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颳了幾天幾夜,終日呼號着的風聲掃落走最後一片落葉。
翊坤宮的正宮大門緊閉,裡面又加了一層厚厚的毛氈擋風,從屋內的窗戶望出去,能瞧見四方的天空,因連日的風吹得片朵白雲不留。
光禿禿的玉蘭花樹經過一季花開花謝,抽芽長葉,終於在這一日也一無所剩了。
屋內已燒了炭盆,偶爾發出一兩聲噼啪作響,屋內靜悄悄的。
有人自外面進來,一路旖旎的妃色裙襬拖在地上,來人步履輕緩穩重,一步一步走的極爲穩當。
紅翡打了簾子,迎接來人,見來人面生春色笑不露齒,規規矩矩福一福身:“小主安好。”
溫木槿手上攏了個湯婆子,見陌生臉的人愣了一下,瞧了裝束心思一轉,笑吟吟輕微點頭:“姑姑好。”
溫木槿在貴妃榻上斜着,一早聽了傳報說淑答應要過來,早教人備下了藕粉圓子,聽見外間的聲音,扶了香芝的手起身。
“姐姐呢?”溫木槿向內張望。
顧長歌扶着香芝的手走出來,定定看了溫木槿的眉眼,只見臉上紅撲撲,細看是撲了胭脂。嘴脣嫣紅,髮絲不亂梳成一個凌雲髻,插了一支蜜色嵌寶石銀簪,裙子雖乾淨規整,裙襬耷拉到腳面,後面隨着走路擺動如同風拂搖曳,煞是美觀。
是精心裝扮過的。
顧長歌一笑:“三日不見,士當刮目相看。”
溫木槿抿脣一笑,細緻描過的眉眼顧盼流離間婉轉多了幾分情致。她盈盈拜下,以手扶膝,行了大禮:“臣妾永和宮答應溫木槿給貴妃娘娘請安,祝娘娘萬福。”
顧長歌心下沒有半分疑慮,反而生了許多笑意,伸手輕輕攙起她來,握了她細弱的雙手,喜道:“你來了就好,坐吧。”
拉了她坐在榻上,紅翡上前倒了茶水,笑道:“奴婢早聽聞淑答應喜歡喝碧螺春,娘娘一早吩咐奴婢備下了。不一會香芝就把娘娘喜愛的藕粉圓子端來,小主嚐嚐還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溫木槿細觀察這個新來的宮女,忽然眉頭一跳,恍然道:“你不就是之前在冷宮裡的那個……”她神色錯愕望向顧長歌,見她眉目間皆是笑意才忽然明白,點了點頭對着紅翡“恭喜姑姑了。”
紅翡笑的和緩,福了福身到一旁伺候,不再打擾了。
顧長歌用手指點了點桌子,發出輕輕的嗒嗒聲:“好了,忙着恭喜了紅翡,難道沒有旁的話要跟我說了?”她帶了幾分嗔怪,“來就是爲了叫我瞧一瞧你新畫的妝?”
莞爾一笑,溫木槿眼光流露一種悵然若失的神情,淡淡道:“皇后失了一子,我的孩子卻也不能養在膝頭。將心比心下,到底還是她更傷心幾分吧。如今我因傷了太子,怨恨皇后,惹得皇上不肯垂愛,也就罷了。可爲了我那孩子,姐姐,”她目光露出幾分堅定“之前是我錯了,我原以爲一個人活着,不過是爲了一口氣罷了,如今我想通了,家族,位份,孩子,哪一個我都不願拱手相讓。”
聽她語氣中的肯定,顧長歌笑了:“你不怨我多次罰你?”
溫木槿斂了神色:“其實當時我就是明白的。姐姐是爲了讓我知道,在後宮,唯有權利是可靠的。姐姐罰我,不過是爲了告訴我,一時的失去不可怕,若日後都要過這樣的日子纔是最可悲的。我也知道,若不是姐姐,我何嘗能安好於永和宮內呢?”
“你明白就好。”顧長歌嘆了口氣。
當初她罰她抄寫經文,罰她跪在廊下,都是爲了讓她明白,權利在這後宮裡是多麼有用。哪怕只是高了一點點的位份,那都是不同的。
她並不以昔日好友的身份懲戒她,而是以貴妃的身份,這對一個答應而言是不可抗拒的。
皇后孟亦夭性格僞善,愛在人前做出一份謙和大度的樣子,實則錙銖必較,溫木槿沒能落在她的手裡,也多靠了顧長歌的周全保護。
“能想通重新開始,你也要珍惜這次機會。既然你下定決心,我要如何幫你?”顧長歌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鐲,歪頭問溫木槿。
溫木槿眼睛一亮,定定瞧着她。
再過不久就是除夕,年下皇上賞了節禮。滿宮裡都熱熱鬧鬧的。
在宮裡各處,宮女們掛上了硃紅色的宮燈,白日裡紅彤彤的,晚上點燃裡面的燈芯,整個城中燈火映了天色,如朝彩晚霞。
宮宴早早就開始了。
皇后坐在裴縝身側,笑吟吟的舉了美酒頻頻飲下,又勸皇上飲酒。裴縝對皇后失子一事實在愧疚,不免依了皇后的勸。
親王女眷坐於席中,皆言笑晏晏。
觥籌交錯間,恍惚不似人間。輕靈絲竹吹奏,遠遠地擡首,望了通紅天空裡一輪明月皎暇如新。
忽然有人驚歎:“外面下起雪來。”
一衆人被話語吸引,紛紛望去,只見太和殿外廣闊的地面上覆蓋了一層稀薄的白色,有鵝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飛旋在空中,與絲竹之樂相伴,彷彿跳舞一般,飄飄灑灑翩翩飛蝶。
衆人一時看呆,顧長歌因多飲了幾杯玫瑰醉,雙頰飛了嫣紅之色,扶了紅翡的手站起來,舉起酒杯道:“瑞雪兆豐年,臣妾滿飲此杯祝東霆國泰昌隆、百姓安樂!”
語畢便要一飲而盡,紅翡忙勸道:“娘娘懷有身孕,不易飲用太多!”
顧長歌斜睨她一眼,緋紅的臉頰並着勾勒細長的眼線,眉眼如飛:“本宮恭喜皇上,怎能不飲,”她笑起來,望了裴縝“皇上,您說呢?”
裴縝關懷她身子,見她雙頰嫣紅,的確是喝了不少,伸手示意:“貴妃的心意朕明白,只是你懷着身孕,還是要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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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怨色浮上雙眸,顧長歌放下了手,連飛揚的神色也暗淡下來:“臣妾便知皇上疼愛臣妾不如疼愛皇后,皇上與皇后伉儷情深,皇上只和皇后敬的酒。”
聽她口中頗有怨言,皇后擡眼望着她道:“錦貴妃,大好的日子,莫說醉話。”
裴弦卻在另外一側開口,笑道:“臣弟早聽聞皇兄寵愛貴妃,如今看來,傳言不實。”說罷舉杯對着顧長歌示意後,一口飲盡。
裴縝見裴弦如此,本不是這個意思,倒是讓他們說的自己對錦貴妃不那麼疼愛似的,忙舉起杯子道:“是朕不好,惹貴妃傷心了,只是你懷着身孕,不易飲酒,叫宮女換了牛乳來,這酒朕替你喝!”
說罷將杯中美酒盡數喝乾。
顧長歌見狀纔有笑了起來,本就美麗的面容帶着飲酒後的微醺,更迷人幾分,她笑着坐下,只是口中依舊不依不饒:“皇上以爲這樣臣妾就如願了嗎?臣妾聽碧璽說起過,傳聞太祖皇帝有上天福澤庇佑,曾在除夕夜中偶遇一仙子預言東霆江山永存,且來年風調雨順,土地豐收。臣妾很想去瞧一瞧那仙子的模樣呢。”
皇后心裡暗自感覺有些不好,卻說不上是什麼地方,只靜靜放了酒杯道:“錦貴妃,且不說你是聽聞的,就算先皇的確遇到過仙子,也不能證明今日仙子便會來,更何況,偌大的後宮,你要如何去尋什麼仙子?”她轉臉笑着對裴縝道“皇上,外面風雪大,臣妾爲皇上準備了歌舞,不如一觀?”
顧長歌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卻笑着堅持道:“難不成皇后認爲皇上就見不到仙子了?”不待皇后回答,她馬上又說“臣妾也不過是玩笑一句,到底只是後宮的傳言罷了,可皇上你瞧,外面雪花簌簌甚是美麗,臣妾不忍只是旁觀呢,如此盛景若不置身其中,又如何感受冬雪的美?皇上,便陪臣妾去嘛。”
因是宮宴,來的都是親王王妃,七王爺才成親,府內並無正室,唯有一個側妃秦秀秀,如今端然坐於席上,聞言一笑道:“妾身斗膽,妾身聽聞有孕之人在有身孕之時,喜好口味也多有改變,大抵是因爲腹中孩子的緣故,如今貴妃執意想去瞧雪景尋仙子,想來多半是因腹中胎兒的緣故。”
裴縝被這話一說,目光柔和許多,望向顧長歌的神色也有幾分慈父模樣,便站起身來:“既如此,朕便隨貴妃走走。”
顧長歌一喜,忙起身謝恩,瞧瞧與秦秀秀對了眼神。
裴縝行至顧長歌身側,伸手挽了她的手,便要拉着向外面行去。
毓貴妃忽然說道:“讓錦妹妹說的,臣妾也不願錯失了瞧仙女的機會,皇上便帶了咱們同去吧。”
裴縝回首一笑,並不拒絕。
一衆人紛紛起身,迎着簌簌雪花向外走去。
宮人爲防雪花落在衣裙上,濡溼衣物,以傘擋雪,一行人步履輕便,談笑風生,一路順着甬道走着。
似是心有靈犀一般,顧長歌與裴縝都一起往延春閣走去。
那是二人入宮後第一次獨處的地方,他們在那裡度過了極爲美好的一段時間。
顧長歌不會忘了,那個春夏交替的夜晚,翠林密竹被風吹得瀟瀟響聲,如耳邊愛人低嚀軟語,同樣是燈火通明的夜景,迎着皓月,忘乎所以。
裴縝攜了她的手,並不管旁人,只與她相視而笑。
延春閣距離太和殿甚遠,只是皇帝都不言語,誰也不敢質疑,一路施施然行進,倒也有趣的緊。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陣清麗琴聲,聲聲入耳,似泉水叮咚,顧長歌一愣,驚喜道:“皇上你聽,莫不是有仙子降臨,禮樂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