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進入乾清宮, 在東暖閣給皇帝行禮:“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揮手:“免禮。朕今日叫你來,是有一樁事讓你暗查。”
皇帝特意說了暗查, 而且暖閣裡沒有太監,連隨侍慣了的宦官都打發出去了……陸珩心裡轉了轉, 大概有數了。他垂着眼簾拱手,說:“臣願爲陛下分憂。不知, 皇上想知道何事?”
皇帝將手邊的摺子遞給陸珩, 說:“你來看看。”
沒有太監代勞, 陸珩只能自己走上前, 從皇帝手中接過奏摺。這是兩個叫孫應奎、曹汴的小官呈上來的摺子, 說他們無意偷聽到薛侃和吏部侍郎彭澤的談話。因爲茲事體大, 無法抉擇,所以密報給皇帝,請皇帝定奪。
陸珩很快看完了,隨後放下摺子, 面露沉重。
皇帝依然十分隨意地坐在龍椅上, 閒聊般問:“你怎麼看?”
陸珩一點都不想發表看法。儲君絕對是歷代帝王共同的最忌諱的話題,而皇帝還尤其多疑, 陸珩要是一句話說錯,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在皇帝心底埋下猜忌的種子。
陸珩露出沉思的樣子,這種事情不能脫口就談,那樣皇帝會覺得他早有準備,但也不能思考太久, 皇帝會懷疑他的用心。
陸珩把握着度, 不長不短地“思考”了一會,說:“臣不明其中底細, 不敢斷言。不過,薛侃前些日子咬定奏摺是他自己一人所寫,如今突然改口;那兩個小官審問了多日都無果,昨日卻聽到這麼完整的對話,臣覺得,這其中恐怕有詐。”
陸珩先暗暗把自己摘清,無論夏文謹和張敬恭誰想擁立太子,都和陸珩無關,陸珩對此一無所知。再然後,他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分析這些人的疑點。
陸珩掌管情報,對摺子上這些人都有了解。薛侃是個一根筋的文人,讀聖賢書讀傻了,有些不切實際的天真;孫應奎、曹汴雖然油滑,但絕無暗算首輔的能耐,要不然,他們的官職早不止給事中了。無論薛侃還是孫、曹,都不會沒事編排首輔的閒話,在他們的視角,這些多半是真的。
但是卻不能這樣和皇帝說。在皇帝看來,他身邊所有人,文官、武官、勳貴、藩王,到皇后、妃嬪、宮女、太監,每一個人都可能欺騙他。如果首輔都在說假話,那怎麼知道這兩個小官說的是真話呢?
陸珩要做的就是順應皇帝的內心,說這些人確實有可能欺上瞞下,需要嚴查。
陸珩的話無疑就是皇帝想聽到的答案,皇帝神態微微放鬆,說:“你言之有理。大皇子剛剛降生,這些人就不安分了,你去查他們私底下都做了什麼,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在搞鬼。”
張敬恭和夏文謹各執一詞,張敬恭說夏文謹有意擁護太子,而夏文謹這邊的證據顯示,是張敬恭提前給夏黨下套。皇帝誰都不相信,他需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經過。皇帝信不過刑部也信不過內閣,唯獨陸珩查,他最放心。
陸珩眼眸動了動,知道這樁事鬧大了。現在皇帝心情變幻無常,正在瘋狂懷疑身邊人,在聖前待得越久越危險。陸珩領命,趕緊找機會離開。
陸珩出來後沒多久,聽手下說皇帝又分別叫了武定侯郭勳、內閣大學士翟鑾進宮。陸珩通過錦衣衛的消息渠道還知道,司禮監掌印秦福也去了。
不用想,他們肯定和陸珩看的是同一封摺子,陸珩慢慢琢磨這幾個名字,意味深長地“嘖”了聲。
不出意外,接下來薛侃案就由這三人接手了。皇帝並不是隨意叫人的,郭勳是勳貴及武官之首,內閣中張敬恭和夏文謹都牽涉案情,所以皇帝叫了內閣另一位老好人翟鑾,算是試探文官的立場。而秦福,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總督。
本來只是一個迂腐文人上摺子請立太子,張敬恭借題發揮,想趁機扳倒和他政見不合的夏文謹。結果沒兜住,事態一下子擴大了。
皇帝以前沒兒子,沒考慮過這些問題,現在經由張敬恭一鬧,皇帝突然意識到,他該考慮臣子站隊的問題了。
皇帝將武將、文官、太監一起拉入立太子風波,不遺餘力將水攪渾。這看似在查薛侃,其實,這是對全朝官員的一次摸底大考察。
或許這其中還有陸珩。皇帝明面上將案子交給郭勳、翟鑾、秦福,私底下卻讓陸珩暗查,何嘗不是在考驗陸珩呢?
伴君如伴虎,名副其實。
陸珩嘆氣,真是麻煩。真不怪陸珩看不上這羣人,明明什麼事都沒有,他們偏要自己生事。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他又要老幾歲。
因爲被迫捲入這羣老男人的勾心鬥角,陸珩回府時臉色都很不痛快。飯後,王言卿沏了杯茶,放到陸珩身前,問:“哥哥,朝中又有什麼煩心事了嗎?”
陸珩知道瞞不過她,索性直言道:“是一樁案子。一個文官上書請立太子,皇上不豫,命我查其中貓膩。”
王言卿靜靜看着陸珩,等着他接下來的話。她知道,能讓陸珩過問的案子,不會這麼簡單。
果然,接下來陸珩就說:“負責審問的給事中無意聽到文官和探監之人爭辯,其中涉及張、夏兩位閣老。皇上很重視此案,已命郭勳、翟閣老、司禮監究查。”
王言卿聽明白了:“實際上,此案歸你暗查?”
陸珩點頭。皇帝派專案組查薛侃,然後再派陸珩查專案組。一明一暗兩條線,可以相互補充,也可以相互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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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卿微微嘆氣,由衷說:“這麼一說,確實挺麻煩。”
“更麻煩的是我還不能讓他們發現錦衣衛在查,要不然炸不出魚來。”陸珩身體後仰,虛虛靠在椅背上,“這就意味着我不能上門抓人,不能大張旗鼓審問,一切都得自己想辦法。對方有兩個閣老,一位吏部侍郎,若沒有錦衣衛壓着,他們怎麼肯說實話?”
這些事對尋常人來說是個難題,但對於陸珩,想必根本不成問題。王言卿問:“哥哥,你打算怎麼做?”
陸珩輕輕瞥了眼王言卿,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擔心我沒辦法?”
“不會的。”王言卿很肯定,說,“別人或許會礙於權貴,畏首畏尾,但哥哥一定有辦法。”
陸珩被這話說得無比熨帖,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他甚至意識到他說這麼多話,就是爲了得到她這一句。
曾經他覺得男子爲了在女人面前逞顏面而爭風吃醋、逞兇鬥惡非常蠢,現在他發現,孔雀開屏、兩虎相鬥,這是根植於天性的求偶本能。動物用領地和食物吸引配偶,人類自詡萬物靈長,雄性競爭的手段要更復雜一些,財富、權勢、才智、容貌,都在比拼行列。
陸珩如願得到了卿卿的稱讚,不再賣關子,說道:“再複雜的案子,拆開後也不過是一個個俗人而已。這個案子大體能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查張敬恭、彭澤是否知道薛侃的奏摺,第二部分查夏文謹是否指使薛侃擁立太子。先易後難,就從張首輔和彭侍郎開始吧。”
這兩部分都含有薛侃,王言卿問:“哥哥,你要去見薛侃嗎?”
“還不急。”陸珩說,“薛侃是重要人證,郭勳肯定要來回審問。去的早了容易被認出來,等他們問得差不多了,我們再去。”
“那你的目標是……”
“柿子要挑軟的捏。”陸珩微微笑着,眼中劃過瀲灩而狠絕的波光,“這麼重要的事都能被人偷聽,簡直是朝廷之恥。就先從他開始吧,吏部侍郎彭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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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侃入獄,本來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案子,每個月都有許多言官因爲惹惱了皇帝而被投到牢裡清醒。但是從某一天起,皇帝突然召集武定侯郭勳、內閣大學士翟鑾、司禮監秦福合力監審此案,朝臣們這才意識到,風波鬧大了。
原本負責此案的給事中孫應奎、曹汴也算十分倒黴,他們偷偷給皇帝打小報告,結果皇帝並不領情,反手就把他們倆扔入大牢。
郭勳接手此事後大包大攬,處處以三人之首自居。可惜另兩個人也不是吃素的,翟鑾裝聾作啞,秦福陽奉陰違,時不時還有張敬恭進來插手,大牢裡每天都鬧得雞飛狗跳。
朝堂中一時人人自危,衆臣生怕薛侃供出什麼人,將自己牽連進去。彭澤這些天像往常一般上朝散朝,其實心裡已經十分焦灼。
首輔說了會保他,但是,此事泄露全是彭澤的疏忽,萬一張首輔見勢不對棄車保帥,彭澤要怎麼辦?
彭澤惴惴不安,他實在無法專心做事,只好隱蔽行蹤,悄悄跑去佛寺上香。
彭澤捐了好些香油錢,在高深冷寂的大殿中跪坐良久。他看着面前徐徐升起的梵香,半醒半暝的佛陀,終於覺得內心安寧些了。
彭澤往外走,看到殿外有一個大和尚站在陽光下。他慈眉善目,氣度平和,神態中帶着悲天憫人的佛性。彭澤似有所感,主動走過去對和尚行了一禮,問:“高僧,敢問您可是貴剎方丈?”
大和尚看着他,目光中帶着洞悉一切的瞭然,問:“施主有禮,正是貧僧。施主身上鬱念糾纏,過於執着恐非善事,望施主早日看開。”
彭澤一驚,這個和尚怎麼知道他的心事?他來這個寺廟完全是隨性而至,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在這裡,而這個和尚也是他看到後主動上前搭話的,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彭澤完全不懷疑這個和尚的身份,問道:“方丈如何知道我有執念?”
和尚搖頭,諱莫如深道:“已作不失,未作不得。施主所造之業,皆已寫在臉上。”
彭澤狠狠一驚,忙問:“方丈此話何意?”
大和尚卻搖搖頭,不肯再說:“今世因,來世果,皆已註定。你今世冤他,來世他便會投胎作你的兒子,累你一世不寧。”
大和尚說完,根本不等彭澤詢問,轉身就走了。他一邊走一邊念着佛號,陽光照在他身上,聖潔光輝,彷彿隨時要登天而去。
大和尚走後,彭澤一個人站在原地,愣怔良久。
灰暗的廂房中,王言卿看着腳下被打暈又被剝了衣服的人,忍不住壓低聲音問:“哥哥,這可是佛門聖地,你們這樣做真的沒問題嗎?”
話沒說完,後窗被無聲推開,一個穿着袈裟的人跳進來。他粗魯地蹬了蹬腿,用力摸了把光亮的頭頂,嘿嘿問:“大人,我裝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