。善意的觸碰, 不需要她的拒絕。崔夜雪感激地瞥了那女子一眼, 但那女子依舊是黑紗遮面, 看不見表情。崔夜雪只好重新垂下目光, 講着自己的事:
“在那之後,我便一直爲着江南沈家做事。也就是那個時候, 漸漸獲得了信任,接觸到了沈家的核心,也就知道了沈家的當家人先天有不治之症的事。
“本來,以他的才能,多活些時日,不管對誰,都是極好的。——簡直太有才華了。他曾經有個仇人,恨他恨到要殺死他——姓林——才僅僅過去一兩個月,她就被那個當家人完全改變。至於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不過,這樣的人,似乎有很多。——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只可惜,太虛弱了。”
崔夜雪講到這裡,眉毛便鎖了起來,之後自嘲地一笑:“接下來的事實在無從說起……聽上去太荒誕了。對不起。”
她低下了頭。邊上的女人開口了,聲音低沉:“如果覺得不方便說……”
“不是!”崔夜雪猛地擡頭,神經質地打斷了她,旋即覺得太過冒失,抱歉地紅了臉,停了一會兒,才接着說:
“真的是太荒誕了,什麼‘借屍還魂’什麼的……據那個叫阿澄的書童說……”
崔夜雪說着,從女子的手掌下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轉而輕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幽幽地嘆息,“……那個時候的我,和現在很不一樣。那時候我甚至爲了報恩,去接近另一個根本不愛的人,取他的性命……你明白麼?
“我對那個無辜的名伶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僞裝和他過從甚密,只是要藉機用他的身體來報恩。但那人也真傻。分明知道我的計劃,卻千不該萬不該地和在臺下聽戲的沈公子一見如故。就和所有曾經與沈家的當家有仇隙的人一樣,他也輸了,搭上了自己的命。其他爲沈公子搭進命的對手,如果不是爲他的爲人與膽識所折服,甘願效死;就是在世間大義與忠於故主間進退兩難,羞愧自裁。而他,他竟然爲了給那人續命,主動投江了。臨行前還託人送信與我,要我在洛水邊找他。我找到了他,也把他帶回去,準備做借屍還魂,但是——失敗了。
“被複活的是一個新人。我失憶了。原因不知道。或許是實在經受不住遭逢的如此大變,或許是我想殺一個無辜的人來救治另一人而遭到的天譴。總之,我失憶了。後面的事……我上次都說過了。”
黑衣的女人一言不發。
崔夜雪倒也不求她的回答,繼續一股腦地傾倒胸中的苦水:
“我既然失了憶,那麼恩情什麼的,報仇什麼的,詭計什麼的,和現在的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些過去的事,去就去了,爲什麼還要告訴我!現在伴侶變成了陌生人,陌生人變成了戀人,仇人變成了恩人,周圍還指手畫腳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受夠了。”
她自動停止了敘述,雙目直視前方,手指卻緊緊絞在一起,嘴邊卻扭出一個傻傻的微笑來。
身邊的那個黑衣女子卻並沒有厭棄她突然爆發的神經質,始終保持着側耳傾聽的姿勢。
兩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靜坐着,看着遊人自面前來來去去。
※※※
覺得自己的話題太沉重了,崔夜雪勉強一笑,轉而問那女子道: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又遇見你。你還是在等人麼?”
“是啊。”
那女子的聲調卻很有些落寞的意思,但身體依舊一動不動地靜坐着,再無別的動作,彷彿一塊黝黑的山石。
崔夜雪忽然有些同情她。就這麼靜默地等下去,或許真的會變成石頭。她不由得想起望夫石的傳說:女人站在江邊的山崖上等待丈夫的歸來,最終變成山崖的一部分。莫非這人等了這許多天,一直都沒有等到嗎?
但崔夜雪知道自己也只能猜猜而已。這是別人的私事,不能因爲自己講了自己的私事,就強迫別人講別人的故事。因此,她還是不好意思問出口,只能繼續望着來來往往的行人發呆。
短暫的沉默後,倒是女人開口了:
“就要等到了。”
崔夜雪一驚詫,心裡“哎”了一聲,但只是嘴脣動了動,並沒有說出口。
就要等到了。
她以爲,眼前這人一開口,必然是自怨自憐的棄婦語調。卻沒想到那五個字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那,是在等誰?”崔夜雪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女人的聲音冷淡如水,答非所問:“也沒有別的,只是想向那人道個歉。”
只是爲了道一個歉,就要在這裡一天天地等麼?大概只有上古那些重然諾的俠士纔會做到這個地步吧。
難道這人是個女俠?別說,看上去,還真有點像。
崔夜雪剛想接着問什麼,那女子卻忽然將頭轉向橋的一端,望着遠方,自言自語道:
“現在看來,已經沒那個必要了。”
崔夜雪還沒有明白,只見那女子忽然行雲流水地一揮衣袖,攬衣起身,面對着方纔望着的方向亭亭站立着。直到這時,崔夜雪才注意到這女人比她想象的高挑得多。
顧不得恍然大悟,崔夜雪還是好奇地向女人面朝的方向望了過去,一望之下,不由得有些驚訝了:她看見一個一身素白的男子正向這裡翩然走來,在比肩接踵的遊人裡如履平地。大概是那衣着太特別了,那個男人剛一走來,就惹得遊人目光無數。
顯然,這兩人是相識的。崔夜雪剛好奇這人誰,就忽然覺得這男人有些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白衣的男人甫一站定,開門見山就對那黑衣女人說:
“病也好了,人也見了,話也聊了,該走了吧?”
乾脆利落。
崔夜雪起先還以爲黑衣的女人是在等他,但聽了這句話,又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女人擡手,將面前的黑紗掀起,掛在斗笠上。奈何她背對着崔夜雪站着,還是看不到她的模樣。
“等我辦件事,去去就來。”女子回答那白衣男子的聲音依然冷漠得聽不出一點情緒。
崔夜雪看着黑衣女人的後背,心裡又有些淒涼:她就要這麼走了麼?而且,看眼下的情形,似乎是不會再在這瘦西湖出現了。這些天,因爲這女人的存在,她得以有個人發發牢騷。她這一走,自己不由得又要陷入沉悶的沈府生活了。
但是局勢馬上急轉直下。
就在崔夜雪自顧自悲嘆的時候,那黑衣的女人已經轉過身來。
這本來是看見那女人模樣的極好機會,但就這樣被崔夜雪浪費了。她只覺得女人修長而婉轉的黑衣影子驟然向她緊逼而來。還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已經被擁在那女人的懷中了。
雖然是深秋天氣,女人的黑衣服卻被夕照映得如春陽般溫暖。崔夜雪早已經愣得只能挺直身體坐在美人靠的邊沿上,一動不能動。全身都僵直了,彷彿化身五亭橋一根多餘的柱子。
好不容易明白了現在在發生什麼,她才害羞地四處看着,遊人喧譁,並沒有人注意到她,那個白衣男人也已經將臉別到一邊,裝作視而不見的模樣。再看緊貼着自己的女子,卻只能看見她的胸口衣襟而已。
“你在做什麼呀?”崔夜雪問。
對方沒有回答,繼續沉默。崔夜雪抗拒地扭了兩下,這才發現那個黑衣女人的臂彎環得的並不緊,只是剛好可以擁着她而已,掙脫並不是困難的事。但此時的她已經徹底茫然了。女人的臂彎裡雖然溫暖,但卻彷彿天邊的夕陽一樣,正慢慢地冷下去,冷下去,彷彿潛藏着巨大的懊悔與感傷,可怕的礦藏,一旦被髮掘出來,得見天日,便足以引發一座城的毀滅。
“你在……做什麼呀?”
崔夜雪停止了抗拒,詢問着。不明白對方的用意,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但對方還是沉默,重新倚在美人靠上,手臂卻沒有鬆開的意思,繼續安靜地環繞着崔夜雪,越來越緊。在她柔軟的胸脯裡,沉寂已久的心臟又開始跳動。聞見對方胸口忽然飄來的香氣——這不是外衣的香氣,而是裡衣的香氣。如此熟悉的旃檀味道,此時,崔夜雪已經不能再說一句話。一個揣測突然在她的耳邊響起,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又一遍又一遍地被否決。直到不知過了幾炷香工夫,那粒通紅的銅丸的夕陽,終於徹底在瘦西湖的湖水中冷卻,宣告白晝的死亡。天邊的紅雲變成了暗紫,長庚星在天際閃現,那女人才微微鬆開懷抱,將甜膩的口脣附在她耳邊,道:
“跟我回客棧吧。今天晚上。”
崔夜雪只覺得耳朵裡“嗡”的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