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 南鎮撫司突然熱鬧起來。抄家是所有人都喜歡乾的事情,南鎮撫司很快就聚集起人手。陸珩行走在火光重重的府衙,對身旁的王言卿說道:“卿卿, 抄家現場會很亂,不折騰一宿恐怕完不了。你還在養病, 先回去吧。”
王言卿聞言尷尬。陸珩口中的養病指的是什麼,他們心知肚明。
前段時間因爲月信, 王言卿的作息受到陸珩嚴格把控, 太晚睡不行, 喝涼水不行, 吃太少也不行。現在她月信已經結束, 好不容易能輕鬆一會了, 陸珩又開始管控下一個週期的。
王言卿飛快瞥過四周,幸好周圍的人都行色匆匆,並沒有注意到王言卿和陸珩的對話,即便不小心聽到, 也只以爲指揮使在體恤親眷身體。
二哥對她這麼上心, 王言卿很感動,但未免也太上心了吧。
王言卿壓低兜帽, 低低咳了一聲,說:“二哥,我沒事。”
陸珩卻搖頭:“不能馬虎。我派人……算了,直接走一趟也沒多遠,我送你回去。”
王言卿一驚:“二哥, 你還要去找東西……”
“你已經問出地點來了, 金銀珠寶就在那裡,又跑不了。”陸珩打住王言卿的話, 語氣十分堅決,“我送你回府。”
錦衣衛人手已經集合的差不多了,只等陸珩發話就能出發。陸珩卻將郭韜叫來,交待了幾句話,讓郭韜帶着人先去,他則送王言卿回家,隨後就到。
郭韜聽後詫異地看了王言卿一眼,察覺失禮後趕緊低頭,生怕犯了指揮使的忌諱。抄家這種事錦衣衛做慣了,郭韜帶人也應付得過來,郭韜只是意外,最熱衷下黑手、搶功勞的陸指揮使,竟然會把頭功讓給別人。
陸珩沒有理會那些或打量或探究的視線,拉緊王言卿的斗篷,先行帶着她離開。陸珩執意讓王言卿回家,一方面是她的身體急需調養,在寒風中待一晚上,之前的功夫就全白費了;另一方面,是不希望她看到他黑暗的一面。
錦衣衛聲名狼藉,但沒有真正體驗過的人,很難想象到,號稱大明朝最血腥的刀,到底有多骯髒。
截止現在,王言卿看到的陸珩還是正面的,雖然有些時候手段激烈,但大體上還算一個好人。逼供,審問,廷杖,抄家,這些陸珩真正做的事情,她一件都沒有看到。陸珩沒在乎心底一閃而過的異樣,他順從內心的想法,先將王言卿送走,然後再去抄家。趙淮那點錢陸珩不在乎,但若是提前被王言卿看穿他的爲人,繼而對他產生懷疑,耽誤了後面反殺傅霆州的大計,那就得不償失了。
陸珩懷着這個想法,理所應當送王言卿回陸府。至於爲什麼不派人護送……因爲這裡是京城,旁邊還有傅霆州虎視眈眈,萬一傅霆州趁他不備,將王言卿劫走怎麼辦?
這個可能性不得不防。傅霆州那個蠢貨,逼急了什麼都做的出來。
陸府是陸珩一家搬到京城後置辦的府邸,離南鎮撫司不遠,陸珩和王言卿騎着馬,很快就看到陸府大門。陸珩下馬,要親自送王言卿進去,被王言卿攔住:“二哥,你的正事要緊,快去找趙淮藏起來的東西吧。就兩步路,我自己進去就好。”
陸珩往後面的靈犀靈鸞身上掃了一眼,不再堅持,點頭道:“好,你回屋後喝一碗薑茶,身體暖過來就趕緊睡吧,不要等我。”
陸珩這些話衝着王言卿,但壓根不是對王言卿說的。靈犀靈鸞低頭,默默應下指揮使的話。陸珩又交代了幾句,親眼看到王言卿進了大門,才轉身上馬。他手隨意勒住繮繩,黑馬像通人性一般,立刻放開四蹄,快速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這一夜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個不眠夜。更深寒重,偌大的京城籠罩在黑暗中,寂靜的宛如墳場。在這種死寂中,一陣馬蹄聲從街上掠過,驚醒了一地清夢。許多人匆匆披衣起身,隔着沉重的夜色,只看到禮部侍郎趙淮府上亮起火光,宛如游龍,經久不歇。
趙家的人黑夜聽到錦衣衛叫門,兢兢戰戰開門,還沒來得及問話就被錦衣衛推開。錦衣衛步兵很快就將趙府各門把守起來,趙家人躲在後面,憤怒又無助地叫喊:“這裡是禮部侍郎的府邸,你們這是做什麼?”
但他再憤慨也無用,只能眼睜睜看着這些長着人面的魔鬼長驅直入,翻箱倒櫃。
府外,一匹黑馬不緊不慢地停到正門前,他裡面穿着緋紅飛魚服,外面罩着純黑大氅,大面積的紅與黑碰撞,在夜色中顯得濃重又詭豔。郭韜按着長刀,快步跑到臺階前,對着馬上的人抱拳:“指揮使,書房已經被圍起來了,趙家的人都在府裡,一個都沒跑。”
陸珩點點頭,沒有說話,利落地翻身下馬。趙淮的親屬此刻已經被趕到正堂,錦衣衛大敞着門,寒風呼呼從夜幕捲入,僅着中衣的女眷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錦衣衛握着刀守在兩邊,但並不行動,似乎在等什麼人。趙三小姐壯着膽子擡頭,看到明火執仗的錦衣衛隊列中,大步走進來一個人。他身高腿長,白皙如玉,劍眉星目,穿着緋衣走來的樣子從容又張狂,趙三小姐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京城中大名鼎鼎的笑面虎,活閻王,大權在握而年紀輕輕的錦衣衛代任指揮使——陸珩。
他的皮相本來十分出衆,出現在這種地方後無端顯得陰森。趙三小姐明知道此人危險,卻像是被蠱惑了般,盯着他,竟無法移開視線。趙太太發覺女兒一直盯着外面,以爲女兒被錦衣衛嚇到,連忙抱住女兒。
陸珩走入正堂,目光緩慢掃過衆人。他的視線彷彿真的有重量,被看到的人無不低頭,尤其是那些後宅女子,身體都止不住發顫。陸珩看了一圈,語氣淡淡,問:“所有人都在這裡了?”
“是。趙淮所有妻妾、兒女及奴僕,全部匯聚在此。”
“好。”陸珩點頭,彈了下袖子,負手往外走去,“一個都不要放走。來人,查書房。”
“是。”
剛纔陸珩進來時,趙太太一直用自己身體擋着趙三小姐,生怕被陸珩看到她年輕美麗又尚未出閣的女兒。等陸珩走後,趙三小姐終於從母親臂膀中探出頭來,問:“娘,發生什麼了,他們要對我們家做什麼?”
趙太太眉目含悲,心疼地看着自己嬌花一樣的女兒:“兒啊,他們是來查你爹的。”
“爹?”趙三小姐瞪大眼睛,十分不解,“不是說爹爹沒事了嗎?”
趙太太搖頭,多餘的字一個都不肯說。她也希望如首輔大人所言,趙淮已經沒事了,這些惡鬼不過嚇唬人罷了。她隱約知道趙淮犯了什麼事,但具體的並不清楚。趙淮行事唯我獨尊,妻妾必須順着他,不能詢問任何外面的事,那些錢財連趙太太也不清楚藏在哪裡。
可能這也是她們逃過錦衣衛魔爪的原因之一吧。
陸珩步入書房,錦衣衛已經把門拆開了,此刻正逐步檢查夾牆、地板。陸珩快速掃了一眼,問:“有發現嗎?”
郭韜看向手下的人,一個錦衣衛千戶稟報:“回稟指揮使,目前所有磚塊都是實的,並沒有找到夾層。”
陸珩緩慢掃視,趙淮家的書房大得出奇,空氣又冷又陰,一看就從不燒炭。屋中擺滿了木架,每個木架高七尺,寬二尺半,有六層木格,每一層格子上都擺滿了精裝書。
陸珩篤定,說:“肯定就在這裡,仔細搜,哪怕把這個房子拆了也要搜出來。”
屋內錦衣衛齊齊抱拳:“是。”
錦衣衛的暗探以前就探過書房,只不過當時時間緊張,他們匆匆一探,沒找到信息就走了。畢竟京城這麼大,沒人敢確保金銀一定藏在何處,暗訪一次無果,他們就將此處從地圖上劃去,趕緊去找下一個地點了。
但是現在,指揮使卻說盯死了就找書房。他們也不知道指揮使哪來的信心,然指揮使發話,沒人敢怠慢,領命後趕緊散開去找。反正書房一共就這麼大,一塊磚一塊磚撬,便是隻耗子也無處躲藏。
一個校尉敲地上的地磚時,隨口嘟囔了一句:“這個狗官家書倒是多,擺得這麼密,都沒法蹲身。”
陸珩聽到,眉尖微微斂起。他走到書架前,隨手拿起來一本書翻看。這是一套書中的一本,放在精裝禮盒中,封皮是硬的,包裝十分講究,保管的也非常新。陸珩翻了兩頁,突然擡眼,往後面看去。
趙淮家的書架做得很闊氣,能感覺到用的是上好的硬木,每層擺了三行書,兩行沿着木架擺放,一行在中間。這些書都是市面上最貴的精裝書籍,裝裱講究,一套放在一起,外面還有配套的錦盒。陸珩看了一會,將手裡的書放下,撥開最外層的東西,看向中間那行被陰影蓋住的錦盒。
能在家裡放這麼多藏書,按理是愛書之人。可是,一個愛書之人,會買華而不實的盒裝書,書上毫無翻看痕跡,並且還有一行書被完全擋住嗎?
他隨便挑了一個盒子,乍一拿竟還沒拿起來。陸珩挑眉,臉上已經露出笑:“別找了,這間屋子沒有夾層。把他所有的藏書都打開,他把書掏空了,在裡面藏了東西。”
聽到陸珩的話,所有人大吃一驚。一個百戶用刀柄把書推到地上,一個錦盒被撞裂,裡面掉出金黃色的方形條。衆人看了大喜,都立刻衝到書架旁,爭先恐後搬書。
陸珩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淡淡開口:“斯文點,這畢竟是書。郭韜,拿冊子出來,開始計數吧。”
錦衣衛把一架架書搬出來,翻開封皮,果然,裡面的紙已經被掏空了,換成了黃燦燦的金條。趙淮將書擺在最外層做掩飾,其實下面都是金子,難怪錦衣衛探子來了幾次,每次都無功而返。誰能想到,趙淮沒有用密室、夾牆,而是直接將金子光明正大地擺在外面呢。
錦衣衛搬了一晚上的書,直折騰到天矇矇亮,才終於把所有金條拆出來。
陸珩看了眼天色,今夜不必睡了,換身衣服就可以去上朝了。現在回府恐怕會吵醒她……罷了,他還是去南鎮撫司換吧。
陸珩往外走,走到趙家中庭時,一個少女踉蹌從裡面衝出來,嘶啞喊道:“陸大人。”
陸珩腳步微頓,這片刻的功夫,少女已經撲到陸珩面前。她長髮披散,大冬天卻穿着單薄的中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她擡起眼,哀求地看着陸珩:“陸大人,我爹犯了什麼罪?”
陸珩心知這是趙淮的女兒,剛纔她好像被趙淮夫人藏在身後,那就是趙家嫡女了。趙家罪眷本來被錦衣衛看押在正廳,但是錦衣衛忙着覈對趙淮的貪污銀兩,一晚上過去,守衛不免鬆懈,就這樣被她跑了出來。
陸珩對着少女悽惶無助的眼,絲毫不爲所動,道:“你連你爹犯了什麼罪名都不知道,就敢來和我求情?”
被看出來了。趙三小姐手指緊縮,完全拋棄閨閣女子的矜持,近乎卑微地求道:“我知道我爹犯了大錯。小女願不求名分,終身侍奉陸大人,陸大人能不能網開一面,饒我爹一命。”
趙三小姐被養在深閨,無憂無慮,但並不是沒腦子。父親已經被帶走半個月了,但今夜錦衣衛直接打上門,母親一直安慰她沒事,可是她心慌得不行,本能覺得不對勁。忽然書房那邊的聲音喧囂起來,錦衣衛調動頻繁,低聲說找到了,母親和她的臉色一起灰敗下來。
完了,父親竟然真的貪污,而且被錦衣衛找出來了。母親當時就暈了過去,奴僕一看趙家完了,趁機偷拿東西,好些小妾更是嚷嚷着要放妾。趙三小姐都不知道自己這一晚上是怎麼過來的,她被冷風灌了一宿,天亮時分終於明白過來,她要想挽救他們家,只能去求那個人。
——帶人來查抄趙家的陸珩。
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又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父親貪多貪少,罪行從重從輕,只是他的一句話。
趙三小姐知道自己長得還算不錯,琴棋書畫自認學過幾年。來做客的太太時常打趣要娶她做兒媳,她才十六,已經有許多人家來提親了。只要能打動陸珩,無論用什麼辦法,哪怕是她的身體,她也願意。
趙三小姐說完後,破天荒感到緊張。她有些不好意思直視陸珩的眼睛,但想到生死未卜的父親,又強行打散那些矜持,哀求、卑微、楚楚可憐地看着陸珩。
她耗盡所有女兒家的體面對他說出那番話,可是趙三小姐發現,陸珩臉上的笑竟然沒有變過。
他長了一雙很出彩的眼睛,波光瀲灩,天生含情,比起尋常男人來要精緻漂亮的多。明明是笑起來很好看的眼睛,此刻卻絲毫感覺不到溫暖,反而像被一條鮮豔斑斕的毒蛇盯住,隨便一次呼吸都會產生死亡的錯覺。
她心裡突地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