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掀動茶盞, 緩慢吹裡面的紅糖薑茶,眼睛略有些失神。
她失憶後一直待在陸珩身邊,但直到昨夜, 她似乎才真正認識了陸珩。
陸珩說出那些話時,無疑王言卿非常意外。陸珩以前幫樑芙、秦吉兒平反, 王言卿慢慢覺得他是一個正直仁義的人,雖身處高位, 依然心繫真相, 替普通人伸張正義。昨日他突然露出冷酷無情的一面, 王言卿才驚覺, 他是錦衣衛指揮使, 天下最大特務機構的負責人, 讓朝野無數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
他不是一個正直的人,他每一次破案,背後都跟着升官發財。他聰明敏銳,野心勃勃, 如他所言, 他是一個滋生於黑暗和鮮血的劊子手。這個龐大的王朝像一艘巨輪,慢吞吞行駛在汪洋之上。有人慷慨激昂, 不斷揭開歌舞昇平之下已然開始腐朽、滲水的甲板,欲教日月換新天,而陸珩要做的,就是將這些破洞補上。
他是沉重的國家機器之下,另一個殺戮機器。
以前陸珩從來不和王言卿提及錦衣衛不光明的一面, 查案只是錦衣衛職責中很小的一部分, 私刑、逼供、暗殺、斂財,這些纔是錦衣衛日常任務的大頭。他只想讓王言卿看到光鮮亮麗的飛魚服, 不想讓她觸及繡春刀上的血腥,王言卿便也裝作不知道,從不去深究。但最近,他突然帶着她往黑暗裡走去,給她展示自己的另一面。
那纔是真正的他。
王言卿再次低低嘆了口氣。她的二哥不是好人,多年後甚至可能被評爲奸佞之臣,但誰叫他是她的哥哥呢。她始終記得她去樑芙家問話時,他負手站在門口等她,她在陰雨天氣腿痛時,他第一時間遞來熱茶。
他聲稱自己不是好人,王言卿卻覺得,他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男人。他對她這麼好,她怎麼忍心苛責他,就算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她也會陪他走下去。
但陸珩似乎誤會了王言卿的沉默,之後,王言卿就被控制起來了,無論去哪裡身後都跟着人。今日回行宮,陸珩去前面稟報案情,王言卿就被關在房間裡。王言卿無意在這種事上爭存在感,既然二哥不放心,那就由着他去吧。她還來着月信,本來也不想去外面走動。
他在外面留了人看押她,但屋裡依然爲她準備了暖身的紅糖薑茶。王言卿抿了一口茶水,暗暗想陸珩現在在哪裡,皇帝會採用哪個版本的“真相”。
王言卿喝得很慢,一盞茶慢慢見底。她盯着暗紅色茶水裡若有若無的倒影,正要回頭,嘴被一雙手捂住:“是我,我是來救你的,不要說話。”
王言卿眼睛動了動,緩慢點頭。傅霆州見她情緒穩定,就鬆開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王言卿身前:“卿卿,你想起來了?”
王言卿看着眼前人急切期待的眼睛,如實搖頭:“沒有。”
傅霆州不無失望,但他轉念安慰自己,失憶哪有那麼快恢復。或許王言卿忘了也好,他可以從頭和王言卿培養感情,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此永埋塵土吧。傅霆州說:“沒關係,等我們回去之後,你可以慢慢想。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傅霆州先陸珩一步回到行宮。這兩天傅霆州頗爲焦灼不安,以他對陸珩的瞭解,陸珩沒拿到滿意的好處之前,不至於做出殺人撕票等事,王言卿的安全應當無虞。但那畢竟是卿卿,傅霆州實在害怕萬一。
幸而,王言卿平安回到行宮了。他在行宮安插的暗探告訴他,王言卿被陸珩關在屋裡,行動受限,連出門都不被允許。傅霆州心中的猜測證實,那日他告訴王言卿真相後,王言卿果真去找陸珩試探。傅霆州不知道王言卿是怎麼問的,但想來,陸珩察覺到了,所以纔有了現在這一幕。
事情走到這一步,雙方撕破臉面只是遲早的事情。傅霆州不憚於和陸珩挑明,但他要先將王言卿救回來。
如果在京城,想從陸珩手上搶人難於登天。但現在是南巡途中,傅霆州主管行宮各處巡邏守備,陸珩剛剛從外地回來,人手還沒有安頓好。天時地利齊聚,這是傅霆州最好的機會。
所以,傅霆州趁着陸珩在聖前稟事,親自來陸珩後院裡搶人……不,救人。
傅霆州見王言卿不說話,不免有些心急:“卿卿,證據就在眼前,你還要被那個狗賊矇蔽嗎?”
王言卿心道真是巧了,傅霆州罵陸珩狗賊,陸珩同樣叫傅霆州爲傅賊。王言卿無意分辨這兩人誰更賊一點,淡淡說:“他不可信,那我又爲什麼要信你呢?”
傅霆州雙手握住王言卿肩膀,急道:“你的戶帖、家書都在我手裡,我還能騙你嗎?這次出來的急,我無法帶太多東西,侯府裡還有你從小到大看過的書、穿過的衣服,翡翠伺候你十年,對你的生活細節瞭如指掌,怎麼可能有假呢?你如果不信,那就先和我走,等回京城後,我叫翡翠過來回話。你有什麼問題儘管盤問,看看到底誰在騙你。”
他手上的力道有些大,彷彿生怕王言卿猶豫。王言卿默默看着他的眼睛,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傅霆州卻像得到什麼特赦一般,大喜過望。他飛快掃過王言卿,皺眉問:“那天你走後,他有沒有爲難你?”
王言卿身上穿着寸錦寸金的妝花雲錦,手裡捧着溫熱的茶盞,也不說話,就默然看着他。王言卿的模樣委實不像人質,說是陸家的夫人小姐都有人信。傅霆州嗅到茶盞裡的辛姜味,面色有些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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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算再不關心內宅之事,也知道紅糖薑茶是女子來月信時喝的。陸珩清楚卿卿的身體狀況,還給她備了暖宮的茶?
這其中的意味頗令人深思,傅霆州不想再想下去。落崖不是王言卿所願,她失憶後懵懂無知,被人騙也情有可原,只要人回來就好。
但心裡依然是不痛快的,傅霆州將那盞刺眼的茶放到桌子上,握着王言卿的手臂站起來。傅霆州問:“你是怎麼和他說的,爲何會被他關押起來?”
王言卿不是很習慣和二哥之外的男人站這麼近,他的手攥着王言卿胳膊,王言卿忍住了,說:“我問他我的戶帖在哪裡,他說在京城。後來,我就發現身邊莫名多了很多人。”
傅霆州嘆氣,王言卿還是缺少套話經驗,這樣直白地問,陸珩怎麼會不起疑心。傅霆州說:“無妨,我來救你了。趁現在他還在御前回話,你趕緊跟我走,以後你就再也不用擔心陸珩了。”
傅霆州拉着王言卿往外走,王言卿一言不發,默默跟上。剛纔還佈滿暗哨的院子不知爲何空空如也,傅霆州帶着她從側門出去,左拐右拐,飛快進入一條被樹木包圍着的小道。進入這裡後,傅霆州才鬆了口氣,對王言卿說:“這個地方少有人來,穿過這片樹林,前面就是五城兵馬司巡邏的地盤。等出林子後,你就安全了。”
王言卿順着小路看,確實,兩邊草木葳蕤,遮天蔽日,日落後光線昏暗,這裡像是一個秘密空間。王言卿問:“你只有一個人嗎,你的護衛呢?”
傅霆州心想王言卿終究是嘴硬心軟,她說着不信任他,卻忍不住關心他的安危。傅霆州說:“他們去引開錦衣衛了。陸珩這個人難纏的很,稍有風吹草動他就起疑了。”
傅霆州不放心讓任何一個男人碰卿卿,於是親自涉險帶她走。王言卿手腕被他攥着,亦步亦趨走在悄寂無人的小道,問:“你真的是我二哥嗎?”
傅霆州嘆息:“當然。你從七歲就來傅家了,祖父怕下人怠慢你,讓你跟着傅家小姐的輩分,一起叫我二哥。”
王言卿點頭,又問:“我喜歡吃什麼?”
她怎麼想起問這些?傅霆州皺眉,想了想說:“牛羊肉?你祖籍大同,那裡常年和蒙古人開戰,你的飲食也偏向蒙古。”
“那我喜歡什麼顏色?”
“硃紅茜粉。”傅霆州嘆氣,“你還在懷疑我?說來還是怪我,先前我因爲五城兵馬司的職務和陸珩起了齟齬,他這才借擄走你來報復我。你確實在鎮遠侯府長大,侯府裡有許多你的舊物,其他公侯家的人來傅家做客時看到過你,他們也可以作證。”
傅霆州從來沒有把王言卿懷疑他這件事放在心上,鎮遠侯府內處處都是人證物證,只不過現在在南巡,傅霆州暫時沒法展示。在他心裡,王言卿生疑是因爲陸珩這混賬給王言卿洗腦,等回去後,他有的是辦法讓王言卿相信。
現在離開纔是最重要的事情。外面的人拖不了多久,陸珩隨時可能回來,他要趕緊將王言卿送走。只要把王言卿帶出錦衣衛的地盤,就算陸珩過來搶人傅霆州也不怕。大不了鬧到聖前,讓皇帝評評理,看看到底是誰理虧。
傅霆州走得快,王言卿被他拉在後面,近乎是小跑。忽然王言卿痛呼一聲,身體委頓下去,傅霆州一驚,連忙回頭,見王言卿彎腰捂着小腹,臉色蒼白,嘴脣緊咬,看着非常虛弱。
並不是中箭,傅霆州微微放心,隨即又提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忘了王言卿還在來小日子,剛纔一心趕路,完全沒顧及她的身體。傅霆州靠近王言卿,扶着她問:“怎麼了?”
王言卿搖頭,虛弱地說:“沒事,緩一緩就好了。”
傅霆州往來路看看,立刻作出決定:“我抱着你走吧。”
王言卿捂着小腹,沒力氣拒絕。傅霆州圈住王言卿胳膊,正要將王言卿打橫抱起,突然感覺到側腰一痛。
傅霆州不可置信地擡頭,王言卿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匕首。她緊緊握着刀柄,鮮血不斷從傅霆州傷口流出,染紅了王言卿手指,頃刻就打溼了她身上造價不菲的瑩白色妝花雲錦。
傅霆州從小就被教導如何上陣殺敵,被偷襲後,他理當立刻反擊,殺掉偷襲之人。她離他這麼近,傅霆州輕輕一折就能扭斷她的脖子。但傅霆州不忍心動手,他忍着身上的痛,問:“卿卿,爲什麼?”
王言卿膚白勝雪,眸如墨玉,這是他看習慣了的臉,但此刻,那雙眼睛裡早已不見他熟悉的溫柔乖巧模樣,而是冷若冰霜。王言卿冷冰冰看着他,說:“鎮遠侯,我爲了兩家顏面,再三忍讓,沒想到你不識好歹,竟然越來越過分。你連我喜歡的口味和顏色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是和我朝夕相處了十年的哥哥?”
鮮血汩汩涌出,從王言卿手指上蜿蜒滴落,已經在地上積了一小灘。因爲失血和疼痛,傅霆州的臉色快速蒼白起來,但他始終盯着王言卿,完全沒有搭理身上的傷口:“你說什麼?”
“我十分厭惡羊肉的羶味,也不喜歡大紅大綠。你見我來自大同府,就想當然認爲我喜歡吃牛羊肉,簡直貽笑大方。”
傅霆州死死盯着她,彷彿她連根沒入的一刀,都不及現在這句話給他的傷害大:“你不喜歡?”
王言卿目露嗤然,覺得十分可笑:“你想要騙人,竟然連這點功夫都不肯下嗎?虧我還差點被你矇騙,懷疑我真正的二哥。”
傅霆州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他像是憤怒又像是被背叛,咬着牙道:“你還是相信陸珩?”
“她是我的妹妹,當然相信我。”樹影深處乍然響起一道氣定神閒的聲音,陸珩單手負後,含笑踏着晚風走來,“鎮遠侯,別來無恙啊。”
二哥來了,王言卿鬆開匕首,後退一步和傅霆州拉開距離:“二哥。”
陸珩看到她手上全是血,自然而然地展開手臂,示意她過來:“都說了不用你,你非要親自做餌。怎麼樣,傷到你沒有?”
王言卿刺了人後本來有些慌張,聽到陸珩這樣說,她像是闖禍的孩子見到家長,快步跑過去,帶着些撒嬌意味說道:“沒有。哥哥,我抓到傅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