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言卿聽到, 頗爲意外,“南巡是全朝大事,我無官無職, 並非命婦,跟過去恐怕不妥吧。”
確實不妥, 皇帝南巡,國家大事總不能不管了, 內閣文臣、衛兵武將都要隨行, 再算上侍奉皇帝的后妃、宮女、宦官, 光現在統計的人數就足有萬餘。一萬多人出行不是小事, 稍有差池就會釀成大禍, 南巡的安全壓力非常巨大, 隨行臣子都儘量減少侍從,實在年老體衰、走不動路的臣子會帶一兩個長隨,但沒人攜帶妻眷。陸珩這種時候帶一個女子,無論怎麼說都太冒尖了。
可是事在人爲, 這種事可以想辦法解決, 萬一王言卿留在京城卻被傅霆州劫走,那就無法挽回了。相比之下, 陸珩寧願冒着槍打出頭鳥的風險,把王言卿帶在身邊。
陸珩說:“沒關係,其他人也要帶丫鬟,我少帶幾個人,將你加進去, 並不妨事。”
陸珩說得篤定, 王言卿沒有懷疑,立馬安下心。她不想給陸珩添麻煩, 從始至終沒有鬧過一句,但聽到可以同行,她的神情還是明顯振奮起來。
說來慚愧,她醒來已有五個月,然而除了陸珩,她在陸府再沒有說得上話的人。能跟着陸珩一起出門,她當然願意。
這麼一說,王言卿緊張起來,忙問:“南巡要準備什麼?我還什麼都沒收拾呢。”
她說着就想回去置備東西,陸珩止住她的動作,說:“不急。現在還在點兵,至少得準備兩個月才能出發。”
還有兩個月,王言卿心裡安穩下來,她問:“宮裡娘娘也要出行嗎?”
“是。”陸珩點頭,“這是皇上登基後第一次回鄉,多半也是最後一次了。皇帝要回去祭拜顯陵,他想帶着后妃給興獻王看看,以慰興獻王在天之靈。張皇后已確定隨行,剩下的人選還沒定好,但多半是方德嬪、閻麗嬪。”
王言卿點頭,她努力想了一會,終於在腦海中把這些名字和臉對上。上次探病時她和這些后妃有一面之緣,方德嬪端着臉,臉偏長略方,看起來很剛硬,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閻麗嬪要柔和嬌美一點,臉頰圓潤,身材嬌小,無愧她的封號。
這麼一想,王言卿忽然意識到探病那天閻麗嬪的表現似乎不大對勁。她總是貼着牆角站,而且頻頻擡手、捏手帕、撫摸衣服,看起來很緊張。陸珩見王言卿若有所思,問:“怎麼了?”
王言卿顰眉,過了一會緩緩搖頭:“沒什麼。應當是我想多了。”
閻麗嬪作爲一個年輕稚嫩、無依無靠的妃嬪,給蔣太后侍疾時緊張很正常。大概是王言卿想多了吧。
皇帝是一個主見很強的人,定下南巡計劃後立馬開始推進,分三路積極準備。一路欽差帶着聖旨,同地方巡撫搭蓋南巡沿途的駐蹕行宮;一路去安陸修飾興王舊邸;一路去大峪山,準備興獻王和章聖蔣太后合葬事宜。
朝中所有人都在忙南巡的事,兵部安排扈從驛傳事宜,戶部下發置辦糧草、扈從人馬所需銀錢,戶部尚書天天進宮哭窮,最後皇帝被哭煩了,從自己的私庫太倉中撥銀二十萬兩。禮部尚書嚴維呈上了一份詳細的南巡計劃,包括離京日期、祭祀禮儀、巡視流程,具體到哪一天去哪個地方,各地何時接駕,沿途官員、耆老及諸王如何晉見,都仔仔細細寫好了。皇帝對這份計劃書非常滿意,特意在早朝上褒獎了嚴維。
南巡對文官來說是個博出彩的地方,他們忙着爭權奪利,武將中的氣氛卻截然相反。皇帝南巡最大的問題就是安全,對於武將來說,這是個扔不得也接不得的燙手山芋,做好了是應該,但凡出絲毫差錯,那就等着全家流放吧。
錦衣衛原身是儀鸞司,負責皇帝儀仗和侍衛,是皇帝的臉面,所以他們的衣服才那麼花哨。後來洪武皇帝爲了控制功臣,不斷給自己的親軍下放權力,之後乾脆撤儀鸞司,改制錦衣衛,錦衣衛才從原來的儀仗隊變成如今集蒐集情報、巡查緝捕、直駕侍衛於一體的獨立軍種。
但扈行儀仗依然是他們的老本行,這次南巡調動錦衣衛足足八千人,六千人保護皇帝,二千人充當儀仗門面,陸珩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就是在篩選、調配錦衣衛人手。此外還有扈駕官軍六千人,這部分人由五城兵馬司出,正巧由傅霆州經手。
大概,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吧。
七月十六,準備了三個月的南巡終於開始了。皇帝率領文武百官、護衛侍從足一萬五千餘人,離開紫禁城,浩浩蕩蕩往安陸走去。哪怕隨行隊伍高達一萬五,但只有最核心、最重要的幾個官員有幸跟皇帝出門,勳貴中則是武定侯郭勳、成國公朱希忠和鎮遠侯傅霆州,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道士陶仲文。
傅霆州混在一票開國元勳中,年輕的扎眼。衆人明面上不說,私底下都在嘀咕,傅霆州是不是要被皇上重用了?
衆臣揣測聖意時,沒人注意到,後宮伴駕人選變成了皇后張氏、德嬪方氏和端嬪曹氏,閻麗嬪被悄悄換下去了。同時,還有一輛馬車,無聲混入隊伍中。
傅霆州勒着馬走在輿輦之右,目光靜靜盯着一個地方。他看的十分投入,靠近的人也不由朝那個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除了滾滾車流,並沒有看到其他。傳信人奇怪,問道:“鎮遠侯,你在看什麼?”
傅霆州回神,不動聲色地收回眼睛:“沒什麼。怎麼了?”
“哦。”傳信的人單手控制着座下馬匹,指向前方,“武定侯有事找你。”
今日是離京第九天,按計劃晚上應該在衛輝府駐蹕。傅霆州找到武定侯,問:“武定侯,您找我?”
武定侯淡淡應了一聲,說:“一會就到衛輝了,進行宮時你要多注意,不要出疏漏。”
傅霆州點頭:“我明白。”
他說着朝隊伍最中央的御輦看去,皇帝乘坐的輦車由錦衣衛護送,錦衣衛之外才是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傅霆州負責的部分便是右路。但現在,傅霆州直覺御輦外護衛的走向不太對,皺眉問道:“今日錦衣衛是誰當值,怎麼巡邏和往常不一樣?”
武定侯年過五旬,身體已經發福,騎在馬上早不似當年矯健,但那雙鷹隼一樣的眼睛依然能看出是從軍之人。他臉上皺紋縱橫,嘴角兩側刻着深深的紋路,讓人望而生畏。他的聲音同樣低沉沉的,聽不出情緒:“是陸珩。剛纔皇上有興致,放棄御輦,想要騎馬。陸珩陪着皇上跑馬去了。”
傅霆州沒出聲,眉毛稍稍擡了擡。難怪他覺得錦衣衛走動的方向不對,原來,輦車裡是空的。
涉及皇帝,這事不好置評,傅霆州輕輕笑了下,道:“難得皇上興致好,陸指揮使親自做陪,安全應當是無虞的。”
傅霆州清晰地聽到武定侯冷冷嗤了一聲。武定侯自恃功高,認爲京城武官都該以他爲首,但是現在,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頻頻挑戰他的權威。武定侯擡起一邊脣角,臉上不屑之意昭然:“這樣最好,真要是出了什麼差池,多少人要跟着他掉腦袋,他擔當的起?”
傅霆州垂下眼睛,沒有應話。官位做到一定程度,無論有沒有前仇舊怨,最後都會變成仇人。前幾年武定侯還說過陸珩的好話,到現在,就已經完全成仇了。
陸珩的勢頭太猛了,這段時間接連破獲兩樁大案,風頭無出其二。文官,勳貴,以及錦衣衛內部,已有許多人看不慣他。
有些時候,太早起跑,未必是好事。
武定侯這些年在京城呼風喚雨,早已忘了怕是什麼滋味,指點一個後輩毫無顧忌。武定侯說完陸珩,淡淡瞥了傅霆州一眼,說:“陸珩敢這麼狂,無非倚仗他和皇帝一起長大。皇帝少年老成,但偶爾也需要同齡人說說話,陸珩搶佔了先機,你也該加把勁了。”
傅霆州低垂視線,露出受教之色。武定侯呵斥完後,又轉了臉色,嘆道:“我明白你的顧忌,這種事急不得。你和皇帝沒有童年情分,操之過急,只會適得其反,這裡面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
傅霆州適時說道:“晚輩年輕,沒什麼經驗,還請武定侯賜教。”
武定侯很滿意傅霆州的上道,他臉上露出自矜的笑,拈着鬍鬚道:“官場是冷板凳,要耐得住性子才能坐出名堂。有時候你自己跌打滾爬十年,不如老人提點一句。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還在軍營裡跑腿呢。你年紀輕輕就成了侯爺,順順暢暢進了官場,起點比我和你祖父強多了。只要安排的好,日後必前途無量。”
傅霆州意識到武定侯要說什麼了。他垂着眼睛,緊緊盯着紅棕色的鬃毛,手上不覺攥緊。馬被繮繩勒住,不舒服地甩了甩頭,用力打了個響鼻。傅霆州回過神,手指繃緊,最後低頭說:“晚輩如何敢和武定侯比。祖父亡故,家父不理俗務,晚輩無長輩可依,惟望武定侯指點。”
武定侯滿意地點頭,笑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個有上進心的。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想着建功立業,卻不耐煩打根基。他們文人有句話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們不講究這些酸的,但大體意思差不多。總要先成家,把根扎穩了,才能往高處夠。”
話到如此,武定侯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可以扶持傅霆州,但傅霆州要先交投名狀。傅霆州孝期已過了五個月,至今還沒有上洪家提親,不免讓武定侯多想。
傅霆州想到剛纔看到的那輛馬車,心中劃過一陣悶悶的疼。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結,但他沒辦法,他不只是傅霆州,更是鎮遠侯,他要爲整個傅家打算。
官場和小時候讀書習武不一樣,不是你努努力就能解決的。官場上背後若沒人,任你有通天才能,也一步都走不了。現在內閣那些人,剛考中進士的時候哪一個不是一腔熱血,清高廉潔,但二十年沉浮磋磨下來,還不是乖乖認了老師。
文官靠師生,武官靠血緣。傅霆州時常遺憾,如果王言卿是某位貴族家的女兒該多好,哪怕只是旁支,哪怕只有姓氏相同,他都願意爲了她放棄聯姻,抗爭官場。可是她不是。
真是遺憾。
傅霆州最終淡淡笑了笑,說:“這段時間忙着南巡的事,六禮沒準備好,不敢貿然上門,怕唐突了洪小姐。等南巡事了,晚輩必親自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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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跑了一圈,終於玩盡興了,在衆人的拱衛下回到輦車。陸珩跟在皇帝身後,哪怕沒看,他也能想象到現在有多少人看他不順眼,正卯着勁挑他的錯。陸珩暗暗嘆息,然而這種事避無可避,但凡往上走,就免不了風霜雨雪,這世上只有庸人最安全。
皇帝由道士調養了多年,但身體根基依然很弱,在外面騎了一圈馬就累了。幸好衛輝府到了,前面就是安排好的行宮,陸珩下馬,護衛着皇帝往行宮內走去。
陸珩一路肅容,其實頗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去看看王言卿,這一路上他怕被人看出在意,白日從不往王言卿的車邊走,只有晚上才能見到她。陸珩注意到今日傅霆州一直盯着她的車,看來,傅霆州已經知道她的位置了。
陸珩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裡罵,混賬玩意,傅霆州是沒有其他事情可幹了嗎,一天天的只知道盯着王言卿?
陸珩清楚皇帝的身體,他預料皇帝累了,要早早休息,這樣一來他也能早點回去。
進入行宮後,陸珩就有些迫不及待。但是文臣的繁文縟節尤其多,明顯皇帝累了,臣子也累了,但禮部非要讓衛輝府官員和汝王朱祐槨按照禮法,一板一眼地朝見皇帝。
陸珩和皇帝一齊耐着性子,等流程走完。衛輝府官員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後,皇帝意思性地詢問汝王朱祐槨,官樣話才說了兩句,外面忽然傳來高喊聲:“皇上,冤枉啊!民婦有冤!”
陸珩漫不經心的腦子一瞬間清醒過來,他手按在刀柄上,立即擋在皇帝身前,冷聲道:“護駕。”
行殿中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錦衣衛已經一圈圈將皇帝圍住。衆人這才如夢初醒,喊人的、護駕的亂成一團,衛輝的知府程攸海臉色顯著難看起來。
百姓在皇帝行殿外喊冤,這不就是說他治下無方嗎?程知府立刻向皇帝請罪,紅着臉道:“臣有罪,不知道哪裡來的刁民驚擾聖駕,臣這就將他們趕出去。”
皇帝卻擺手,淡淡開口:“她專程跑到行殿喊冤,應當真有大事欲稟。先問問她因何喊冤吧。”
剛纔喊冤的聲音已經聽不到了,應當是被侍衛或者太監控制住。皇帝發話,衆人不敢不從,陸珩默默退到皇帝身後,其他錦衣衛接到陸珩的示意,變幻隊形,不遮擋皇帝視線,但依然拱衛在皇帝身邊。一個太監從御座上走下來,快步走向外面。
過了一會,太監回來,稟報道:“聖上,外面有兩個婦人,她們自稱是淇縣河谷村一對婆媳,家裡頂樑柱下落不明。她們久尋未果,聽聞聖駕駐蹕此處,便來鳴冤。”
皇帝淡淡看向程知府,程知府臉色已經完全白了,冷汗涔涔,當即跪在地上,長叩道:“臣失職。”
皇帝沒有發作,問:“這是怎麼回事?”
程知府哪知道下轄某個城鎮某個村莊裡的一對無名婆媳的事情,他嗓子卡住,竟然說不出其他的話,只能反反覆覆唸叨“臣失職,聖上饒命”。
行殿中衆臣眼觀鼻鼻觀心,一時落針可聞。寂靜中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陳寅快步走進來,一見了皇帝就連忙跪下行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皇帝對着程知府還算平靜,看到陳寅,臉上的氣就控制不住了。皇帝呵斥道:“你身爲錦衣衛長官,負責行殿安全,卻連什麼時候有人靠近行殿都不知道。今日來的是一對婆媳,若是來了刺客該如何?”
皇帝一方面氣陳寅沒管好行宮,另一方面更氣陳寅怠慢。錦衣衛是皇帝的爪牙、臂膀,可是危險發生之時,陳寅甚至都不在皇帝身邊。
如此臂膀,要之何用?
陳寅無話可說,唯有低頭,乖乖聽訓。
皇帝怒斥陳寅,其他官員不敢觸黴頭,全假裝聽不到。陸珩視線悄悄掃過,沉眸想了想,上前道:“聖上,臣願意爲陳都指揮使分憂,查明冤情。”
陳寅聽到陸珩的話,霍得擡眼,目光中的冷光恨不得將陸珩撕碎。陸珩這是連遮掩都不願意做了,明晃晃踩着他往上爬。首輔張敬恭的表情微妙起來,次輔李時看到張敬恭的臉色,出來說道:“可是南巡行程都安排好了,明日便該啓程去磁州了,陸指揮使如何查案?”
陸珩不慌不忙,說:“聞冤而不顧,傳出去有損聖上明君之名。臣不過想爲君分憂罷了。”
皇帝不說話,張敬恭看向禮部尚書嚴維,問:“嚴維,在衛輝停留,可影響後續南巡大計?”
嚴維一不留神便被甩了一個燙手山芋,他看似回想,其實飛快掂量皇帝的表情。皇帝在乎名聲,他沒說不允許,應當不在意耽誤一兩天。而且連續趕路九天,說不定皇帝也累了,想順勢在此休息一二。
嚴維斟酌了得失,最後謹慎說:“皇上十八那天精簡了後面的行程,若暫留片刻,應當無礙。”
張敬恭臉色變沉,再次問:“那依你之見,最多可耽誤幾日?”
嚴維汗都要下來了,這讓他如何說,無論怎麼做都會得罪人。凝滯中,陸珩主動抱拳道:“臣記得在嚴大人原本的計劃中,應當二十八駐蹕衛輝,二十九啓程磁州。臣可在二十九之前查明真相,絕不耽誤南巡行程。”
殿中臣子無論文武,都在做壁上觀,聽到這裡他們臉上纔出現變化。今天便是二十五日,而且已經日暮,滿打滿算陸珩不過三天時間。三天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查明真相,陸珩竟敢如此狂妄?
嚴維看似垂着頭,其實眼角在悄悄覷皇帝。皇帝面容沉靜,淡淡點了下頭,說:“好。那就這樣定了,若沒事,你們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