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餐桌,沉寂無聲,鑲嵌在人聲鼎沸的午市茶餐廳裡,當真是格格不入。
湯圓覺得,她的尷尬症都快無藥可醫了。
剛剛落座時,就已經開始了。卡座,三人同桌,註定了要兩人並肩而坐。兩個男人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並肩坐的。她不得不二選一。她終是選了張慕之。
從那刻起,她就注意到對坐的男人臉色黑了下去。
張慕之很體貼,之前的紙袋子裡是爲她買的海綿蛋糕,怕她等位時餓得很,專用來墊肚子的。一落座,他就解開袋子,把蛋糕倒進了她的餐盤裡,話語多少有點刻意:“你的最愛,海綿蛋糕,嚐嚐這家味道怎樣。”
彼時,項鄴軒點的四個菠蘿包,已經盛在盤子裡,等她都等得涼透了。
她去撕下一塊蛋糕嚐了嚐,隨即就點頭笑道:“嗯,不錯,味道挺好的。”
也許只是一句禮貌的敷衍,可聽在項鄴軒耳裡卻全然不是滋味。他想,他可能是魔障了,纔會如此吃味。他竟然會錯覺自己是過氣的菠蘿包,不被她待見。這種魔障的感覺,讓他無比懊惱,臉色便越發不佳。
湯圓此時吃什麼,其實都味同嚼蠟。可是,這頓飯,是她妥協攢起來的,就不得不努力化解尷尬。見服務員上來一盤乳鴿,她故作興奮地用溼紙巾拭了拭手:“這家乳鴿是一絕。嚐嚐吧。”
她夾起一塊乳鴿,原本是想矯情地當一回主人家,替兩位客人佈菜的。可是,筷子起,乳鴿懸,她卻犯難地僵住,先布給誰都是尷尬。
兩個男人同時看着她,好像拭目以待她的第二次選擇。
她只覺得臉頰有點兒繃,只得悻悻地把乳鴿送進了自己的碗裡。她低眸,避開兩邊夾擊的目光:“這個要趁熱,才皮脆柔嫩,快吃啊。”
張慕之很配合地夾過去一塊:“嗯,我記得你最喜歡吃的那家,在西京大學的北門外頭,改天我們找時間去找找那家店還在不在。”
湯圓覺得額頭有些冒汗,哪怕低着頭,她也能感覺到對坐的男人此刻正在用什麼樣的眼神凝視着她。她很不自在,偏着腦袋,衝旁邊的張慕之,尷尬地笑了笑:“好啊,找機會,叫上莎一刀一起。”
她雖然拽了個電燈泡,但這樣的回覆,張慕之已經相當滿意,招牌的陽光笑臉便綻了開。
項鄴軒一直都在懊惱心口悶着的吃味情緒。邀請兩人同席,完全都不像他。坐在這裡,圍繞幾種市井小食,爭風吃醋,更是一點都不像他。他只想把話題引入正常的商務頻道,好自證他此番邀請,只爲公事,不爲其他,雖然一切都近乎是自欺欺人:“一圓傳媒現在情況怎麼樣?受股民鬧事的影響大嗎?”
這個問題一出,湯圓頓時連啃乳鴿的心情都沒了。她擦了擦手:“還好吧。一圓剛剛起步,本來就沒有很大影響力。”
“用戶活躍程度怎樣?日活人數有多少?”項鄴軒完全切換成了專業投資人模式,“公司收支情況怎樣?”
湯圓愣住。
張慕之語氣不善地聲援:“項總,這些算商業機密。圓圓不方便透露的。”
湯圓覺得這兩個男人怎麼說曾經也算是郎舅關係,卻因爲自己,劍拔弩張到了這個份上,她實在是過意不去。她太過於顧及身邊人的情緒,便只能委屈自己:“也沒關係,就是一盤小生意,談商業機密還不至於啦。”
她感激地看一眼張慕之,卻笑着答道:“日活人數是
指每天活躍的訂閱數嗎?這個每天都有統計,不過,我沒太關注。我光應付內容就有點疲於奔命了。”她自嘲地抿了口奶茶:“不過,我挺自豪的。一圓從第一個月開始就盈虧平衡了。視頻反響不錯,基本都能……”
她頓了頓,面露些許赧色。她是很不願意承認一圓傳媒是家變相的廣告公司的。“拿到採訪標的給的贊助。”她又強調,“不過,我們不是給錢就拍的,採訪對象都是精挑細選的。”
“用戶通過一圓訂購商品,有收提成嗎?”項鄴軒打斷她,一針見血地切入下一個話題。
湯圓已經有點被逼問得不舒服了,但還是老老實實作答:“嗯,這也是收入的一部分。大概和贊助費,五五開吧,可能還要更多一點。”
“你就滿足於這麼一盤小生意?”項鄴軒慢條斯理地說,目光犀利地睨了她一眼,“有想做成一個事業嗎?如果想做成一個事業,就不能侷限於現狀。你的團隊太弱了,要變大變強,生產更多好內容,就得吸納人才。人才,得花錢。”
他笑:“當然,你可以說用股權激勵,以較低的薪水吸引人才。可說到底,如果你的股權不值錢,誰會要毫無價值的激勵?所以……”他總結:“你需要借力於資本。資本給你的不僅是錢,還可以給你……”
他指指太陽穴:“戰略,在最短的時間內幫一圓修築護城河,攻城略地,佔領細分領域的龍頭地位。拿到鄴軒投資的A輪融資,等於佔領了通往資本市場的快車道。投後估值一個億,我們投一千萬,佔股百分之十。這個價格絕對公道。”
不僅是公道,簡直是慷慨。如果是在商言商,對手方不是她,他絕對不可能出到這個價格。他甚至有信心,五千萬估值就能拿下這家初創公司。他只是想這家公司成爲他們之間的紐帶,在他想見她時,可以肆無忌憚,想造訪就造訪,再無需等在噪雜的午市茶餐廳裡像個傻瓜。
湯圓被他這咄咄逼人的架勢,給逼得愣住,只睜大着亮澄澄的眼睛看着他。
項鄴軒驀地收回了目光。如今的他,好像連她的一個眼神都經不住了。她好像只需要一眼,就能擊破他的所有僞裝,讓他無處遁形。這種迷失的感覺,讓他感覺很不好。
張慕之不可能眼睜睜放縱他們之間眉目傳情,哪怕傳的,只是尷尬的曖昧情愫。他語氣多少有些不善:“項總,不是每個人都野心勃勃。一圓傳媒追求的匠人精神,恰恰就有點孤芳自賞的意味,任這世間風雲變幻,我只守着自己喜愛的一畝三分地,精心耕耘,愛我所愛,這纔是匠人精神。小而精,也沒什麼不好。”
湯圓對張慕之的這番話驚訝不已。他簡直是說到了她的心坎上。也許是因爲張和張藥房,百年來都奉行匠心,他耳濡目染,在這點上,自然地與她不謀而合。這些或許是追名逐利的資本大鱷,無法理解的。
她笑着點頭:“嗯,慕之說得對。我對一圓傳媒的定位就是小而精,不一定要做大規模,做成上市公司那樣的。”她鼓了鼓腮:“不過,謝謝你啊,項總,給一圓這麼大的鼓勵。”
項鄴軒被眼前的一唱一和徹底給擊敗了。他嚅了嚅脣,卻是不語。
湯圓不想氣氛過於尷尬,就開起了玩笑:“我還從沒想過一圓原來這麼值錢了。我總算可以跟另外兩個股東交代了。小薇姐要是知道,肯定又要跟明子姐夫顯擺了。”
張慕之陪笑着點頭:“孕婦保持好心情,很重要。
”
“創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一圓傳媒雖然有一定的優勢,但你們的商業模式,並沒多高的行業壁壘。”項鄴軒的這番話很煞風景,“你不拼命往前追,後來者就會模仿你,如果比你先拿到資本,有資本燒錢,就能很快地超越你。這是個快節奏的時代,慢,固然優雅,但很可能分分鐘爲了優雅付出生命的代價。”
他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讀懂他的苦心,他只是不想眼睜睜看着她碰壁而已:“你忘了我告訴過你,國內的中小企業有多短壽了?”
他的一番話,果然讓她的笑僵在臉上。
“項鄴軒!”張慕之怒了,“你不要把你資本家的那套強加到別人頭上!”他顯然是把在張和張藥房合作上的積怨,發泄了出來:“動不動就斷言公司不按你說的出牌,就會死,就會亡。你並不是一圓傳媒的股東,這裡也不是股東會。”
“慕之。”湯圓總算是回過魂來了。她拽了拽他的衣袖,是規勸他不要過激,鬧得朋友難堪的意思。
可這樣的小動作,在項鄴軒看來,無異於逆鱗。如果這是一場項目推介會,她只是來求他投資的創業草根,受到這樣的冷待,他鐵定站起身離席。可是,他卻無法如此,對她,他早已失去了率性而爲的資本。當他再度開口時,他才猛然發覺,對她說場面話,於他,也成了一種折磨:“實話是不中聽的。作爲朋友,言盡於此。”尤其是“朋友”二字,就他如鯁在喉。
“我明白。我會好好考慮的,謝謝。”湯圓的這句話,在項鄴軒看來全然是敷衍。她的手還駐留在張慕之的袖子上,好像她此刻在乎的只是這個男人的情緒。這點,幾乎讓項鄴軒抓狂。
張慕之略帶歉意地看了眼湯圓:“不好意思,失態了。合作,本來就是求同存異,達到雙贏。”
三個人輪流說着場面話,簡直尷尬到爆。
就在湯圓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服務員端上來一盤滷味全拼。她正好逮着機會化解僵局:“小姐,我們沒點這盤菜。我們的菜,早就上齊了。我們都快吃完了。”
“哦,是這樣的。”服務員解釋,“您是湯圓湯小姐嗎?”
湯圓詫異地點頭。
“那就對了。這份菜是A5桌的一位先生買單送給您的。”
“啊?”只聽說過酒吧裡送美酒的,還從沒聽說過茶餐廳送叉燒的,湯圓更加訝異,“哪位先生?”她順着服務員所指,看向A5桌。
那裡,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正好把目光從她身上抽開,已起身作勢離開。時間倉促,她只驚鴻一瞥地看到了他的三七面。
完全陌生的面孔。她確定,她從沒見過這個人。
“我不認識他。你搞錯了吧?”她問服務員。
“沒錯。哦,對了,他說讓我告訴你,他姓路。”服務員很忙碌,答完這句,就風風火火地走開了。
餐桌上的兩個男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滷味拼盤,吸引了注意力,皆是一臉探究。
“不認識的?”張慕之問。
湯圓搖搖頭:“應該沒見過。”可轉念,人家都知道她的姓名,雖然怪怪的,送來一盤冷菜,卻不露面打招呼,多少應該是某個場合認識的吧。她就不確定了:“也可能是我記錯了。無所謂了,反正都已經吃好了。”
是啊。這頓該死的午餐,總算是吃完了。項鄴軒半刻都不想再逗留。他起身,喚服務員:“買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