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中那年輕公子端坐屹然,時而往簾外瞥上一眼,雖只一個小小動作,卻立刻便引起衆女的狂熱驚呼。便是那立於人羣之中的男子,亦覺某一次車中人往這邊看來時,目光燦然,有一種“他看到我了呢”的莫名欣喜。
但回過神來一想,依稀記得吳中第一美人之稱的趙舍兒亦有如此光華四射的眼神。
其實真正的東吳第一美人,應該是周瑜之妻小喬。喬公有二女,長女嫁給孫策,次女嫁給周瑜。因皆爲喬氏,故有大小喬之分。喬氏二女皆容色絕世,但因其高貴的地位,並沒有人敢評論她們的美貌。
而所謂的第一美人之類的稱呼,也唯有娼伎優伶之流,方在乎這樣的名聲。
男子微微皺了皺眉頭。
董真聲名太盛,尤其是以相貌之美而著稱,恐怕並不是什麼好事。
此時坐在車中的董真,雖然仍保持着完美無瑕的笑容,但是雙眸之中,亦流露出沉思之色。
車外百姓狂熱的呼喊聲,不時簌簌撲落的香花瓜果,充盈鼻端的好聞香氣,她並未曾放在心上。
故此當軺車駛至涪城府衙,滿面含笑迎上前來的劉備等人,在看見董真波瀾不驚的面龐時,不由得覺得有些意外。
數月以來,董真踏入蜀地,在小小葭萌,便攪起一片風雨。及至如今,更是忽然“豔名”遠播,儼然有了擲果盈車、投花滿簾的絕色美男待遇。
但是劉備以及他的心腹如龐統等人,自然是明白董真的“來歷”,原以爲聲名鵲起之後,以董真這般年紀的少年郎,必然是志得意滿,躊躇之色溢於言表,誰知她下車之時,任由車外聲浪更高一級,只恨不得要掀翻了車蓋,腳下步履卻甚是穩當,看向劉備時,也是一如既往,目光沉靜,宛若一潭靜水,盈盈無波。
“劉使君!”
“劉使君!”
又有百姓中激動地喊起了劉備。
如今涪城落入劉備手中,這劉使君三字,比起遠在錦城的另一個劉使君,顯然更令人生出信心。所以那劉皇叔三字,顯然不如劉使君這三字應景。
從政治、經濟角度乃至是廣大女性的心理傾向來說,劉備與董真,無疑都是理想中王子的化身。若非是有兵戈攔在前頭,只怕立時便要涌上前來。
這二人攜手向衆人微微一笑,頜首示意,隨即步入府中。隨着沉重的軋軋之聲,兩扇木門已將所有的狂熱呼喊都攔在了門外。
而劉備臉上的笑容,也立刻淡了三分。
涪城府衙比起葭萌更是要講究許多,走過一條松柏森綠的石道,便到達了正堂。當中的廳室寬曠,卻只有劉備與董真相攜而入,李不歸等人被劉備的兵卒護衛攔在了門外,龍居不動聲色地往兩邊一看,便見劉備的隨從也並沒有入內。而李不歸耳朵動了動,感覺到那廳室之中也並無埋伏。
二人相視一眼,十分順從地走到了廳階之下,立足不語。
龍居爲人穩重少言,李不歸雖然年輕,卻行事縝密,這二人儼然便是董真身邊最爲得力的兩個護衛,尤其是龍居隱然爲衆人之首。他二人既這般行事,其餘董真的護衛便沒有再與劉備的兵卒相抗,而是狠狠瞪了對方一眼,跟隨龍李二人站在一邊。
這小小插曲,劉備在室內看得一清二楚。
他回首看了董真一眼,但見對方已踞坐於客席之上,正伸手斟茶,十分自來熟,不由得冷笑一聲,道:“許久不見,董君真當令人刮目相看吶。”
“許久之前,使君還在被人追打着到處跑呢,如今坐擁荊州之地,眼看益州也有一大半落入囊中,可見人的際遇變化,是天地之間的真理。”
董真放下茶壺,亦冷冷看了劉備一眼:“真,若是愚鈍不堪之人,於使君又有什麼好處呢?”
劉備不禁一窒。
董真這番前來,並非是單純來涪城遊山玩水。而是正大光明,以押送糧草的名義進入涪城。
劉備當初白水關糧倉被燒,一直也是由董真供應,這番進入涪城之後,董真仍然負責他的軍需供應。
劉備及其幕僚心知肚明,所謂軍需供應,實則是劉備並沒有拿出一銖錢來,也就是說,這支大軍完全是由董真在供應,當真是個再強大不過的後方!
也正因此,衆幕僚勸諫劉備說,這一次應該公開迎接董真,表現出對其的重視與親近,以回饋董真一直以來鍥而不捨地撒銀子之功德。而且過去的誤會,也該趁着這次機會解開,以利於以後更好合作。
這個道理劉備不是不明白,但因爲心中總是有一股古怪之火,故此見了董真,不由得便要發作幾句,卻沒想到這位爺還是跟從前一樣,絕不肯退半步,亦不肯讓半分。
劉備踱至主位坐下,正待引開話頭,卻見董真直身坐起,冷聲道:
“但真一直有話想請教使君,還望使君賜告!自真入巴蜀以來,自問對使君忠心耿耿,雖有私心,亦有所求,但都坦言告知了使君,全無半分勉強之意!使君卻是聽了哪位高人的計策,竟對真也如此行事?實在令人心寒!”
劉備眼光一閃,看向董真,卻苦笑着應道:“董君誤會備矣!備向來視董君爲手足股肱,豈有此意?”
窗外的陽光,落在董真的臉頰之上。她有着健康晶瑩的皮膚、雙眸、脣色,在春光之下越發生機勃勃,與劉備尋常所見的其他以柔弱嫵媚爲美的女子,有着十分顯著的區別。大概也正因爲此,她才能夠一直以男子身份出現,卻並沒有引起衆人的懷疑。而她那種女性所獨有的溫柔氣質,也因了這種勃勃的生機,竟變化成了另一種雌雄莫辨的美麗。
郎豔獨唯絕,董氏世無雙。
這兩句歌詞,忽然跳上劉備的心頭,令得他忽然也明白了自己心底最隱秘的念頭:
他爲了招徠人才,一向仁德溫厚而著稱,唯獨對才華卓異的她一再展示陰鄙伎倆,其實不過是心中恐慌而已。
董氏世無雙。
這樣舉世無雙的董真,美麗、堅韌、百折不撓、敢於畏難而上的董真,雖然眼下因了巴蜀的利益,會屈就在他的麾下,可是他又憑什麼讓她會永遠留在他的身邊呢?
他想要得到她,就要折斷她的雙翼。
爲此,他甚至不惜傷害自己的利益。當然,這種利益不能太大。畢竟他是劉備,不是周幽王,天下永遠比女人重要,他不會捨本逐末。
但是,損失她在蠶市上的威望,破壞她想要掌控震懾益州織業的計劃,令得黃唯青等人有足夠的實力與她周旋……他自問還是可以做到的。
反正只要打下益州,黃氏等人便一樣會向他投誠,正如當初劉璋奪得益州一樣。
巴蜀織錦,交給黃氏等人還是交給董真,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分別。
“有分別。”
彷彿看透了他的想法,董真忽然出聲道:“劉使君,那些人,或許真正的主子,並非劉璋。”
一個多時辰之後,董真及隨從,步入劉備所設的後堂宴廳,參加劉備親自招待的洗風宴會。
賓主相處融融,渾然看不出有線毫間隙。然而宴會完畢後,暮色已籠罩了整個涪城,董真住入府衙後園之中最爲舒適的客舍,劉備等人也分別安歇。
只是客舍之中,龍居卻並沒有退下去,而是立於當地,微皺眉頭:
“主君,此來涪城,恐劉備心懷叵測,未必皆是善意。”
他向來話語不多,此時出聲提醒,顯然也發現有些不妙之處。
“主君還要與劉備合作,公然衝撞總是不好,不如多尋漏洞,伺機擊破。”
門簾一掀,李不歸肅容進來,低聲道:“四周皆是戒備森嚴,方纔不爲藉故要離開,都被劉備的護衛婉言擋了回來。依不歸看來,安置在這客舍之中,便分明是在防備着主君了。”
這所客舍是一座幽靜的院子,假山湖石,玲瓏可愛,也有溪水自院中潺潺而過,卻只在人足踝深淺,清可見底。院中原也是有大樹鬱茂,從痕跡上看卻是被砍除了,只留下了花草等物,白日裡無法遮弊豔陽,若是到了晚上,便無法藏匿身形。
換句話說,董真住在這裡,無論明裡暗地的行動,均難逃出劉備的眼睛。劉備若當真毫無芥蒂,自然不會如此行事。
董真已換了身輕便的衣袍出來,聞言亦並沒有發怒,而是在室內踱了幾步。
這是她思考時不由自主養成的習慣,故此龍居和李不歸二人並沒有打擾她。
劉備既然公開邀請自己來涪城,在今日的宴席上也是交口稱讚自己的籌備軍資之功,顯然至少劉備整個小集團的主流意見是要好好交結自己,好爲接下來的益州終結戰做好後備工作。
但是什麼令得劉備仍對自己有着隱隱的惡意呢?
董真現在雖名義上不屬於劉備麾下,但很明顯她已是劉備外圍屬吏的一員,不然怎會將籌集軍資這種事情交付與她?
這是外人的看法,在董真和劉備二人清楚,彼此各有所需,纔會精誠合作。
一旦董真得到所需,一定不會再象現在這樣依附劉備。而劉備若是得到所需,也不必再用這個從未真心投效自己的董真。
董真腦子中靈光一閃,對!
正是如此!
她疾風般地轉過身來,望向李不歸:
“最近府中來了什麼貴客?”補了一句:“只是風聞的也算。”
劉備什麼都料到了,唯獨漏了一條。
天師道的勢力,在整個巴蜀根本就是無孔不入。雖則劉備未曾選用巴蜀籍的士卒充作近衛,但這府中風吹草動,即使是一個普通的士卒,也能窺得一絲半毫。
因爲參宴的人員有限制,故此董真的另一個護衛,趙不爲,以及其他幾個隨從沒有參加劉備設下的歡迎宴會。他們當然不會真的無事可做,身爲天師道弟子的趙不爲,所做的便是聯絡這府中信奉過天師道的士卒,從側面去了解其他情況。
劉備是在三日前,忽然發下帖子,百里加急,一路送來錦園的。說是董真在後方籌集軍資有功,始有涪城大捷,故設慶功之宴,董真亦在被邀之列。
白水關糧倉被燒之後,董真適當地進行了補救,劉備對其又頗有忌憚,兼之的確有可用之處,故雙方看上去相處無事。
況且於情於理,董真皆無法拒絕,索性安排崔林及崔妙慧留守錦園及離雲別館。自己攜帶部分隨從僕婢,果然北上涪城。
只是與劉備見面之後,半個時辰的秘密會面,在外人來看是二人親密無間、君臣相得的場面,在董真卻只覺得十分怪異。蓋因董真數次挑起話頭,想要挑明白水關一事,與劉備坦誠相對,解除誤會,劉備卻總是不容她多說,便“寬厚”地表示自己昔日是豬油蒙了心,以至於誤解董真等等,顯得很是自責頗深。到最後雖然是幾番殷切感謝董真的功勞,態度也極其和藹寬厚,但深諳他品性的董真,卻越發覺出了不安的氣息。
李不歸輕喚一聲:“進來。”
門簾掀處,趙不爲敏捷地走入了室中,向着董真一揖,稟道:“劉備新納一侍妾,名喚衡衡,乃是前涪城中一小吏之女,寵愛逾常。”
這些閨閣豔情男女之事,傳得最是快捷,即使是此時涪城之主的劉備也不能逃脫被議論的命運,算是這個時代的特有八卦氛圍。
頓了頓,又道:“近日倒是聽聞,劉備似與龐統疏遠,大略是從攻下涪城起,二人便似有爭執。據說劉璝敗退之後的第二日晚間,二人爭執之聲甚至傳出室外,爲往來士卒所聞。”
董真心中又是一驚。
劉備納妾,這倒是在情理之中。他原本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昔日在葭萌掙扎求生,無暇顧及美色。如今得了涪城,又一路大捷,不免就多了些心思。
只是龐統與劉備之間,信賴非同尋常,據董真觀察,即使是後世鼎鼎有名的諸葛亮,恐怕此時還比不上龐統在劉備心中地位。
況且涪城大捷,包括劉備入巴蜀之後所有的戰略,皆是出自龐統之手,他貌雖不揚,但深謀遠慮,爲人忠直,而且也不怎麼嫉賢妒能,更未曾因了私慾貪贓妄法,如今二人卻似乎有了不愉快,這又是爲何?
董真更是急促地踱了幾步,忽然眼睛一亮,道:“那位衡衡美妾,她的父親,可是這涪城之前的小吏?”
趙不爲沒想到董真問這個話題,微微一怔,搖頭道:“那美妾之父錢豐並不是涪城人,原也在犍爲郡下的一個小縣當過佐史,不過家中富有資財,後就卸了職司,遷來此處定居。”
犍爲郡是益州轄下的另一個郡,與葭萌、涪城所屬的廣漢郡相距雖不太遠,但就這個時代的交通來說,也是相當有距離的。
佐史不過是百石小吏,可見這位錢父的家族,在當地並不是特別有勢力,也就不會特別有錢。而他卻離開家族別居,官職也不要了,還富有資財。
董真心中一動,李不歸卻已說了出來:“這錢豐想來是在那任上犯了什麼錯,或知要被上官所逐,故搶先掛印歸去,又覺無顏呆在原籍,這才遠遷涪城。他在涪城向來低調,只是女兒獻給劉備之後,方纔趾高氣揚起來,很惹了幾樁是非,只是衆人畏懼劉備,暫未戳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