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悠揚琴音宛若人間仙曲,時而鏗鏘有力,時而叮嚀不息。
琴音如同是山澗裡的小溪,奔涌向前又靈巧乖覺,婉轉不失清麗,急促不失情致。
裴縝眉心舒展,不覺吟誦:“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長歌,隨朕一同去看看。”他挽了顧長歌的手,二人邁步上前。
轉過前方的小門,眼前一片豁然,叢叢竹林猶自綠着,偶爾有漸黃竹葉紛飛飄舞。雪花自天空飛旋飄落,掠過樹梢,飄過屋檐。
一片一片晶瑩剔透,被風吹懸着直落在亭中一人的髮絲肩頭,飄到她纖細潔白近乎透明的指尖上。
那指尖在跳躍,撫於琴絃紙上,撥弄琴絃引琴音鏘鏘。
顧長歌低聲喚道:“皇上您瞧。”她伸出手指輕輕一指,衆人目光向撫琴之人望去。
只見一女子身穿雪色舞裙,一身銀白色披風襯得人如雪景一樣。她只自顧闔眼彈奏,忘乎於人世間,只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之中。
手指靈巧劃過琴絃,帶出的陣陣聲響,整片天際都發出悅耳的迴應。
落雪的輕飄聲,竹葉的瀟瀟聲,琴音的叮咚聲,聲聲入耳。
裴縝停在不遠處,帶了幾分喜色只靜靜望着。
飛旋的雪花在她周身跳舞,雪花落在手上,慢慢融化了去,整個人坐在月光裡,如同美麗的仙女降臨人世,帶來福澤與希望。
那人身姿輕盈,隨琴音彈奏而輕輕晃動,長髮並未如同宮中妃嬪高高挽起,只是披散在腦後,耳後插了幾隻水仙,更襯得肌膚勝雪,姿容出衆。
顧長歌無聲而笑,凝視那人片刻,又去看裴縝,裴縝也不覺瞧得癡了,定定望着那邊。
忽然身後一聲驚呼,是林貴人的聲音,頗爲尖銳詫異的叫道:“是淑答應!”
裴縝輕一蹙眉,可恨她不解風情,破壞了如斯美景。
錚的一聲,琴絃崩斷,溫木槿惶然睜開雙眸,美目顧盼露出幾縷驚疑之色,彷彿才瞧見了衆人,一驚之下連忙起身跪拜行禮,語氣微驚如同受驚的小獸:“臣妾不知皇上駕到,有失禮數,”又驚慌瞧了衆人,趕忙說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裴縝健步上前,甩開衆人好遠,一手扶起她來,面帶了關切之情:“如此天寒地凍,怎的你穿的如此單薄,不去參加宮宴,反而在此彈琴?”
溫木槿睫毛微顫,帶了幾分悽惶不安,低下頭道:“臣妾卑微之身,自知不配參與頜宮夜宴,聽聞延春閣裡翠竹片片,臣妾心生嚮往,便打發了奴才,自己帶了琴來,不想竟碰到皇上……”
顧長歌停在幾步之外,不肯上前,身後衆人也只得駐足,眼睜睜看着裴縝伴摟着溫木槿,而溫木槿身姿纖弱,楚楚可憐依偎在他懷中。身後響起一聲幽怨的詛咒,顧長歌只一笑而過,充耳不聞。
成王敗寇罷了。
裴縝心疼:“你穿的這樣雅緻,雖情趣甚好,到底也容易得風寒,”他解開自己的狐裘大氅披在溫木槿身上“別凍壞了。”
皇后有些心急,剛要出聲阻止,顧長歌淡淡掃了她一眼:“此時皇上在興頭上,娘娘要擾了皇上雅興嗎?”
皇后聞言蹙眉,硬生生止了動作。
裴縝拉向溫木槿的手,想要將她的手溫暖一下,不想溫木槿吃痛收回手指,卻見纖纖玉手上,一滴鮮紅的血。
“你這是怎麼弄得?”他有些吃驚。
“這……臣妾撫琴不當心,琴絃斷了傷了手指,不礙事的。”她紅了臉,匆匆掃過在旁的衆人,微微離裴縝站遠了幾分。
裴縝清咳一下,道:“外面冷,咱們回吧。”
顧長歌笑顏舒展道:“臣妾恭喜皇上了,聽聞古來有伯牙與鍾子期斷絃遇知音的美談,如今溫妹妹絃斷,不正是遇見了皇上麼。”
裴縝舒朗一笑,牽着溫木槿走到顧長歌身邊:“你們姐妹一向關係好,如今她不肯去夜宴,你倒是心有靈犀,走吧。”
顧長歌面上一紅,知道裴縝這是瞧出來今日之事,與溫木槿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裴縝明白這是顧長歌特地引了裴縝過來,但裴縝心情好,顧長歌又鋪墊遇見仙子來年風調雨順國運昌隆,他自然不會勃然大怒。
更何況遇不見也就罷了,如此遇見當真是經驗萬分。
向來宮中女子,嬌豔妍麗不是外間可以比擬的,能以如此清雅之姿博得盛寵也是佳話一段,更何況溫木槿彈得一手好琴,若是沉溺於後宮,到底也是遺憾了。
當晚,裴縝便留了溫木槿侍寢,一時間風雲驟變,本寥落的淑答應再次獲得盛寵,顧長歌只安心待產不提。
來年尚在正月裡,翊坤宮錦貴妃娘娘誕下皇子,皇帝龍顏大悅,未等皇子滿月,便賜名逸暉,望他此生安逸,像陽光一樣溫暖。
翊坤宮上下侍奉得宜,皇帝又賞了衆人一年份例,一時間賀禮又如同流水不斷涌入翊坤宮。
這是東霆此刻的唯一一個皇子,顧長歌欣慰着,亦是警醒着,半分不敢馬虎。
彼時裴縝正在慈寧宮裡與皇后一起給太后請安,溫木槿便到翊坤宮來瞧顧長歌母子。
此時尚未出月子,顧長歌坐在牀上,蓋了厚厚的棉被。
才一走進殿裡,便覺得溫暖如春,奴才們上心,地龍燒的極暖,屋裡又燃了炭盆,溫木槿進屋後在外間待了一會才肯如內。
一進去鼻尖便聞見梅花的幽香,讚歎:“姐姐好雅興,此時梅花盛放,外間太冷,進屋了烘的周身都是梅花香氣呢。”
顧長歌正拿着一卷孟子瞧,見她來笑着說道:“快坐下,外面冷,你又大老遠走過來,快暖暖身子。紅翡,去把逸暉抱來給淑答應瞧瞧。”
紅翡應聲下去。
溫木槿自顧坐在牀邊,笑道:“如今你也是用慣紅翡的了,連着好幾日也瞧不見香芝,姐姐是打算將香芝放出去了嗎?”
顧長歌抿脣而笑:“就你聰明,香芝與我情分也算深厚,如今她心有所屬,皇上又答應指婚,等到了時間,就要放她完婚了,我怕到時候手忙腳亂,也漸漸地放些事情叫紅翡來做了。”
“紅翡在你身邊是大宮女,瞧着年齡倒與碧璽差不多,我聽皇上說,你打算再過過也擡舉她做個女官?”
溫木槿從旁拿了顆蜜桔,用指甲輕輕劃開極薄的橘皮,剝開一瓣一瓣的橘肉,又細細摘去上面的白絲。
“她與碧璽早年便相識,如今都在我宮裡,我瞧着也是個不錯的,打算讓她分擔些碧璽的事情,也別隻忙碌了碧璽一人。等再過過,其他的宮女若有想出去的,也要放出去了。到時候再選了好的來就是。”顧長歌伸手拿了她一瓣剝好的橘子放進口中,一股清冽橘香在口中展開,汁水甜膩,飽滿的果肉綻放出的水又衝淡了這層膩,果然好吃。
溫木槿是細緻的人,連橘子都剝的這樣好,侍奉裴縝更是周到。
顧長歌莞爾瞧着溫木槿神色,見她此時頗爲安逸,不免感嘆:“不過月餘,你氣色已經恢復如常了,可見恩寵是能左右人心智的。”
溫木槿睨她一眼,口中不滿:“吃了我的橘子還要取笑我,”話閉只定定看了顧長歌道“姐姐你別惱,我不光是要得皇上青睞的,我是爲了我那孩子……”她輕輕攥了攥橘子剝開的皮,汁液濺出些許,沁的手心發澀。
她面色不變,將皮一把扔進炭盆裡,橘皮被火炙發出噼啪聲。
紅翡帶了乳孃進來,溫木槿忙站起來迎上前去伸手抱了逸暉,瞧着他粉撲撲的臉頰,喜得不行,仰臉笑着說:“逸暉真可愛,姐姐生逸暉的時候,比我強多了,不一會就聽逸暉哭聲洪亮,皇上高興地都坐不住了。”
顧長歌也欣喜,見孩子過來,忙又喚了乳孃問了方纔睡得情況。乳孃一一作答。
紅翡笑道:“二皇子是有福的,才降生皇上便賜了名,旁的皇子都要等到滿月禮時候才得名字呢。”
溫木槿抱了逸暉坐到顧長歌窗前,二人逗弄着孩子可愛的小臉,不亦樂乎。
溫木槿忽然神色有些遺憾道:“如今公主養在皇后身前,都已經好幾個月了,可皇上仍舊沒有爲她賜名,就連皇后也不着急。”
紅翡溫言勸道:“娘娘莫要心急,公主身子弱,隆恩太盛反而不好,便是要這樣壓一壓纔好呢。”
顧長歌笑着看了一眼紅翡,很喜歡她這樣機靈的,便道:“早上御膳房的人來送了一份雪米糕,等下你與碧璽拿回去分了吧,我瞧着你很喜歡呢。”
紅翡福了福身子謝過。
顧長歌又言道:“你有心抱回公主,我定然會想辦法幫你,只是此時你在答應的位份上,縱然有心也不能撫育公主。且太后此時疑你,總要讓太后覺得好才行。你若有空,多到太后面前走動。”
溫木槿露出幾分鄙夷神色:“她與皇后出自一家,如今公主在皇后那裡,太后怎肯將孩子還我。她認定了我是不好的,自然不肯。”
顧長歌蹙眉,定定望着火盆,只緩緩說道:“你也別太着急了,到底孩子還小,皇后也算年輕,是不肯只要一個公主在身前的。聽聞周無術說,皇后命太醫院擬了許多調養身子的方子呢。”
“嗤……”溫木槿掩口一笑,不屑道“她要生養孩子,也得皇上肯纔是。”
面露幾分驚疑,溫木槿繼續道:“姐姐若不信,且留心着敬事房記檔便是,前些日子我在毓貴妃那裡,敬事房拿簿子來看,皇上大多數只召了凝常在與我在旁,林貴人也不少侍寢,只是皇后唯有十五一日,且並未……”她壓低了聲音“想來,皇上不願。”
顧長歌心下驚疑不定,此前聽過裴縝對皇后口中帶了幾分不滿,只是如今二人面上相敬如賓,倒不像皇后那邊是這樣的光景。
她掐着被子上柔軟的繡樣,陷入了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