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離開故土的第四十五日,也是進入瓊林的第十五天。
那一天,花娘的父親玉天淮玉老爺從京城返回揚州。玉家大總管玉如意帶着浩浩蕩蕩一班人馬,特來瓊林接花娘去玉府見老爺。
花娘聽了丫鬟的稟報,並不許大管家玉如意進來,只是讓他們一衆人馬在園子裡候着。自己則快速的喬裝打扮一番,然後支走了貼身丫鬟,從後窗偷偷跳下樓,直奔花房小築。
花房小築在院子後的東南角,被一片花樹遮掩着,那是老花匠培育貴重花木的地方。
自打我做了小姐的兼職跟班之後,不陪小姐出門的時候老花匠就讓我待在這裡,看護奇花異草的苗木和盆栽。不但不需要我做其他事情,還備了一張竹躺椅和很舒服的藤牀給我用。
小築裡面除了花木之外,還擺着一把古樸的藤椅——看得出年代久遠,已經微微泛紅。老花匠特別交代過,這把椅子不可以動,更不能坐,因爲這是瓊林別院當年的女主人——花娘的生母生前常坐的。現在也只有花娘可以坐在上面了,就連玉老爺,花娘都不允許他坐一坐。
這天,午飯過後已經一個時辰了,閒不住的玉家大小姐一直沒有來喊我出去遊逛。我坐着那張竹椅上,面對着那把舊藤椅發呆。腦子裡都是花娘的模樣,我想:花娘死去的親孃一定和她一樣的美。
正在胡亂想呢,忽然眼前一花,花娘已經站在那把椅子之前。
她慌慌張張的對我說:
“我要逃走了,你跟不跟着我。”
我這才注意到:這時花娘着一身青布衣,頭髮也挽成兩個抓髻,身後揹着一個小包袱,乍一看就是一個乖巧又機靈的小書童。
我忍住笑問她:
“爲什麼要逃走?”
“有人要害我。”
“誰?”
“我爹——玉天淮。”
我笑了,這位愛折騰的的玉家大小姐今天又要唱的是哪一齣?
奇怪的是,這一次花娘居然沒有過來打我,她忽然低下了頭,我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順着她的臉龐無聲的流了下來。
我第一次見到女孩流淚,而且這個人正是花娘。
我一下子手足無措了,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情急之下,我連忙說:
“我跟你走,去哪裡都行。”
花娘擡起頭,粲然一笑,隨手用袖子抹掉腮邊的淚水,拉着我就往外走。
瓊林只是玉家的一處小小的別院,讓人不解的是:那裡竟然有一條暗道。暗道的入口在花房小築的那把古舊藤椅下面,出口處居然是在揚州府的府衙後院。
我認得那是府衙,我從建築佈局、裝飾擺設上看的出來。
府衙後院並沒有人,也許州府大人的家眷都出門了。整個後院靜悄悄的,只有幾隻悠閒的小鳥在樹上鳴叫。花娘拉着我,悄悄溜進靠東側的一個偏房,輕輕的把門關上。
我輕聲問花娘:
“你是不是隻是想來府衙玩玩,還騙我說你爹要害你。”
花娘搖搖頭:
“這一次真的沒有騙你,是真的,我爹要害我,他想把我嫁出去。”
“真的?”
花娘痛苦的點點頭。
我愣了一下,因爲我知道出嫁的含義,只是覺得那是別家女兒的事,和花娘扯不上半點關係。
我看着花娘驚慌的眼神和愁苦的表情,我相信她這次說的是真的。
她年紀雖然不大,但確實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了。不知道那個將要娶她的幸運兒是何許人也?
我心中忽然好像被什麼重重的擊了一下,一陣痛楚襲來,難以言說。
花娘捅了我一下,我纔回過神來,仍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我着急的問:
“你怎麼知道你爹要把你嫁出去?”
“玉管家來接我見爹爹之前,我乳孃特地派她兒子抄近路跑來告訴我的。”
“你的乳孃?她怎麼能知道玉老爺的事?”
“她是玉管家的妻子。玉管家懼內,最怕我乳孃了。”
這一次我不得不信花娘要嫁人這個事實了。我該怎麼辦?原本無憂無慮的花娘,此刻卻變得滿面憂愁,讓人可憐到心碎。
她只不過還是一個嘻嘻哈哈,玩玩鬧鬧的小姑娘,怎麼可以出嫁爲人婦?我必須要破壞掉這宗婚事,不光爲了花娘,爲我懵懂的初愛,更是爲了我身上那份沉重的使命。
我心意已定,腦子一下子變得異常冷靜。我口氣沉靜的對花娘說:
“你不願意做的事情,我絕不許別人勉強你,不管他是誰?”
花娘笑了,我的態度感染了她。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可以真心依賴的男人。她很開心自己沒看錯這個小癡子,他真的是願意陪自己做任何事情的人。
花娘想了想說:
“我乳孃帶話還說:要是別人的話還可以跟爹爹耍賴不嫁,這個人卻萬難推脫,因爲他就是當今相爺的大公子。這次爹爹去京城,柳相爺已經定下迎娶吉日:就在這月的十六。”
“那只有三日的時間了。”
“對,乳孃還聽說柳家迎娶的隊伍應已經快到淮安府了,最遲明日就會到這裡。”
我安撫花娘說:
“先別急,我們可以藏起來,或者馬上離開這裡,先躲過眼前這一關,然後再作打算。”
花娘搖搖頭:
“你也聽說過我爹爹是什麼人,這裡就是他的天下,我們怎麼躲,怎麼逃?還好瓊林別院的暗道只有我一人知道,否則我們連那裡都別想逃出來。”
“你又怎麼知道那個密道的,怎麼肯定別人不知道?”我問
“我娘臨死前留給我幾件遺物,其中一方羅帕上面繡着一個女孩子。乳孃說:那是我娘根據她的想象,親手繡的我長大的樣子。”
“有一天我拿着這方羅帕,想着孃親的樣子。一束光照在羅帕上,我發現那繡像上出現兩個金色的小字。”
“我再仔細看才發現,那是兩個金線繡的小字,巧妙的藏着其它圖案裡。只有光照時,纔有可能注意到。那字寫的是:椅下。”
“乳孃曾經告訴我,我娘生前最喜歡坐着花房小築的一把藤椅上,看那些花花草草。我立刻聯繫到那把椅子,後來就發現下面有一個入口。我還偷偷走過一次,發現了出口就是府衙。”
我說:
“即便如此,也不能斷定你爹不知道這個暗道。”
花娘說:
“你有所不知:我娘在世時候,那時的揚州府尹就是我娘青梅竹馬的戀人,這個秘密是乳孃告訴我的。”
我明白了:那條密道原來是他們幽會的暗道,難怪別人不會知道了。
花娘說出了孃親的秘密,忽然有點後悔,她警告我說:
“我什麼都告訴你了,你發誓可不要出去亂講,否則把你舌頭割掉。”
我鄭重的點點頭,花娘這才放心。我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問花娘:
“如此說來,你爹有沒有可能就是當年的揚州府尹呢?如果是,可以投奔他啊。”
“我也想過這一點,可是我乳孃說,我確實是我爹的親生女兒。因爲我娘同她講過,她和那個府尹並沒有做過什麼越軌之事,只是一起談論琴棋書畫而已——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但是我娘不會騙乳孃的。”
我有些心有不甘的說:
“那也不盡然,也許你娘不說是有她的苦衷呢。那個府尹現在何處呢?”
“那府尹本來是翰林院的學士,外放到揚州做府尹的。我娘過世後不久,他又回到京城,後來聽說辭官還鄉回北冥老家了。”
“他叫什麼?”
“聽乳孃說,好像姓沙,叫什麼我沒在意。”
北冥沙氏,那一定是北冥王族的族人了。我忽然有了主意。
“不管這個府尹是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是他絕對可以庇護你的——因爲他是北冥王族的人。我們去投靠他——按你乳孃的說法,他也是一個重情義的男人;一定會看着你孃的份上收留我們。”
花娘搖搖頭:
“我不知道怎樣面對他——我也不願意受他的庇護。”
“那還有什麼人可以去投靠嗎?”我問
“除了乳孃之外,最可靠的人只有師父了,可是她雲遊了半年多了,哪裡去找?”
我不容置疑的說:
“花娘,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也沒有時間選擇了,我們必須北上去北冥”
花娘不情願的點點頭,忽然又說:
“不一會他們就會發現我偷跑了,爹爹一定會四處派人尋找。我們又如何走出這揚州城?”
我胸有成竹的說:
“這裡是否有座伽藍寺?”
“有兩座,我都去過——一座就在城東,離這裡很近;一座在東郊,要出城東門,然後東北方向十多裡纔到。”
“我們馬上去近的那座,趁現在他們還沒有大規模搜尋。”
“你要出家當和尚嗎?”
“不是,那裡的方丈是我的族人,可以安排我們離開揚州。”
花娘疑惑的看着我,忽然大發脾氣:
“小癡子,死花郎。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你的秘密,你到底是幹什麼的?鬼鬼祟祟的樣子,我不要跟你走了。”
“花娘,如果你問我都會告訴你。可是你從來沒問過我,你就是當我是個小癡子啊。”
花娘想想也覺得有些理虧,不過還是兇巴巴的說:
“那你爲什麼不主動告訴我?我都告訴你這麼多的秘密。”
“到了伽藍寺,我一五一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