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以極貼近的姿勢圈在裴弦懷中,呼吸裡都能聞到他身上乾淨的皁角味道。
裴弦也傻愣愣的,看着懷裡的女子。
多年來,得而未得,從不曾半分近身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月下嘯鳴的女子。
那個音容笑貌都被他深深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女子。
他做夢一般,竟抱在懷裡。
想着,他不禁收緊了雙臂,抱得更緊了幾分。
顧長歌一愣,雙手蜷在胸前稍稍用力,感覺裴弦的力氣也旋即用了三分,她更爲驚愕,擡頭看着這個與她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子。
他眼睛像極了他的皇兄,只是膚色更白皙幾分,髮絲烏黑垂在胸前,琥珀色瞳仁看着顧長歌,裡面是她的倒影。
她看到了自己的狼狽不堪,看到了自己的驚愕,也看到了一些曾經在意又放棄,逃避不願追究的東西。
“裴弦……”她低聲呼喊,“你放開,這是在宮裡,只要被人瞧見,你我都命喪黃泉。”
她這話不是威脅,更不是欺騙,裴弦深知自己懷中的女子,是自己皇兄的皇貴妃,地位尊崇,深知他們是相愛相許的。心裡的痛意伴着怒意席捲而來,他一直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可是他根本沒有辦法壓制。
數十年來,他兜兜轉轉於各色女子之間,沒有承諾也沒有結果,只是因爲他心裡的一點莫名的感情。
他更是不肯鬆手,懷中的女子是那麼真實,雖然驚慌,但並沒有劇烈掙扎,或許她並不反感?
他沉聲道:“歌兒,這麼多年,我一直以爲你對皇兄心灰意冷,我也知道你是爲了什麼纔回到這宮裡,如今一切都好起來了,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指望了,可是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今生若不能問出口,恐怕會鬱鬱寡歡而死。”
顧長歌不肯掙扎是擔心掙扎太劇烈引來外人,可是裴弦這麼問,反而讓她有些惱怒羞憤,這樣的姿勢抱在一起算是怎麼回事,若是讓人看到,千百張嘴也講不清了。
她說道:“你先鬆開,一會碧璽就要過來了。”
裴弦無奈,只好鬆開了手。
顧長歌旋即用手撐在冰涼的雪地上,自己站起來,皺着眉頭看着還在下面半躺半坐的裴弦,自顧整理起衣服來。
“你有什麼話,都不必說出口,我既做了選擇,便沒有回頭路了。”她聲音清冷乾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裴弦揚了頭,帶着一些迷茫,聲音喑啞:“歌兒,這麼多年了,你當真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裴弦,”顧長歌退後兩步,正色道,“我一向當你如摯友,所謂摯友,便是如覃木槿一般說笑作樂,僅此而已,你與她,在我心中沒有半分區別。”
裴弦無可奈何,苦澀笑起來,她身上的溫度還留在懷中,人卻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說着這麼絕情的話。
“可我對你一心一意,你想要的我都想給你。”他執着。
顧長歌擰了眉頭,看着他:“我想要的,我自己會努力。而我想要的,”她擡起頭,看着皓月當空,“也唯有你皇兄給的了。”
說到底,她不過也只是個尋常女子,想要相夫教子,安享一生。她也一直在爲了這個目標而努力。
其間或許多波折,但一直往好的方向在走。
她對於皇帝,使用手段也好,表面恭順也罷,也並非是爲了讓皇帝不開心。
她不過是希望自己在皇帝心裡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知大膽的小女孩,而是一個與他能夠並肩而立,出謀劃策的真正的妻子。
她不再停留,只留下一句:“你想清楚了,自己回去宴席吧,皇上還在等我。”
碧璽候在外面,看她出來,有些奇怪,上前來爲她彈了衣服上沾的雪,又小心翼翼捏下她髮絲上落下的梅花花瓣,並未問一言一字。
顧長歌慢慢往回走去,遠遠地仍舊能聽見大殿內的絲竹禮樂,環顧四下並無旁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在外面,她站定問碧璽:“你瞧瞧,本宮還有哪裡不妥嗎?”
碧璽端詳她片刻,搖了搖頭:“娘娘酒也醒了,進去吧。”
裡面皇帝正早已喝的上頭了,此刻看到顧長歌回來,帶着酒意走下來,拉着她的手,皺了眉頭,話卻說不清,舌頭有些打結一般,埋怨碧璽:“怎麼照顧你家主子的,手都冰涼了。”
顧長歌想起剛纔在梅園,從地下起來的時候,手撐在雪地上,冰涼的雪滲透肌膚,融化在手掌裡。
故而手一直沒有暖過來。
她溫婉一笑,看了一眼碧璽讓她下去,拉着皇帝坐回座位:“是臣妾方纔扶在窗櫺上,一時看着月亮看癡了,忘了,不怪碧璽。”
她坐下,碧璽上前爲她倒了熱茶,皇帝又命人將燕窩兌了牛乳與蜂蜜,熱一熱拿過來。
裴弦這時從外面進來,衣衫已經整理整齊,顧長歌擡眼看他一下,轉瞬挪開,低頭攪着碗中的燕窩。
宴席三場的時候已經是月半柳梢,皇帝昏昏沉沉,歇在了乾清宮,顧長歌被他拉着不準離開,也睡在了他的寢宮。
這一夜發生的事情超過顧長歌的預期,開始她還睡不着,可是喝了酒,不一會就昏昏沉沉睡下了。
一晚上她混亂的做各種夢,從一頂花轎嫁入五皇子府,連裴鳴的面都沒有見到,只聽說皇帝讓他去做什麼事情,嬤嬤們勸她等一等,說男子在外女子要賢良。
她坐在大婚房裡,蓋着紅色的蓋頭,只覺得又餓又困,可是嬤嬤們不許她吃東西睡覺。
忽然門被推開,嬤嬤們說皇上萬歲。
她正在奇怪,爲何五皇子當了皇帝,旋即蓋頭被人挑開,皇帝的面容在自己眼前,皺着眉頭問她爲何你不肯嫁給我?我有什麼不好你非要嫁給我皇兄?
眼前人便是愛人,顧長歌不知如何分辨,想要站起來告訴他自己愛的就是他,不會嫁給旁人。
可是眼前人又忽然變了模樣,變成了裴弦。
裴弦面額蒼白,她嚇了一跳,裴弦衝過來看着她,眼睛充血,反覆唸叨着,五皇兄死了!你滿意了吧!他死了!
她心裡恐慌,可裴弦眼裡的仇恨是她從不曾見過的,她只能搖着頭。
裴弦憤怒的轉身離開,將門狠狠的摔上,發出巨大的嘭的一聲。
“別走!”顧長歌一個激靈喊起,從牀上坐了起來,眼前迷迷糊糊,卻看到了熹微晨光。
皇帝被她嚇了一跳,忙走過來坐到牀邊,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怎麼了?是不是朕方纔聲音太大,吵醒了你?”
迷濛之間,顧長歌清醒了起來,後背被汗水溼透,原來是個夢。
她勉強笑了一下,說:“做了個夢,夢見皇上要不辭而別。”
“別怕,”皇帝溫和一笑,伸手將她的頭攬入懷中,“朕只去幾天就回。本想着你昨晚太累,想讓你多睡會,既然醒了,起來爲朕更衣吧?”
顧長歌擡頭一笑,吩咐人將準備好的東西拿進來。
皇帝換了一身尋常老爺的衣服,不方便送出宮門,只好囑咐了:“外頭涼,皇上一定要穿暖了。注意身子,莫要吃些不合胃口的東西。有事讓逸景與逸宸去做,孩子們大了,皇上可別自己動手。”
囑咐的皇帝耳朵都要起繭子,笑着讓她放心。
直到皇帝離開了,顧長歌才重新回到寢殿內,自己換好了衣服再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就這樣平平無事,直到第三天的時候,顧長歌正在屋裡與溫木槿一同下棋,宮人來報說太后不大好,怕是要不行了,請皇貴妃過去。
顧長歌一驚,手一抖,一枚黑子掉在棋盤上。
她趕忙站起來吩咐碧璽爲自己拿衣服,慌亂之間差點打翻了茶水。
溫木槿擔心她,幫着碧璽爲她繫好了領口,自己也披了大氅,與她一同前往慈寧宮。
慈寧宮外已經有來的快的嬪妃了,瑜妃與麗嬪都憂心忡忡等在外面,看顧長歌來了連忙行禮。只是二人位份都不算高,又沒有太后吩咐,不敢入內。
顧長歌顧不上旁人,率先進了內殿。
太后此時仰面躺在牀上,一雙眼緊緊閉着,面容枯槁,髮絲卻整齊一絲不苟。
她過去跪在牀邊,輕聲叫着:“太后娘娘?”
太后幽幽睜開眼睛,看到是顧長歌,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向上伸了伸無力而乾枯的手臂。
顧長歌伸手握住。
“讓他們都下去,”顧長歌蹙眉,知道太后有事要說,斌退左右,“太后,您想說什麼?”
太后說話斷斷續續,聲音極低,但顧長歌依舊是聽得一清二楚。
她說:“哀家活了這麼久,心裡一直壓了一件事情,若不說給你聽,怕是要死不瞑目。”
“哀家老了,不中用了,這麼多年一直是你在照顧着哀家,哀家對不起你,對不起顧旭,哀家希望你能原諒哀家。”
顧長歌心裡無限的震驚與難以相信,她似乎知道太后要說什麼,她搖了搖頭:“太后……”
“你母親……是個好姑娘……”太后回憶着,“哀家早年便喜歡她,你父親也喜歡她,寵愛的不得了……哀家有不得已的事情,不得不……不得不讓她跟你父親到邊疆……”
顧長歌想起母親大喊着讓自己逃跑的情景,心裡忽然多了幾分恐懼,她咬緊了下脣,聽着太后說了當年的事情。
她慢慢鬆開了握着太后的手。
太后眼裡卻忽然充滿了希望,看着她:“你能不能原諒哀家……哀家這一生,也唯有這件事情……對不起你……你是個好孩子……”
顧長歌卻不吭聲,站起身,退後了兩步,低聲說道:“臣妾去找太醫……”
她不敢看太后,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