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衡身形微微一凝,隨後走過去,隨意抽了一封信出來,利落的撕開火漆封口,抽出信件來。
宣衡站着,頭微垂,身姿卻繃得直直的,呂良坐在凳子上,擡頭看着他越來越凝重的神色,在他看完後,小心問道:“陛下……怎麼說?”
那信封之上,分明有皇家的標誌。
專注看信時神情凝重,而看完,宣衡的臉上,卻是複雜的,似凝重,又似無奈,卻又有些正中下懷。
信紙從指間滑落到桌上,宣衡坐下來,伸手去倒茶。
呂良手腳利落的把倒好的茶提給他,用眼神催促他快說。
宣衡一笑,接過,漆黑的眸子半掩,眸光微有些暗,翹脣道:“陛下很憤怒。”
呂良一驚,瞪大眼道:“果然,子桑雲真是他女兒?那這怎麼辦?天子一怒,這後果——”
“你聽我把話說完。”宣衡直接打斷他的自我恐嚇,他放下茶杯,在呂良震楞的神情中,繼續道:“陛下的憤怒在於——竟然有人敢假冒皇子公主之名,招搖撞騙,魚肉百姓。”
陛下的原話說的更多,既否認了自己有東楚血統的女兒之事,又從國家、皇家以及自身的角度,深刻剖析了此事所會造成的巨大惡劣影響及危害,最後,下了最乾淨利落的決議。
總之,一切都是子桑雲自己乾的,跟他沒有絲毫干係,他甚至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麼個人。
而他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姑息縱容,不需要京都衙門提審,直接——就地處決。
陛下說。斬立決。
宣衡垂頭,脣角無意味的勾了勾,端起茶來喝了口,眼神有些微醺。
而大咧咧的呂良卻沒行思那麼多,一聽陛下的決議,便拍桌道:“我就說嘛,子桑雲果真不是陛下的女兒。這女人也真是大膽。爲了活命,什麼理由都敢編。”
宣衡笑了一笑,卻道:“子桑雲或許是欺世盜名。此一生編了無數的慌,造了許多的謠,但唯獨這一件,她還真不一定是編的。”
見呂良皺眉。他淺淡一笑,道:“自個兒看看那信吧。陛下在信裡什麼都說了,唯獨沒有解釋——子桑雲手中的龍紋玉,究竟是從何而來?”
聖上自然知道,宣衡不可能認不出龍紋玉的真假來。他無法以假造的藉口搪塞,又沒有充足的理由來解釋此事,於是。便閉口不言了。
呂良將信將疑的把信看了一遍,放下來後。神色凝重的看向宣衡。
他不像宣衡,什麼事情在心頭一過便明明白白,可他也不笨,仔細想,還是能看破蹊蹺。便如此刻,他便嚴肅問道:“不上報京都三司,而是直接呈給陛下,世子,你是故意的吧?”
倘若宣衡真有心將此事公之於衆,就會提交給京都大理寺,而此案性質嚴重,又涉及皇室,大理寺哪敢輕易定罪,自會移交刑部,刑部自也擔不起這責,最後會呈給御史臺,說不得,就會弄得三司會審,皇帝旁聽,天下皆知。
到那時候,昌國的皇帝有個東楚國私生女的傳聞,便會發酵、膨脹,這產生的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輕則輿論譴責,重則國家動盪。
昌國與東楚,可是有歷朝歷代積攢下來的國仇。
而宣衡,越過了這其中的一干人事,直接呈稟皇帝,將這一切可能,直接扼殺在了搖籃裡。
沒有人會知道皇帝還有個有東楚血統的女兒,也沒有人會去挖掘他更多地與東楚相關的事情,這些辛密,亦或者醜聞,都會隨着子桑雲的死,深埋地底。
“我並不想替陛下掩飾什麼。”宣衡漆黑的眸子微暗,道:“也無所謂討他歡心。”
呂良看着他在燈下半明半暗的臉,靜靜地看着,不說話。
“一則,此事有損國體,影響嚴重。二則,即便我按規矩提交京都,誰又能保證大理寺不受干擾,刑部不受干擾,御史臺不干擾?說不得,消息傳到京都,便會石沉大海,甚至驚不起一朵浪花來。”
黑夜裡,宣衡的聲音在房間裡平緩的趟過,看似輕淺,卻有股厚重感。
他沒有停頓,坦然道:“既如此,倒不如讓我借用它爲數不多的價值,來解決眼前這件事。”
呂良眼珠一動,看定他道:“你是說阮天德的事?”
宣衡手肘抵着桌面,杯子抵在脣邊,卻不飲,凝神思索着道:“我和阿潛尋遍了所有有可能的地方,甚至於差點拆了阮天德房間中所有物件,卻連賬冊的影子都沒看見。我找不到也就算了,加上阿潛都了無頭緒,這便可疑了。”
“我一直懷疑,阮天德那隻老狐狸,根本沒將賬冊放在與他有關聯的任何地方。”宣衡道:“只是,我們想不到在哪裡罷了。”
他又道:“而與阮天德有牽連的,排除我們已經查證過的所有人,便只剩下子桑雲了。阮天德倒不可能將那麼重要的東西交到不在他掌控中的子桑雲手上,但子桑雲慣來精明,她能那麼安心的用阮天德,必然也是有所依仗。”
“只是要叫子桑雲開口,不容易。”說到這裡,他笑了笑,看着桌上那封信,道:“不過現在,這就不是問題了。”
他起身,收起那封信,又從呂良手裡奪走剩下的那封,將沒拆的那封仔細納入胸口,又將拆開的那封隨意塞進袖子裡。
呂良抗議,“不帶這樣的,王妃的信幹嘛要藏着?說不定她還有提到我呢,分享分享嘛,你的終身大事,王妃她究竟是怎麼說的?”
“等我看完再說。”宣衡一笑,看似輕鬆,但那眼裡,卻是有些緊張的,不過他掩飾的很好。臨出門前,又對呂良道:“去把阿潛找來,務必要快。”
呂良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見他堅持,撈撈腦袋,連忙往外跑趕。
宣衡見他動作夠快,放下心來。徑自去了府衙大牢。
大牢最深處。凝聚着最深的陰暗,晨昏不見,日月無光。子桑雲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究竟呆了多少天,她唯一意外的是,那人竟然不殺她,而是讓她活到了現在。只是對她不管不顧的,好像這世上根本就沒她這個人似的。
怎麼可能呢?她可是皇帝的女兒。
子桑雲頭靠在鐵柵上。無力的動了一動,茶褐色的眸子,黯淡無光的看着牢中不見天日的黑暗。
“咚……咚……咚……”一陣輕淺的腳步聲傳來,這聲音與她平時聽到的獄卒輪換聲不同。遠沒有那麼迅速厚重,而是從從容容、不緊不慢的。
聞聲識人,子桑雲了無生氣的眸子。一點點聚起了光來,她眼珠向右轉去。一出口,便是冷嘲熱諷:“我還以爲你已經被我父王處決了,沒想到你竟然還活得好好地。”
若是阿潛,怕是會回一句:我自是活得好好地,被處決的,怕是你纔對。
可是宣衡,卻只是笑了一笑,道:“子桑姑娘精神倒是不錯。”
聽着這與預想裡完全不同的話,子桑雲莫名的楞了下,反應過來後,自嘲一笑。
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她看着一成不變的黑暗,想的最多的,竟不是自己曾經的風光,而是那個有着清冷眼眸,着一身銀袍,靜靜站在遠處的人。
真的是很遠,遠的她把手伸到最長也勾不着。
身後,宣衡平淡的稱述道:“姑娘的事情,本官已如實上報給陛下。”
眼前幻想煙消雲散,子桑雲身子一震,猛地轉過身去,她手抓着鐵柵,凌凌看着宣衡,喉嚨動了動,眼裡都帶出了幾分淚光,殷切的問:“他怎麼說?可是叫你放了我,要迎我回家?”
宣衡眼裡有絲憐憫,他看着面前這個蹲坐在地上,眼裡滿是祈盼的女子,很難與那個高貴傲然的雲仙子結合在一起。
宣衡並沒有高高在上的俯視她,而是蹲下身來,手搭在膝蓋上,微傾身看着她道:“從前我覺得你十分聰慧,只是聰慧用錯了地方,而現在,我卻覺得你比我家蜜兒還傻,我家蜜兒傻得可愛,你卻是傻得無藥可救。”
宣衡很少說刻薄的話,尤其是對一個已身爲階下囚的女子,但關於子桑雲,他真是覺得可惜了。
本有一身常人望塵莫及的本事,卻淪爲別人攬財的工具,終落得如此下場。
“這是聖上的回覆。”從鐵柵縫隙中將信件遞進去,宣衡淡淡道。
信紙薄薄的,夾在那兩根骨節分明的長指裡,微微晃盪的晃盪着。
沒有伸手去接,子桑雲只是怔怔的看着,眼裡甚至有幾分抗拒和恐懼。
“怕了嗎?你做哪些事情的時候,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這聲音就這樣的鑽入她耳裡,她一驚,立馬擡頭去看宣衡,可昏暗的燈火下,宣衡只是疑惑的看着她的動作。
她一怔,想起剛那道涼薄的聲音,實在太熟悉了。
她竟然在這個時候,都能想到那人,甚至能聽到他的聲音,也真是被關太久了,入了魔障了。
但也是這一聲驚醒了她,她神色平淡了下來,接過那薄薄的信紙,看了起來。
這一看,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煞白煞白。
子桑雲託着信紙的手抖了起來,那信紙,似有千斤重。
黑暗的牢房裡,昏黃的光暈下,那用硃紅的筆勾出的一個斬字,殺伐果斷,生生刺疼了她的眼,讓她連呼吸都困難。
這字跡她再熟悉不過了,那個人,竟是真的要殺她。
手垂落在膝蓋上,子桑雲回身背靠着鐵柵,滑坐下來,她緊閉上眼睛,眼角卻並沒有淚水。
宣衡以爲她是痛苦得不能自已,然而,許久之後,她卻脣邊勾出一個笑來,那雙茶褐色的眼睛睜開,冷漠而冰涼,“真不愧是帝王。”
“你說的不錯,我是傻,他連自己親兄弟都不放過,又怎麼在乎他衆多女兒中的一個?”她嘲諷的笑了笑,面上有幾分桀驁,頭微偏着,眸光幽涼,“我早該想到的,但卻直到今天才看清楚。”
子桑雲說到這裡,眸光冷冷一轉,撇向身後,冷聲道:“你還不殺我,可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難道我一個階下囚,對你來說,還有什麼價值嗎?便是死,都死不安生了。”
子桑雲頭腦清醒的時候,確實是個厲害角色。
而且,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醒悟的如此之快。
且這份凌厲割捨,也算是一脈相傳了。
宣衡並不着惱,他淡淡一笑,並不吝嗇的奉承道:“子桑姑娘的價值,從來不在身份與權勢上,而是在這裡。”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指指腦袋,道:“所以,與你身在何處無關。”
子桑雲雖自詡是皇帝的女兒,但她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公主應有的權勢與待遇,她能在德莊風生水起,雖也有背後依仗,可更多的,卻是她自己的能力。否則,以那人的秉性,她若是無用,怕早就被摒棄了。
子桑雲這段時間已對獄卒的惡劣態度習以爲常,此刻竟還有人如此跟她說話,且這個人,分位還不低,確實讓她側目。
但也不過如此了。
她不冷不熱的笑了笑,傲然道:“別以爲我恨他,就會幫你,在我眼裡,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這對父女,也真是冥頑不靈,但再頑固,也並非無暇可擊。
她不配合,宣衡並不在意,他只是笑着道:“我們來做筆交易如何?”
交易?跟一個死囚做交易?子桑雲倒是看不懂這人了,她側身看着他從容神情,壓制住眼裡的渴望,冷笑道:“你拿什麼來跟我做交易?我的命?對一個死囚來說,剩下的就只有這條命了。莫非,你要罔顧君命,將我釋放?倘若如此,幫你做一件事,倒也不無不可。”
“不。”宣衡沒給她任何希望,直接搖頭道:“你罪犯不涉,非死不可。”
眼裡的希望退卻,子桑雲坐回去,冷聲道:“那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真的嗎?”宣衡笑了,漆黑的眸子看着她無動於衷的臉色,慢慢的開口道:“即便是阿潛,也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