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還是動了大怒的。
一方面爲了之前疑心月貴嬪的事情,她動了惻隱之心,將一個小太監調到自己的乾清宮裡伺候,雖不是近身,也難免脫不開嫌疑。
顧長歌勸他的地方就在於,月貴嬪已有幾個月身孕了,不會是因爲這個雜碎而對皇上逢迎,算時間上也是受人誣陷。
另一方面皇帝是忌憚鄭家,如同當年的孟氏一樣,勾結黨羽結黨營私,最終的結果怕不是皇帝被推下臺,便是鄭氏一敗塗地。
或許形勢沒有那麼嚴峻,顧長歌低頭看着腳面,思忖着,若不是此前孟家太過囂張,皇帝也不會對世家大族格外敏感。
如今他重用無根基背景的朝臣,讓更多的有賢能之輩入朝爲官,一時看來好評如潮,若眼光放遠,這些人將來也會成爲如今的孟家或者鄭家。
可是想要行的穩,這的確是必不可少的一步路,皇帝這一路需要有大家族的扶持才行。相輔相成纔是常事。
將來新皇即位,有功之臣願意輔佐那是再好不過,可若是功高震主有意攪亂超綱,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歷朝歷代,皆是如此。
細想想,當皇帝掣肘如此繁複,的確不如一個不缺銀子吃穿不愁的富商來的痛快。
“朕相信你,”皇帝面色青白,坐在椅子上,瞧着顧長歌側臉,纖長的睫毛投影在面頰上,日光升起閃耀金色光芒,反倒襯得她氣色也蒼白了許多,“你與朕一路扶持,朕身邊唯有你能說一兩句貼心話了。既然你說月貴嬪是無辜的,朕也願意相信她是無辜的,可是朕怎麼也想不到,皇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損毀朕的清譽,置六宮顏面於不顧。”
沒有旁的辦法,思來想去都是那件事情,但只能一味勸諫:“這件事皇后未必知情,”她放下手中端着的熱茶,一雙手殘留了溫度交疊相握,溫暖手背,“皇后是深愛皇上的,鄭太傅也是皇上的老師,不會是他們要傷了皇上的心。此事中牽扯的人太多,臣妾也看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顧長歌面露愁緒,有時候該裝傻還是不可以太聰明的。
皇帝喜歡聰明的女子,但不喜歡精於算計事事清明的女子。
“事已至此,只好對前朝說,月貴嬪病逝,一應哀榮都罷了吧,也算是朕的一番態度,”皇帝舔了舔乾澀的嘴脣,眼睛漫無目的的看着窗外的天,“也不算是委屈了月貴嬪。”
“當然不算委屈她,”顧長歌接口,浮出幾分笑意,“女子本該潔身自好,出了這樣的事能留下一條性命已是皇上恩遇,她還能生下孩子,皇上仁慈,”她站起身來上前扶着皇帝躺下,爲他掖好被子,“出了這樣的事,暫且躺一會吧,皇上才下朝臣妾便過來了,累了一夜精神不濟,午時臣妾命人燉盅山參大補湯來。”
皇帝合上眼睛,顧長歌便退了出去。
這個時候小羅子肯定已經死了,她心底裡對這件事有說不出的疑惑,總感覺哪裡不大對。但又覺察不出到底是哪裡的問題。
從昨夜開始便頭疼,心煩意亂,此刻也不方便再查下去。
回了景仁宮,顧長歌先是打發了人去給月貴嬪送信,又得知裴弦已經準備好了,本是打算偷樑換柱,如今也是不必了。
她也是睏倦不堪,草草梳洗便先歇下了。
一覺醒來已是午後時分,外面有鳥雀的叫聲,吵了她好睡。
溫木槿從外面進來,看她醒了笑一笑道:“昨夜這麼大的事情,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還好姐姐費心周全,總算是保得了月貴嬪與孩子一條命。”
就着溫木槿的手起身,顧長歌無力的扶了額頭:“紅翡與你說了?可惜了她,還這樣年輕,以後孩子如何也全看他們母子的造化了。她那邊還好嗎?”
“恩,”溫木槿點頭,“得了消息我就去看了月貴嬪,此時禁足在承乾宮不許出來,今晚便秘密發喪,到時一頂小轎從角門出宮,月貴嬪說想要再見姐姐一面。”
揉着發痛的額角,顧長歌嘆了一口氣,掀了被子起來,由着碧璽上前爲自己穿上衣服,紅翡從外面端了泡好了茉莉與玫瑰的水進來爲她潔面。
“其實我有些害怕見她,”顧長歌伸出雙手由着宮人擺弄,“當年我讓她入宮,她幫我了這麼多,結果我卻害的他們母子沒有一處能好好容身的地方。我心裡慚愧。”
“她入宮那一日起便知道服侍皇上不是那麼容易的,後宮裡誰又輕鬆了呢?”溫木槿展顏,親自爲她打開妝奩挑選佩戴的頭飾,又細心綰起髮絲。
三千烏黑煩惱絲猶如瀑布般垂墜在腰際,到了溫木槿手中卻規整的變成了一個個的髮結。
在上面插幾支銀釵,又配上一個金色芍藥步搖,算是齊了。
她與溫木槿一同往外走去,邊走邊問了皇上的情況,得知皇上不到午時便醒了,喝完大補湯去了慶嬪那裡。
承乾宮裡主位是謙貴嬪,曾經也算是孟皇后的心腹,如今孟皇后薨世,她也連帶着在皇上眼前消失了一般,沒有什麼恩寵。
如今皇貴妃到,她是要相迎的。
顧長歌並沒有太搭理她,見面禮過後直接去了月貴嬪的屋子。
門口還站着幾個侍衛,顧長歌讓他們暫且離開,換了紅翡守在門口。
月卿卸了所有妝容,人說淡妝濃抹總相宜,指的便是如此。
看見顧長歌進來,她連忙起身拜倒:“臣妾給皇貴妃請安。”
顧長歌一臉關切,拉她起來,一併在椅子上坐好方纔開口說道:“淑妃說你着急見本宮,本宮知道你是擔心,你放心,本宮已經與皇上說明白了,只是要委屈你與孩子,暫且挪到尼姑庵避一避,再說來日。”
月卿表情平靜,輕輕帶着點笑意,伸手撫摸腹部,淡淡道:“臣妾自知卑微,能有這個孩子已經是福氣,不求什麼榮華富貴。”
“本宮定會派人常常過去,不會委屈了你與孩子,”顧長歌面露憐意,“到底也是皇上的骨肉。”
“有娘娘這句話,臣妾便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月卿笑了笑,看着顧長歌說道,“其實臣妾今日請娘娘來,不只是爲了這件事,臣妾有句話,想當面告訴娘娘。”
說着月卿正了臉色,親自站起來到立櫃靠上的一層層布扯開,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盒子來。
小盒子四四方方,看起來不算金貴。
她走過來,伸手打開遞到顧長歌面前說道:“娘娘可識得這東西?”
顧長歌有些疑惑,小盒子裡旁的什麼都沒有,唯有一些尚未焚化的香,有些能瞧出是燃了一半的。
想着,她心頭一緊,伸手拿過去,輕輕捏起香到眼前細細看,背後滲出一層冷汗來,沉聲道:“你怎麼會有這東西?”
月卿站在原地,表情不變:“這東西是臣妾在去慈寧花園時看到喜夢拿着,以爲她是夾帶宮裡的東西要賣掉,就攔下來,不想裡面竟是這個。”
溫木槿有些疑惑,看着顧長歌道:“不就是些香嗎?姐姐爲何如此反應?”
顧長歌輕輕蹙眉,嘆了口氣,將香放回盒子裡,讓月卿坐下:“還要多謝你,看來是慶嬪起了疑心。”
月卿面孔有些蒼白,看顧長歌這樣算是承認了,更有些惶然:“臣妾以爲娘娘侍奉太后盡心盡力,不想真的是……”
“是,”顧長歌挑眉,大方承認,“我不過是曲意逢迎罷了,若不是太后,我孃親此刻正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若不是她,本宮也不至於步步算計,小心謹慎。”
“姐姐……”溫木槿驚訝。
顧長歌伸手,將香拿起擲到地上,又用腳狠狠碾碎,蹲下身捏起一點粉末到衆人眼前,檀香的味道愈發濃烈起來。
只見一點白色的顆粒摻雜其間,若不仔細,看不出什麼。
呼的一聲,顧長歌將手中的粉末吹散,平靜道:“這香裡摻的東西會一點一點讓身體變弱,太后長期聞着這味道,自然是每況日下。”
她低頭,看着香粉苦澀笑了起來:“沒想到我這麼仔細,還是讓慶嬪發現了。”
“這要是被發現,可是大罪!”溫木槿着急起來,壓低了聲音低吼,“太后已經老了,姐姐何必如此!”
“想起我母親死前的樣子,我一天都無法忍受太后安享晚年!”顧長歌蹙眉,偏頭看着溫木槿,眼圈卻已經紅了,有水漬洇溼睫毛,“我回來,就是爲了她!”
或許是太過偏執,一時間衆人都無法言語。
月卿輕輕低頭,沉思一下說道:“慶嬪說過,自從娘娘入宮以來太后身子便開始不好,這話說了便說了,不想她卻思慮的更深一層。最後讓她尋到蛛絲馬跡。不過後來,臣妾再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
“是此前太后病重,熙妃薨世,我怕太后一口氣上不來,就命人先撤掉了香爐,一直沒有再焚燒。”顧長歌又再次嘆氣。
也是此舉,才讓後來慶嬪找不到機會再尋了顧長歌的把柄。
“慶嬪是留不得了,”溫木槿神色小心翼翼,觀察着顧長歌的表情,輕聲道,“姐姐早作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