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不識

王言卿莫名覺得這道聲音很熟悉, 她失去記憶,按理不該有這麼大反應纔是。王言卿盯着說話聲傳來的方向,抿緊了嘴脣, 默然無聲。

即便好奇,她也沒有掀開車簾。大明禮教森嚴, 尤其這裡是京城,最講究規矩的地方, 她身爲女眷, 絕沒有在大街上隨隨便便掀開簾子的道理。再說, 來人不知敵友, 爲了安全她也不能貿然露面, 以免給二哥帶來麻煩。

傅霆州雖然對着陸珩說話, 但餘光一直在注意車廂。然而他說完後,裡面並沒有多餘動靜,傅霆州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陸珩卻一反常態地笑了,他勒住有些躁動不安的馬, 淡淡對傅霆州頷首:“原來是鎮遠侯。鎮遠侯不在兵馬司練兵, 來我這裡做什麼?”

車廂裡王言卿聽到那個名字,瞳孔微微放大, 意外又瞭然。原來是他,原來這便是鎮遠侯傅霆州。難怪她覺得熟悉,仇敵的聲音,她自然失憶都是記得的。

傅霆州會出現在這裡,當然不是巧合。卿卿已經失蹤快半個月了, 這些天傅霆州茶飯不思, 夜不能寐,而罪魁禍首陸珩呢, 先是給頂頭上司告了個黑狀,然後大搖大擺去保定府查案。傅霆州可不相信陸珩會關心外地的一樁小案子,就算陸珩真的突然良心發現,打算爲民伸冤,一個很簡單的通姦案,他卻在保定府待了快十天。

傅霆州確實看不慣陸珩,但還是承認陸珩的辦事能力。他在刑偵方面算得上是個天才,無論是兇殺、謀財、尋人還是朝廷內鬥,只要交到他手裡,他都能破案。也是因此,皇帝才十分信任他,有什麼事都讓陸珩查。

以陸珩的能耐,一個普通命案需要查這麼久嗎?反正傅霆州是不信。首輔門生還在詔獄裡關着呢,陸珩卻在這種關頭跑去保定查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案子,還一走就是近十天。傅霆州不免生疑,尤其不久之前,卿卿疑似被陸珩擄走了。

時間這麼巧合,傅霆州沒法不多想。

傅霆州暗暗打量陸珩,並不掩飾自己話語裡的針對:“陸大人這一走可去得久,不知外地發生了什麼大案,竟然勞煩陸大人親自出馬?”

“不敢當。”陸珩察覺到傅霆州的視線,笑容越發深致,“我不過爲君分憂、爲民伸冤罷了,比不得鎮遠侯受重用。我另有差事,沒時間在外面耽誤,不知,鎮遠侯還有什麼事情嗎?”

陸珩裝不知道,傅霆州也不再客氣,直接將視線放到馬車上,問:“陸大人以往查案最在乎快速,這次怎麼帶了輛馬車?”

陸珩從容不迫,含笑道:“此乃陸家內眷,讓鎮遠侯見笑了。”

“內眷?”傅霆州諷笑一聲,咄咄逼人道,“陸大人出了名的清心寡慾,不近女色,我怎麼不知,陸大人何時有了內眷呢?”

“鎮遠侯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陸某的私事,似乎也沒必要向鎮遠侯一一稟明吧。”

傅霆州眯了眯眼睛,本能告訴他這輛馬車裡有古怪,他若是錯過,必然會後悔終生。傅霆州冷淡道:“原來是陸大人的內眷。說來慚愧,陸大人僅長我兩歲,在官場中卻是我的前輩。我欽佩陸大人已久,不知今日,可否有機會拜會嫂夫人?”

傅霆州說完,發現陸珩又看着他笑了。陸珩這個人一笑絕對沒有好事,傅霆州被這種視線看得發毛,心裡還有一種被冒犯的惱怒感。傅霆州沉了臉,冷聲道:“陸指揮僉事這是何意?”

陸珩聽到傅霆州叫她爲“嫂夫人”,真是渾身舒泰,痛快極了。陸珩眼眸明亮晶潤,悠然看着傅霆州,帶着莫可名狀的笑意說:“鎮遠侯的好意我收下了,但是,今日陸某另有他事,不方便久留,拜訪改日再提吧。鎮遠侯放心,以後總是有機會見的,等鎮遠侯新婚大喜之日,我必攜她親自上門,爲二位敬一杯喜酒。”

“陸僉事若喜歡喝酒,我這就讓人準備陳年佳釀。擇日不如撞日,爲何今日不行?”

陸珩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幽暗深沉,連綿不絕:“怎麼,鎮遠侯還想強闖陸家的馬車?”

傅霆州冷冷盯着陸珩,陸珩也始終含笑,從容看着傅霆州。在京城腳下冒犯錦衣衛的家眷,那是真的不想活了,傅霆州最終退了一步,道:“不敢。怪我心急,太想爲陸大人賀喜,若有冒犯,還請海涵。”

去城門通稟的人已經回來了,城門守衛清出一條路來,陸珩等人可以進城了。陸珩高坐馬上,手指鬆鬆攬着繮繩,說:“鎮遠侯少年得志,但在官場中,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鎮遠侯最好找時間多沉澱沉澱吧。陸某先行一步,告辭。”

陸珩居高臨下對傅霆州點了點下巴,就毫不留情調轉馬頭,朝城門走去。陳禹暄匆匆對傅霆州抱拳,趕緊追上去,後面馬車、隨從次第跟上。

陸珩說別人年輕張狂,可真是個笑話。傅霆州坐在馬上沒動,看着陸珩的隊伍從他面前走過。那輛馬車經過時,傅霆州緊緊盯着車簾,不放過絲毫變化。然而,車簾始終靜靜垂着,連車廂也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動靜。

傅霆州皺眉,莫非是他猜錯了,卿卿不在裡面?他不甘心,轉身衝着車廂朗聲說道:“在下傅霆州,給夫人、小姐問好。”

傅霆州心想就算卿卿被陸珩的人控制住,聽到他的聲音後,怎麼也該有動作了。如果馬車裡有任何爭鬥、求救的聲音,他就算拼着惹皇上不快,也要劫車救人。然而,那輛馬車只是靜悄悄地駛過去了,就像一輛真正的內宅行駕,遇到外男不說話、不露面,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迴應。

傅霆州說話的聲音不算低,許多人都聽到了。隊伍中的錦衣衛露出不悅之色,陳禹暄也回頭望了望,壓低聲音對陸珩說:“指揮使,鎮遠侯到底想做什麼?幾次三番冒犯女眷的馬車,太過分了。”

陸珩也聽到了,他諷刺地勾了下脣角,輕飄飄說道:“不用管他,一個跳樑小醜罷了。”

陸珩以往出外差回來,都是直接去衛所的,但今日還帶着王言卿,他讓陳禹暄帶着卷宗回南鎮撫司,他則調頭,先送王言卿回家。

下人麻利地拆除門檻,馬車駛入陸府,停在二門前。王言卿不需要丫鬟扶持,自己提着裙襬走下馬車。她一見着陸珩,就緊緊蹙着眉,告狀般說道:“二哥,你說的沒錯,那個人果然卑鄙又輕浮。”

這裡是陸家內院,不必擔心被人聽到看到,所以王言卿不再掩飾,直接表述自己對傅霆州的不喜。陸珩明明聽出來了,卻還裝作不知道,故意問:“你說誰?”

“還能有誰?”王言卿氣鼓鼓走到陸珩身邊,邊走邊罵,“自然是傅賊。哪有人在城門口不依不饒要看別人家女眷的?你都明確拒絕了,他竟然還不收斂,在我的馬車經過時和我說話。我當時顧及二哥的顏面,忍了下來,要是還有下次,我絕饒不了這狗賊。”

陸珩心情極度熨帖,還裝模作樣地勸王言卿:“他行事就是這般無狀,卿卿莫要生氣。他今日沒見着你的面,還不算髮瘋,等日後他見了你,肯定鬧得更難看。將來他胡言亂語,卿卿可不要信他。”

王言卿點頭,原來二哥說傅霆州見了她一面就死纏爛打時,她還不太信,以爲是二哥誇大其詞。沒想到今日一見,這竟是真的。陸珩和傅霆州對話時王言卿也聽到了,她想到二哥恭喜傅霆州新婚,奇怪地問:“二哥,他要成婚了?”

陸珩沒有提傅霆州在給祖父守孝,一語帶過:“快了。”

王言卿聽後越發惱怒:“那他還糾纏不休?”

“對啊,所以他想享齊人之福,討你回去做妾。”陸珩自己都佩服自己,他可真是個編謊的人才,這一套說辭時間、邏輯樣樣吻合,甚至連傅霆州的反應也能解釋。傅霆州也不是傻子,陸珩知道沒法避免王言卿和傅霆州見面,乾脆先行一步詆譭傅霆州的形象,等他的信譽在王言卿這裡完全崩塌後,就算傅霆州拿出再多證據,證明他纔是王言卿的養兄,王言卿也不會信了。

陸珩心裡歎服了一會,握緊王言卿的手,說:“別想他了。你坐車一整天,應當累了吧,快回去歇一會。我先去南鎮撫司看一眼,等晚上回來陪你。”

王言卿點頭,乖巧地收回手,目送陸珩離開:“二哥,你快去忙吧。路上小心,早點回來。”

陸珩走出很遠,回頭,還能看到一道瑩白色的影子立在廊下,察覺到他的視線後還對他揮了揮手。陸珩淡淡笑了笑,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陸珩趕到南鎮撫司後,裡面的人都要急瘋了。郭韜一看到陸珩,長鬆一口氣,連忙迎上來:“指揮使,您總算回來了。今日首輔又派人來施壓了,趙淮還是不肯說,怎麼辦?”

“其他人呢,問出什麼有用的消息沒?”

郭韜連忙把這段時間的經歷刪減精煉,報告給陸珩聽。陸珩大步從南鎮撫司走過,等郭韜報告完時,陸珩也走到了他辦公的宮殿:“趙淮不是個有膽量的人,他敢這樣挑釁,多半有人給他傳了準話。呵,他們一個個倒有骨氣的很,但是他們想清名流芳,也得看看我允不允。”

“指揮使,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維持原樣。”

郭韜一怔,險些沒跟住陸珩的腳步:“什麼?”

陸珩掀開衣袍,坐到座椅上,不耐煩地鬆了鬆袖子上的護甲:“一切舉動都維持不變,該餓他就餓他,該嚇唬他就嚇唬他。這樣一來,他肯定以爲我們只有這幾招,翻來覆去使喚,可見拿他沒辦法。越恐嚇他,說不定他越得意,就讓他張狂下去。”

郭韜皺着眉,心想這又是什麼折磨人的新法子?郭韜試探地問:“讓他張狂,然後呢?”

陸珩放下袖子,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似笑非笑看向郭韜:“然後,就可以宰肥羊了。”

郭韜見陸珩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指揮使這樣說,那便必然有辦法,郭韜不再煩惱,抱拳後就去安排。他剛走出兩步,被陸珩叫住:“把牢裡那幾個人的資料整理一份,戌時前拿給我。主要整理趙淮的。”

郭韜停住,一臉驚訝地看向陸珩。趙淮等人的底細指揮使再清楚不過,爲何還要看書面材料?而陸珩又看了他一眼,暗暗加重語氣:“還不快去?”

郭韜如夢初醒,趕緊應下。陸珩算上趕路和在保定府停留的時間,共離京九天,九天說長不長,但在錦衣衛這樣的多事之地,已足以積攢下許多公務。

陸珩揀着重要的公文處理,即便他速度飛快,等回過神時,外面天色已經漆黑了。趙淮等人的生平履歷已經送來,陸珩大概掃了一眼,將不適合給王言卿看的部分挑出去,用火燭燒掉。他燒了十來頁紙,總算滿意了。陸珩隨手翻了翻剩下的公文,都是些再耽誤幾天也沒關係的,他便心安理得合上卷宗,往屋外走去。

陸珩出去時,南鎮撫司的人都奇怪指揮使今日怎麼走得這樣早。陸珩沒理會那些窺探的視線,從馬房牽了自己的馬,踏着夜色回府。

陸珩回府後,主院果然亮着燈。這次他不會再大驚小怪了,徑直朝亮光處走去。

王言卿下午回來後睡了一覺,起來後沐浴更衣,換了身衣服,精神頭十足。她自己沒胃口,便坐在屋裡等陸珩一起用飯。她聽到外面有動靜,立刻放下東西,起身往門口走去。

陸珩剛走近,正好看到王言卿提着盞燈,從房間裡面掀簾子出來:“二哥,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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