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陸珩低頭, 就這個姿勢定定看着王言卿。她皮膚又細又白,像瓷器一樣,這麼近都看不到瑕疵。她下脣有一排牙印, 有一個地方咬破了皮,正細細地滲血。
她脣色蒼白, 那滴血像雪地上的紅梅,充滿了誘惑力。陸珩看着那滴血, 盯了好一會, 慢慢直起身。
在睡夢中都喊着二哥, 陸珩可不覺得她惦念的那個人是自己。他站在榻邊, 不知道和誰說話, 緩緩道:“你夢中都記着他, 可惜,他卻要另娶佳人了。”
陸珩頗想轉身就走,讓她心心念唸的真二哥來管她,但看着她雪白的臉色, 虛弱的氣息, 到底不忍心。可能是他以己度人吧,他還是覺得, 正常身體週期不會痛成這樣,萬一真中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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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郎中眼睛蒙着布,手臂被一個人拉着,在寒風中左拐右拐。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只覺得轉了好幾個彎, 都繞的他頭暈。在他徹底暈掉前, 終於邁進一道門檻,聽到身邊的人說:“可以解開了。”
郎中長鬆一口氣, 趕緊解開布條。他眯眼等了一會,終於適應了外面的光線。
入眼是一個屋子,周圍擺設工整,卻沒什麼人氣。次間榻上坐着一個男子,一身暗青色曳撒,腳上蹬着皁皮靴,雙腳放在腳踏上,顯得腿尤其修長。郎中只掃了一眼就趕緊低頭,心知這就是今日請他過來的主人。
他本是一個普通郎中,今日突然來了一位做便衣打扮的高大男子,說他家主子請他去看病。郎中行醫這些年見了許多人,一眼就認出來這個男子有功夫在身,不是行伍中人也是看家護院。
郎中本以爲是某位貴族看診,沒料到他一出門就被送上馬車,然後蒙着眼睛,不知道繞了多久,暈乎乎落地後又走了很遠,才終於見到主人。看剛纔的陣仗,這絕不是普通富戶,他垂下眼睛,不肯多看一眼,盯着地磚問:“官人,請問您要看什麼病?”
陸珩已經將王言卿抱回牀榻,他朝裡間指了指,說:“不是給我,是給她診脈。”
郎中壯着膽子朝裡掃了一眼,只見屏風拉攏,牀帳四合,連後方的人影都看不清。郎中心知這多半是位女眷了,他給陸珩拱手,就小碎步朝屏風後走去。
陸珩也跟去牀前,他從牀帳中將王言卿的手拿出來,墊了張絲帕,示意郎中診脈。郎中上前時無意掃了一眼,只看到一截纖細的手垂在牀沿,白皙細膩,宛如美玉。郎中不敢再看,耷拉着眼睛,隔着絲帕按住對方脈搏。
他診脈時,那位看着就不好相與的男子站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着他。郎中背後汗都要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集中注意力聽脈,漸漸也忽略了陸珩的存在。
郎中擅長婦人和小兒病,城中無論貴賤,婦人生病總會來他這裡抓藥。郎中切了一會脈,臉色越來越沉重。他放下手,肅着臉問:“能否換另一隻手。”
陸珩沉沉看着他,沒做聲,坐到牀沿邊,撈起王言卿另一隻手,輕輕放到牀帳外。郎中又按了會,陸珩仔細盯着郎中的表情,問:“她怎麼樣了?”
郎中收回手,拈了拈鬍鬚,一臉凝重道:“夫人這病,看的實在太遲了。”
陸珩將王言卿的兩隻手放回被子,合攏牀帳,說:“郎中有什麼話,出來說吧。”
郎中跟着陸珩走到外間,任陸珩是什麼身份,在病患面前也要乖乖聽他的。郎中很快忘了對陸珩的忌憚,噼裡啪啦數落道:“既然知道她宮寒,怎麼還給她用昏睡的藥?”
陸珩微微挑眉,用藥?他想起王言卿不正常的沉睡,她都痛得無意識咬脣,卻依然牢牢睡着,連他抱她換了地方都沒有甦醒。看來,並非她睡得死,而是用了藥物。
這顯然不是陸珩吩咐的,多半是王言卿痛得受不了,就讓廚娘煎了湯藥,一碗入腹後直接昏睡過去,省得受疼。她連人都記不得,卻知道抓什麼藥,可見以前常做這種事,已經成爲本能。陸珩沒有反駁,問:“這種藥傷身體嗎?”
郎中一聽,簡直要氣死了:“你是她的夫婿,連這種藥傷不傷身體都不知道,就敢讓她服用這麼多年?宮寒要仔細調養,靠狼虎之藥只能治標不治本。一次疼得受不住就用藥扛過去,第二次更疼,只能用更多的藥,一月月拖下來,宮寒只會越來越嚴重。”
陸珩已經許多年沒有被人數落過了。他迎頭捱了一頓並不是自己所爲的罵,也不好反駁,只能默默忍下,問:“她爲何會宮寒?”
郎中真是越聽越氣:“你什麼都不知道,怎麼當人家丈夫的?我看她脈象,應當生來就是偏寒性體質。但女子大多體寒,平時多注意飲食保暖也沒事。她宮寒這麼嚴重和體質沒關係,而是後天落下的病根。應當是以前月事期間泡過冷水,邪寒侵體,從此就留下經期腹痛的毛病。夏天還好些,冬日稍微受寒,經期就疼得厲害。”
陸珩回想王言卿的資料,月事期間泡水……他想起來了,王言卿十四歲那年,傅霆州十七,被傅老侯爺扔去軍營歷練,而且不允許帶任何伺候的人。那個軍營駐紮在深山裡,訓練時上山下水,環境相當惡劣。王言卿瞞着傅老侯爺,偷偷跟過去,一個月後傅霆州通過考驗,終於被傅老侯爺接走。而王言卿,多半就是在那個時候泡水,留下了病根。
那時候她十四歲,正是女孩子剛來癸水的時候……陸珩都不忍心再想下去了,問:“她十四歲時去山裡練武,泡過不太乾淨的湖水,有影響嗎?”
郎中聽到陸珩的話,眼睛變得越發譴責:“當然有影響。我就感覺這是老毛病了,沒想到十四歲就留下了。她被冷水刺激,就此留下腹痛的毛病,後面這些年你們也沒好好調養,反倒一直拖着,實在痛得受不了就喝藥昏睡過去,一年年下來宮寒越來越嚴重。再這樣下去容易耽誤子嗣,以後很可能再也懷不上孩子,即便懷上了,也容易流產。”
陸珩越聽臉色越沉,要是傅霆州現在在他跟前,陸珩早就一拳頭揮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傅霆州竟然沒發現她來月信時疼得厲害嗎?但凡請一次郎中,也不至於如此。
陸珩忍着怒,問:“該如何調養?”
郎中一邊寫藥方,一邊噼裡啪啦罵陸珩:“女子嫁給你就是將終身託付給你,你這個做夫婿的到底怎麼回事?她疼得昏迷你不管,一提起子嗣你就上心了。你這樣,可對得起她父母對你的囑託?”
陸珩心梗,傅霆州做的好事,又得他認。陸珩總算明白被他誣陷那些人是什麼感覺了,明明不是他做的事,黑鍋卻要他背。
陸珩忍了又忍,最終幾乎從牙縫中蹦出這幾個字:“之前是我疏忽了。她還年輕,身體最重要,只要能將她的身體調養好,不拘藥材貴重、手續繁瑣,一律用最好的。”
郎中看這位“不稱職”的丈夫在銀錢上還算大方,心裡的氣多少消了些。這位不像是缺錢的人,再加上陸珩發話,郎中不再顧及造價,一切衝着藥效最好安排,很快就刪刪改改,寫出來一疊藥方。
郎中吹了吹紙,遞給陸珩:“這副藥在她來經水時服用,每日兩次。還有兩個方子,一個口服,一個外敷,是平時調養用的。煎藥方法我已經給你寫到後面了,到時候你按我方子上的做。除了喝藥,平時飲食也要注意,不能多吃魚、螃蟹等寒性食物,天寒時注意保暖,多喝熱湯熱水,即便天熱也不可貪涼食冰……如果養得好,一兩年就能恢復正常。”
陸珩記憶力好,無需用筆便將所有內容記住。他給郎中付了豐厚賞錢,送郎中出去時,忽然想到什麼,問:“先前有人說她這病成婚後會好一點,有這回事嗎?”
陸珩想到了廚娘的話,他不知道廚娘是不是糊弄他,便拿出來試探郎中。他說完後,郎中回頭,以一種非常一言難盡的眼神看他。
陸珩眉梢動了動,不動聲色反問:“不對嗎?”
“倒也不能說不對。”這話還真把郎中問住了,他卡了一會,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子體怯,若有人疏通,體內陽氣充裕,經痛會自愈。但這也不一定,夫妻身體、是否生育、飲食環境差別太大了。”
郎中說的很隱晦,但陸珩一下子聽懂了。他萬萬沒想到“婚後就不痛了”竟然是這麼個不痛法,他低頭清了聲嗓子,難得覺得尷尬。
郎中一進來就將他誤認爲王言卿的夫婿,陸珩沒有解釋,放任郎中誤會下去。這種事便是擔着哥哥的名也不好過問,丈夫纔是最合情合理的。反正這個郎中在保定,不認識他是誰,陸珩再掩去身份信息,不必擔心郎中泄露消息。因此,陸珩也沒有另費口舌,解釋他和王言卿的關係。
有什麼好解釋的,他本來也不是她的兄長。他懷疑人已成了本能,下意識驗證廚娘,沒想到,竟從郎中嘴裡聽到這種話。
郎中看着陸珩,目光中滿是瞭然。這位男子身材高大,看骨架那方面的需求也不會小,郎中覺得他完全明白陸珩在想什麼。郎中低咳一聲,壓低聲音說:“民間向來有這種俗方,但夫人宮寒嚴重,僅靠這種方子治標不治本,當以節制爲上。這兩年,最好先別要孩子。”
陸珩還能說什麼,只能點頭:“我知道了。”
陸珩將郎中送出房間,等在外面的屬下將郎中眼睛矇住,原路送出去。陸珩又去安排廚房煎藥,等他做完這一切,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陸珩走回屏風後,兩指將牀帳掀開一條縫,靜靜看着賬內的人。
她陷在錦被中,依然沉沉睡着。但她睡夢中應當並不好受,眉頭始終緊皺,身體也蜷縮着。
陸珩嘆了一聲,坐到牀邊,伸手撫過她眉心。
她爲傅霆州差點落下終身病根,可是,傅霆州壓根不知道她腹痛。或許知道,但是傅霆州沒有在意。
陸珩在心中問,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