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說完後, 一瞬不瞬盯着王言卿的表情。
陸珩最開始抓王言卿是爲了和傅霆州談條件,後面發現她失憶,他出於某些惡劣的心思, 順勢裝起她的二哥。
王言卿是一個辨別謊言的天才,想要騙過她, 就先要騙過陸珩自己。陸珩假想自己家裡有一個從小養大的妹妹,不斷在想象中填充兩人相處的細節, 慢慢的, 陸珩完全浸入自己的謊言, 彷彿他真是王言卿的哥哥。
但是, 假的終究是假的, 編的越細, 後期揭穿就越難堪。曾經陸珩沒想過收尾的事情,他抓王言卿只是爲了報復傅霆州,王言卿得知真相後的反應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然而上巳節時王言卿偷藏傅霆州,淇縣時傅霆州將王言卿擄走, 不久前和傅霆州的對峙……陸珩心中愈來愈強烈的嫉恨和不悅告訴他, 他可能把自己算進去了。
他對王言卿的感情已經超越了做戲和利用,哪怕他屢次提醒自己, 但王言卿還是一步步侵入他的生活。破例一次後,後續妥協越來越多,漸漸地,他習慣了無論什麼時候回家都有人在等他,習慣了下雨時有人爲他送傘, 習慣了她笑着看他, 軟軟地叫他二哥。
——如果不叫二哥,換成其他稱呼, 會更好。
他不想看到王言卿和傅霆州靠近,拒絕想象王言卿回到傅霆州身邊,看着王言卿時,會產生更進一步的念頭。陸珩是一個身體健康、血氣方剛的男人,他很輕鬆地就意識到,他對王言卿生出了感情,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那種愛與欲。
大明傳承至今已近兩百年,龍椅上換了好幾代皇帝,但洪武皇帝的鐵血強硬融在朱家人的血脈裡,一直流傳下來。包括洪武皇帝一手創立的文武官制度,獨屬於明朝的錦衣衛,也延續着誰強誰才能活着的作風。
大明朝壓抑而兇悍,鐵血而強權,陸珩在最靠近君權黑暗的錦衣衛世家長大,很早就明白,做決定要仔細,但出手要快,不主動出擊的人永遠只配當羊。陸珩天性多疑謹慎,然一旦明白自己的想法,他很快就開始行動。
他未婚,王言卿未嫁,正好結成一對,至於傅霆州,誰管他怎麼想。趁現在王言卿還失憶,趕緊將事情定下來,希望他不要倒黴到在洞房前一天王言卿恢復記憶。
陸家的事完全由陸珩做主,只要他看中了,寫信通知母親就行,連婚宴都不必母親操心。這裡面他唯獨算不準王言卿,畢竟,王言卿以前對傅霆州情根深種,之前陸珩半開玩笑試探她時,她對留在陸家十分抗拒。
陸珩實在不懂,傅霆州到底哪裡值得她死心塌地,哪怕失憶,她的潛意識裡也忠於傅霆州。陸珩仔細觀察着王言卿的反應,王言卿垂眸,看不清眼睛裡的神色,她停了一會,道:“二哥,這是終身大事,不能開玩笑。”
陸珩緊緊盯着她,道:“你看我像是開玩笑嗎?”
他進攻性極強,王言卿低着頭都感覺到他的目光鎖在她身上,侵略意味十足。王言卿有一剎那的茫然,還沒想好便下意識問了出來:“可是,鎮遠侯要迎娶永平侯府的小姐,張首輔、武定侯等各自攀兒女親家,朝中關係這麼複雜,二哥身爲錦衣衛指揮使,娶妻哪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文官和武將隔閡很深,彼此都看不上,但他們集團內部卻相互聯姻,不斷用兒女親事鞏固聯盟。傅霆州娶了武定侯的外甥女,張首輔的孫女嫁給尚書家的兒孫,由此可見一斑。
陸珩算是文武勢力外另一股制衡力量,他倒向任何一方都會導致朝堂大洗牌,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陸夫人的位置。娶一個妻子就能得到許多方便,他這麼清醒的人,會甘心放棄現成的好處嗎?
他現在念及兄妹情誼,不在乎這些,等日後看着鎮遠侯等人得到岳家助力,他們的高門妻子在社交場上長袖善舞、風生水起,而陸珩卻形單影隻,做什麼都只能靠自己,真的不會心生怨懟嗎?
王言卿不敢賭人心。與其到時候相看成厭,不如最開始就不邁出那一步,給彼此都留下一個體面的回憶。
王言卿語氣似乎在推拒,但陸珩聽到卻長鬆一口氣。她糾結於客觀困難,而不是矢口否決,這實在是一個好現象。陸珩唯獨怕王言卿不願意,只要她不排斥,無論多少問題陸珩都可以解決。
陸珩問:“卿卿,你覺得爲何本朝後妃大多出自民間,少有高官之女參選?”
這個王言卿知道,這是洪武皇帝立下來的規矩:“預防後宮干政。”
“不完全是。”陸珩說,“洪武皇帝是一個……主見很強的人。在他看來,只有他們老朱家挑別人,萬萬沒有別人挑朱家的道理。不允許官員、公侯送選,那麼能晉級的都是聰明、美麗或者溫柔的女子,每朝皇帝喜歡什麼,就儘可選擇什麼類型。在洪武皇帝看來,都已至九五至尊,如果還要看別人的臉色睡女人,那還有什麼意思?”
陸珩說完低低咳了一聲,他也知道在未出閣的姑娘面前說“睡女人”有些粗俗,但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陸珩十分從容地看着王言卿,說:“我幼時伴讀興王府,認真研習過洪武皇帝留下來的祖訓,覺得洪武皇帝之言有如圭臬,十分在理。”
陸珩自認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他多少還有點原則。他確實一心權勢,可是他喜歡的是向上攀爬的過程,而非登頂後所帶來的權力、財富、聲望。他像不知疲倦一樣奔波在錦衣衛之中,時刻琢磨着如何自保及如何算計人,無非爲了活得更隨心所欲,再不必看別人臉色。他難得遇到能讓自己放鬆的人,爲什麼要爲了一些所謂“好處”,放棄獨一無二的她?
京城公侯小姐有很多,但能激發他的勝負欲和佔有慾,讓他願意冒風險嘗試婚姻的人,唯她一個。以前沒感覺也就算了,現在都有了心屬的人,再爲了某位貴族小姐父兄的權力而娶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甚至爲了子嗣和對方行房,這是在幹什麼?陸珩就算再沒底線,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情。
他能爲了自己活得舒心而堅持不娶,就能爲了自己喜歡的人,擺平一切阻礙。何況,王言卿擔心的那些事情,根本不足以成爲阻礙。
從他十二歲起,陸家就沒有任何人能主他的事,他的妻子由不得別人指手畫腳。皇帝那邊陸珩並不擔心,陸珩如果娶了王言卿,相當於放棄妻族勢力,不會倒向朝中任何一派,並且永遠得罪了傅霆州、郭勳一系,以後只能依靠皇帝。皇帝會更放心地用他,陸珩也不必擔心岳家人犯蠢,牽連到他。
若非要說的話,陸珩這段時間作出來的死,反倒挺難解決。
扯出一個謊言,就要用無數謊言彌補,陸珩現在就到了騎虎難下的地步。他無法告訴王言卿實情。他要怎麼說呢?難道說他是陸珩,但並不是她的兄長,而是暗算她的人。他扮演着和她親密無間的好哥哥,其實,落崖那天陸珩才第一次見到她?
可能王言卿反手就會給他一刀,並且立馬跑回傅霆州的懷抱。陸珩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將無恥進行到底,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失憶的事慢慢再籌謀吧。
陸珩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意思再明顯不過。王言卿聽着神情卻冷淡下來,睡女人?
他想把她留在身邊,只是貪戀她的容貌身體,不甘心放她嫁給另一個男人嗎?說白了,這只是佔有慾罷了。
王言卿也說不清自己現在是什麼想法,她是孤女,承蒙陸家庇佑,成年後嫁給養兄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醒來後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陸珩身邊,她最明白他有多聰明、強大、能幹,尤其難得的是對她體貼入微。無論出於哥哥還是男人的角度,他都盡臻完美。她在他身邊自在輕鬆,私心裡覺得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挺好。
但陸珩再一次將婚嫁之事擺上檯面時,王言卿卻退縮了。她並不排斥在二哥身邊生活,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彷彿這種事情不該如此草率地決定。
陸珩看出來王言卿在猶豫,他不想聽到她拒絕的話,在她開口前就攔下來:“卿卿,不要考慮任何外因,你只需要想你願不願意。”
陸珩眼神堅定,語氣沉穩,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王言卿莫名覺得對不起二哥,垂眸說:“我不知道。”
陸珩心裡默默罵了一聲,爲什麼要問這句話,現在好了,得到一句“不知道”。陸珩依然維持着微笑,溫和問:“卿卿,你現在有心儀的人嗎?”
王言卿低頭不語,陸珩伸手擡起她的下巴,不讓她躲。他再次問:“卿卿,你有喜歡的人嗎?”
王言卿臉頰被迫擡起,她睜大眼睛看着他,眼瞳像鹿一樣,茫然無辜地搖頭。陸珩暗暗鬆口氣,心想幸好她搖頭了,她要是真說出一個名字,他非派錦衣衛去暗殺此人。
陸珩又問:“你在陸家可有不順心之處?”
這回王言卿搖頭的動作堅定許多,陸珩說:“那就是了。你沒有心儀之人,也不厭惡待在陸家,這就說明你願意。反正孝期還長,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通了就來找我。剩下的事我來安排,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陸珩頓了頓,又說:“但我希望,在你沒想清楚之前,把我擺在第一位。省得我們理解不同,下次再發生你被其他男人騙走的事情。”
王言卿聽到,趕緊解釋:“二哥,我今日並不想和鎮遠侯走,我只是想試試他話語真僞。”
“哦?”陸珩慢悠悠問,“試出來了嗎?”
“他在騙我。”王言卿十分堅定,冷着臉道,“一個連真話都不敢說的男人,簡直令人鄙夷。以後,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會信了。”
王言卿在罵傅霆州,陸珩卻沉默了。他停了瞬息,無意般問:“如果日後他加倍彌補你呢?”
“那是他的事情。反正,我不會再信任一個卑鄙之徒了。”
王言卿說的斬釘截鐵,可見這是她真實想法。陸珩笑了笑,眼神卻沉寂下來。
王言卿替陸珩上了藥,重新包紮好。期間兩人都很沉默,王言卿悄悄瞥了陸珩一眼,發現他若有所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王言卿第一次被人當面求娶,心中本來有些羞澀,然而陸珩心神不屬,她的心情也沉下去。她默默收拾好藥箱,合上想起什麼,猶豫問:“二哥,今日我行事衝動了,鎮遠侯沒事吧?”
陸珩正想着以後她發現真相怎麼辦,乍然聽到傅霆州的名字,一霎間眼神都變了。他微微眯眼,問:“你還惦記着他?”
王言卿道:“他畢竟被我所傷,萬一出什麼事……”
“他沒事。”陸珩冷聲道,“就算他有事也是活該。你憐憫他做什麼?”
王言卿依然嘆氣,她並不後悔捅那一刀,願意承擔一切後果,但她怕牽連陸珩。傅霆州畢竟是侯爺,萬一傅家藉此彈劾,二哥正在風口浪尖,豈不是麻煩?
陸珩看到王言卿擔心另一個男人,實在扎眼極了。他突然伸手,將王言卿拉到自己懷裡。王言卿猛不防被拽倒,又怕撞到他的傷口,慌忙躲避:“二哥!”
這種時候聽到這個稱呼可謂火上澆油,陸珩右手臂剛剛包紮完,還沒有束好衣袖,他手臂握在王言卿腰上,手掌輕而易舉就箍住王言卿半邊腰肢。王言卿稍微一動,陸珩的手指就危險地收緊:“別動。”
王言卿感覺到危險,僵硬停下。王言卿靠在陸珩懷裡,他單臂就能把王言卿完全圈住,夏日衣衫薄,陸珩能清晰感受到手掌下纖細柔軟的楚腰,幽冷沁人的體香,和她身側繃緊了、微微顫抖的曲線。
陸珩順着王言卿的腰肢摩挲,王言卿尤其明顯地感覺到這次和以往不一樣。她聲音緊繃着,道:“二哥?”
陸珩懲罰性地在她腰上掐了一下,說:“我不喜歡你在我身邊時想另一個男人。”
王言卿覺得很冤枉:“我沒有,二哥……”
她沒說完,又被陸珩掐了一下:“叫我什麼?”
王言卿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她一直都叫他二哥,哪裡有錯?王言卿抿抿脣,說道:“二哥擺慣了指揮使的威風,故意找我的茬來了?我詢問鎮遠侯是怕給你惹事,有意提醒你,你還責怪我?”
“膽子不小,這種時候還敢挑釁我?”
“實話而已。你冤枉人,還不許別人伸冤嗎?”
陸珩慢慢點頭:“行,那我就讓你知道伸冤的代價。”
陸珩扣住王言卿下巴,忽然對着她嘴脣咬下去。他本來是想嚇唬她一下,但是等接觸到那方軟玉淡櫻,陸珩卻不捨得放開了。陸珩手臂不斷收緊,用力掠奪她肺腑深處的水澤。王言卿被迫後仰,慢慢倒在陸珩腿上,眼看陸珩的手逐漸往下游走,王言卿慌忙咬了陸珩的嘴脣一下。趁着陸珩放鬆,她趕快掙脫出來,雙手抵着陸珩胸膛說:“哥哥,你手臂還有傷。”
陸珩本來並沒有打算跨過那條線,只不過聽到她喊二哥十分刺耳,覺得不做點什麼難以消心頭之恨——雖然這個“二哥”是陸珩主動認的。現在王言卿躺在他身下,喘着氣叫他哥哥,眼睛溼潤晶亮,充滿了忐忑緊張,陸珩心裡莫名其妙的火突然就散了。
他俯身,在她下嘴脣輕輕地咬了咬:“有傷也不影響。”
眼見王言卿腰肢又僵硬起來了,陸珩才輕笑一聲,抵着她的額頭說:“還冤枉嗎?”
王言卿慌忙搖頭,從眼神到動作都充滿了驚慌。陸珩遺憾般嘆了一聲,說:“那就暫且放過你。下不爲例。”
陸珩艱難剋制住在這裡辦了她的衝動,要知道,不久前他還想着生米煮成熟飯,等她成了他的人,就算恢復記憶也總不能和離吧。但是這樣勝之不武,陸珩心中微弱的道德感提醒他,不能這樣做。
結果他好不容易說服自己,一低頭見王言卿躺在他腿上,眼角暗暗瞪他,嘴脣還是嫣紅的。陸珩心想她可真是不知人心險惡,尤其不知道男人險惡。陸珩手指撫到王言卿脖頸上,緩慢摩挲這段脆弱的皮肉:“怎麼,覺得自己沒錯?”
王言卿還真敢問:“我錯在哪裡?”
陸珩想了想,現編了一個:“你已經答應了,這兩年認真考慮做陸夫人的事情。你還叫我二哥,將來孩子們聽到誤會怎麼辦?”
王言卿臉漫上緋紅,用力嗔了他一眼,哪裡來的孩子,想的倒美!王言卿故意氣他:“那我總不能叫您指揮使吧?”
“肯定還有辦法,你再想。”
王言卿皺眉,絞盡腦汁想她還能叫什麼。不讓叫二哥,稱呼官職他不高興,直呼其名不像話,總不能叫“珩哥哥”吧?那也未免太肉麻了。王言卿隱隱覺得陸珩的意思是最後一種,她一想到要在靈犀等人面前這樣說話就尷尬得頭皮發麻,她咬了咬脣,握住陸珩沒受傷那隻手臂,輕輕搖晃:“哥哥……”
她眼眸溼漉漉的,尾音微微沙啞,看着可憐極了。陸珩的心不知不覺軟化,算了,雖然不能和傅霆州明顯區分,但至少不再是傅霆州的替身了。陸珩嘆氣,妥協道:“行吧,由你。”
王言卿終於能鬆口氣,趕緊從陸珩腿上爬起來。經過這一番折騰,王言卿頭髮都鬆了,髮髻斜斜逶迤在腦後,上面點翠玉簪將落未落,宛如海棠春睡,不堪其折。王言卿躺着看不清,坐好後光線充足,才發現陸珩嘴角有一絲細微的血,應當是被王言卿咬破的。她大窘,不敢再待下去,匆忙跳下榻,說:“夜深了,我先回去了。哥哥你好好養傷。”
說完,她都不敢停留,頭也不回往外跑去。
佳人美則美矣,但膽子太小,一不留神就像兔子一樣逃走了,只餘一室幽香。陸珩看着躍動的燈燭,良久,低低嘆了一聲。
他知他行徑卑劣,但是,他想要的東西,無論女人還是官職,他從來不會放手。
他只能更加卑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