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京城最大的事, 大概就是錦衣衛都指揮同知陸珩的婚禮了。貴族無論郎君還是小姐成婚都早,而陸珩拖延到二十多歲,身邊連一個穩定的女人都沒有, 哪怕有爲父守孝這一層因素在,朝堂底下還是流傳着不少閒話。
本來大家都要默認陸珩身體有問題了, 誰想陸珩出孝後突然公佈了婚訊,京城叫得上名字的人物都收到了請帖。
陸珩這一招十分突兀, 各方勢力都在猜測他的妻子是何來路, 接下來會對局勢產生什麼影響。衆人忙着揣測那位神秘的準陸夫人, 而關於陸珩不舉、不喜女人等流言, 不攻自破。
王言卿並不知道外界對她的臆測, 她正在專心準備婚禮。女子應當從孃家出嫁, 王言卿父母俱亡,爲了婚禮好看,陸珩用她的名義在京城買了一處宅院,婚禮前三天, 王言卿從陸府搬到了別院。婚禮當天她就從這裡出嫁, 迎親後便可名正言順搬入陸府。
因爲是臨時過渡的宅院,王言卿並沒有上心, 宅子中的事情完全放權給陸珩的人手管。雖然這是一個只住三天的私宅,但陸珩對這處房產的用心都快勝過自家府邸了。
原因無他,還是拜傅霆州所賜。
陸珩閉着眼睛都能猜到傅霆州想幹什麼,婚禮在即,陸府無法滲透, 王言卿暫時搬出來的這三天就是最好的動手機會。陸珩對宅院的人手篩了又篩, 來往全部用熟面孔,一個生人都不能放進來, 宅院外也安排了重重守衛。
陸珩將王言卿保護得密不透風,在他的嚴防死守下,這三天總算有驚無險地度過了。一眨眼,到了婚禮正日子。
王言卿剛閉眼沒多久就被叫起來,侍女們伺候她沐浴更衣,換上白色內襯,然後五六個人圍着她,給她折騰妝容。陸珩從外面請了父母健在、夫妻和睦、兒女雙全的全福人來給王言卿梳頭,全福太太握着犀角梳,從王言卿瀑布般的長髮中穿過,嘴中絮絮唱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王言卿端坐在鏡前,她看着銅鏡中螓首蛾眉、星眸點漆、華如桃李的女子,竟然生出種陌生感。妝容一層層敷上來,她的眉毛、眼睛被細細勾畫,雖然較以往更加明燦奪目,但也掩住了她的特點,像是戴上了一層華麗的面具,美則美矣,王言卿看着總覺得不真實。
包括不遠處盛大華美的嫁衣,人來人往的新房,甚至即將成爲新娘的她自己,都讓王言卿覺得不真實。她在鏡子前像木偶一樣被衆人擺弄了許久,終於,丫鬟們說道:“可以了,快扶着姑娘更衣。”
王言卿頭上頂着繁瑣沉重的發冠,根本不敢大動,只能展開手臂,任由丫鬟們在她身邊轉來轉去,依次給她穿上鮮豔繁瑣的嫁衣。
侍女們展開織金馬面裙,交換系帶,一圈圈繞緊,仔細地將馬面裙系在王言卿腰上。然後是紅色交領襖,侍女們半跪在地上,將衣服邊緣拉平,輕聲退開。兩個侍女舉着長長的大衫補上空位,正紅色大衫長及地面,胸前用三枚鑲金珍珠扣固定,袖子外緣綴着青色繡金緣邊,長長壓在裙裾上,端莊又隆重。大袖衫之外還壓着青色霞帔,霞帔垂在膝蓋上方,一簇珍珠流蘇綴在霞帔下端,隨着風細細晃動。
裡外好幾層衣服壓下來,新娘就算是個活潑性子也得慢慢走路。王言卿雙手交握放在身前,在丫鬟們的扶持下坐在喜牀上,等待迎親隊伍。
紅衣緋豔如火,王言卿坐在牀上,裙裾整整齊齊垂在腳邊,腳踏上只露出一對綴着明珠的雲鞋尖。她膚白勝雪,明眸皓齒,哪怕濃豔的新娘妝都蓋不住她眉目間的沉靜。她這樣安靜坐着,宛如濃墨重彩的畫卷上,最清淡最精妙的一抹留白。
全福太太和喜娘見了,都暗暗稱讚此女美貌,平生僅見。怪不得身爲平民女子卻能被陸大人看上,這樣的容貌,抵得上萬貫家財。
衆人感慨之餘,見這位即將新晉陸夫人的女子在這麼盛大的場合中都不急不躁,臉上沒有得意也沒有膽怯,不由都高看她一眼。然而事實上,王言卿沒有多餘表情,純屬餓得沒力氣。
婚禮儀式要進行一整天,爲了防止新娘在禮儀中途想更衣,往往前一天晚上就不讓新娘吃東西了。王言卿從醒來至今只喝了幾口水,被她們折騰了半天,又要頂着沉重的發冠和霞帔,哪還有力氣想東想西。
王言卿在京城裡沒有親眷,喜娘見沒有孃家姐妹來添妝,不斷在她身邊說討巧話,生怕冷場。其實王言卿並不在意,無人送嫁,她倒也省了應酬的功夫呢。
她等了一會,漸漸吉時到了,她隱約聽到外面傳來吹打聲,丫鬟端來蓋頭,喜娘一邊說着吉祥話,一邊揚手一拋,王言卿的視線裡盪悠悠落下一片火紅。
蓋頭遮擋了視線,只能看到自己纖白的指尖交握放在膝上,衣袖對稱堆疊在身側,中間是一條莊重華貴的青色蔽膝。喜樂聲越來越響亮,王言卿彷彿只是一晃神,耳邊就響起喜娘歡歡喜喜的叫嚷聲,同時,丫鬟扶着她的胳膊,攙着她往屋外走去。
繡鞋落在外面堅硬冰冷的地磚上,王言卿被冷風一激,終於生出些真實感。她要成婚了,二哥就在不遠處。她期盼了許多年的事情,今日終於要實現了。
可是,爲什麼她心裡一點都沒有放鬆,反而很害怕?
王言卿在人羣簇擁下走出新房,前往正廳拜別高堂。王言卿的父母祖輩都已過世,今日她辭別的是王驄、沈蘭的牌位。牌位是陸珩去大同府遷回來的,此後就供奉在這個宅子,算作王言卿的孃家。
王言卿再次恍神,這一切都是陸珩安排的。雖然名義上是他們兩人的婚禮,但王言卿除了試嫁衣,其餘什麼事情都沒操心,不知不覺間陸珩就都安排好了。王言卿心裡稍微安穩了些,這是多年來對她體貼入微、關懷備至的哥哥,他真心對她好,如果父母、祖父母泉下有知,也會贊同這門婚事的吧。
王言卿蓮步輕移,而裙襬紋絲不動,款款走向正堂。陸珩一身紅衣候在堂前,他慣常穿紅衣,飛魚服更是極盡奢華囂張之能事,但今日這身衣服,卻讓他覺得格外隆重。
紅色雲錦上繡着暗紋,花犀帶將緋衣高高束起,勾勒出一段利落修長的腰線。他站在廊檐下,外界風聲呼嘯,碎瓊飛舞,而她蓋着大紅蓋頭,在人羣簇擁下一步步朝他走來。
陸珩提了半年的心終於落下,他防備的那些事情並沒有發生,一切都是最順利的模樣。她乖巧等在原地,期待熱忱地等着他來娶她,如今他已經順利接到親,接下來一路,不可能再出波折了。
王言卿眼前通紅一片,根本看不清自己走到了哪裡。喜娘示意她行禮,王言卿就端正行萬福,她站好後,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個方向走,手忽然被一陣溫暖包裹。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修長有力,指腹、掌心有細微的薄繭,王言卿馬上意識到這是誰。王言卿有些納悶,昨日聽喜娘說流程時,沒記得有新人牽手這一環,是她忘了嗎?
王言卿見四周沒人反對,就以爲是自己記岔了。其實並非她記錯了,而是陸珩自作主張改流程。
喜娘急得眼睛都瞪大了,禮成前夫妻二人不能接觸,陸大人此舉於禮不合啊!但喜娘看着陸珩平靜深遠、不可見底的眼睛,到底不敢廢話,只能裝作自己瞎了眼,由着陸珩去了。
陸珩牽着王言卿進入正堂。廳堂正上方已經擺好了王驄、沈蘭的牌位,陸珩和王言卿依次對着靈牌下拜。
婚姻大事,未敢自專,告知祖宗,永保百年。
陸珩默默在心裡對未曾謀面的王驄夫妻說抱歉,他行事不義,望岳父岳母原諒。今後他願意接替岳父岳母,用一生陪伴她,保護她。
拜別高堂後,喜樂再次吹打起來,陸珩帶着隊伍騎馬,而王言卿在喜娘們的攙扶下登上花轎,前往她後半生的住所——陸府。
王言卿坐上花轎後,悄悄鬆了口氣。她滴水未進,而這一身衣裳十分沉重,她一路上又是拜又是起,漸漸覺得渾身無力,眼前發暈。王言卿暗暗告誡自己再忍一下,等到陸府拜堂後,她就能回新房歇着了。
王言卿雙手交握,哪怕無人看着,她也端端正正坐在花轎裡。王言卿正在恢復力氣,突然感覺到下方有動靜。
王言卿一驚,趕緊挑開蓋頭,朝下看去。電光火石間王言卿飛快地想,今日婚禮,她唯獨在今天沒帶防身匕首,莫非有人算準了這個,在花轎裡設伏?
可是,這乃是迎親隊伍,前面不遠處就是陸珩,僅隔一道簾子就是隨從侍衛,刺客藏在這裡有什麼用?
一切發生在剎那間,王言卿低頭看的功夫,對方也從座位下的暗格中爬出來了。她看到王言卿,不顧自己半邊身體還在暗格裡,祈求地對王言卿使眼色。
王言卿看出來,這個女子是怕她出聲喊人。王言卿明明沒有見過這個女子,心裡卻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內心深處彷彿有一道聲音提醒她,她不必緊張,這個女子不會傷害她。
王言卿想不通這陣聲音來自何處,但她覺得一個女子躲在轎子底下,應當另有苦衷。王言卿便沒有出聲,而是默默挪開,先讓這個女子從座位下方爬出來。
翡翠能自由行動後,立刻對王言卿跪下,低聲說:“姑娘,奴婢總算找到您了。”
錦衣衛最高指揮官成婚,花轎當然十分氣派,同時容納兩三個人都不成問題,王言卿和翡翠一坐一跪,完全不覺得擁擠。而女子的體重輕,她們兩人恐怕還沒有轎子重,所以轎內多藏了一個人,轎伕也沒感覺到不對。
王言卿看着跪在自己腿邊的人,生出一種非常荒誕的感覺:“你是誰?”
“奴婢是翡翠。”翡翠低頭拭淚,迎親隊伍吹吹打打,高亢的嗩吶聲壓倒一切,翡翠刻意壓低了嗓音,竟也沒被外面人聽到,“姑娘,奴婢伺候了您十年,您連奴婢都不記得了嗎?”
陸府宛如鐵桶,而王言卿暫居的宅院也被陸珩護得滴水不漏,傅霆州能利用的,只有花轎迎親這一段路。迎親隊伍要繞城一週,而且,這是難得的王言卿獨處時間,反而是絕佳的動手機會。
王言卿盯着翡翠的臉,深深沉默了。翡翠見王言卿無動於衷,眼神平靜的像是看陌生人一樣,翡翠又是悲切又是心疼,忍着淚意,將這些年的事情一一道來。
翡翠比王言卿大三歲,王言卿剛入府時,翡翠就調到王言卿身邊伺候了。最開始翡翠是二等丫鬟,因爲辦事妥帖被提拔,最後成了王言卿貼身婢女。
王言卿表面看着光鮮,其實是寄人籬下的孤女,她和翡翠相依爲命,兩人名爲主僕,實際上宛如姐妹。
許多傅霆州不知道的習慣,翡翠都瞭如指掌。王言卿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這些年經歷過什麼事情、受過什麼傷,天下再沒人比翡翠更熟悉。翡翠根本不需要講究話術,真實,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王言卿一直盯着翡翠的臉。這個女子在她成親途中潛入花轎,一張口就說在前面領路、即將成爲她夫婿的男人是假的,鎮遠侯府纔是王言卿真正的家,如此行徑,一定是蓄意爲之。他們肯定有什麼陰謀。
可是王言卿嘗試了很久,找不到絲毫翡翠說謊的跡象。王言卿開始懷疑是不是這個女子受過特殊訓練,能夠完美僞裝表情。但翡翠下意識的小動作證明,她沒有受過任何訓練,她控制情緒的能力遠不如錦衣衛,她就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婢女。
更可怕的是,翡翠口中那些細節,隱隱讓王言卿生出一種呼應感。
沒有人可以把謊話編成這樣,許多王言卿自己都沒注意過的習慣,也不可能接連碰巧撞對。
王言卿像在懸崖邊被人推了一把,不斷往黑暗深處墜去,四周呼呼的風將她吞噬,肢體麻木的彷彿不是她自己的。
她不願意相信,但腦海裡莫名的不祥感告訴她,這是真的。
如果翡翠的話是真的,那花轎外面那個人,是誰?
翡翠說到一半,發現王言卿完全愣住,隔着盛大的妝容都能看出來她臉色慘白。翡翠心生不忍,後面的話默默吞掉,沒有再繼續刺激她了。
嗩吶聲高亢嘹亮,鼓點激越,鑼鼓喧天,沿路不斷響起百姓的喝好聲。花轎內外彷彿變成兩個世界,外面那麼熱鬧,裡面卻宛如寒窟。
王言卿一動不動坐了許久,翡翠聽到沿途響起的信號聲,這是侯爺事先約定好的暗號,聽到這種聲音就意味着離陸府不遠了,翡翠要想活命就得趕緊躲回原位。翡翠想到外面那位決絕狠厲、殺人不眨眼的指揮使,頗爲坐立不安,但她又不能驚擾王言卿。就在翡翠惴惴然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王言卿終於開口了:“是鎮遠侯讓你來的嗎?”
翡翠表情怔住,不知道該怎麼回。她猶豫間王言卿已經看懂了,王言卿淡淡點點頭,語氣輕飄如煙:“我知道了。你先躲起來吧。”
翡翠覺得姑娘的狀態很不對,但是時間緊迫,翡翠沒有時間再說,只能忍着擔心重新藏回座位底部。王言卿木然坐在花轎中,外面樂聲那麼歡喜熱鬧,王言卿聽着卻只覺得悲哀。
奏樂聲越來越響亮,轎廂外的喜娘喜氣洋洋地提醒她陸府快到了,讓她趕緊坐好。花轎落下,隨即三支箭均勻穩定釘在轎頭,喜娘滿嘴說着吉祥話,一邊掀開轎簾。
冬日冰冷蒼白的陽光穿入花轎,王言卿擡頭,正好和外面那個身影對上視線。陸珩見王言卿竟然掀開了蓋頭,細微頓了一下,隨即笑着欠身,用身形擋住外面賓客和喜娘的視線,親自來轎子中扶她。
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立馬意識到她的手冰得不像話。更多細節爭先恐後跳入他眼中,王言卿蓋頭掀開,她坐在轎子左側,露出了右方空間,座位下面的木板有移動痕跡……
陸珩眼睛飛快地眯了眯,他臉上神情不動,依然握緊了王言卿,堅決強勢地拉着她站起來。同時,他藉着身形遮擋,輕輕一挑將她的蓋頭撥下來。
於是賓客們看到,公認是有史以來最難對付的錦衣衛指揮使陸大人扶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走出花轎,他緊緊握着新娘的手腕,彷彿一放手人就要消失一樣。賓客們鬨笑,鼓掌大肆調笑。
人羣喧鬧,處處都是笑臉和道賀,連他的政敵都難得露出微笑。世界上有這麼多歡樂,陸珩卻覺得虛假,包括他腳下的路,每一步都讓他懷疑,他是不是在做夢?
虛妄的世界中,唯有她指尖的觸感是真實的。她手指冰涼,在他掌心不斷顫動,這次,無論他握多緊,她都沒法再溫暖起來了。
陸珩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人羣中,他一眼看到傅霆州站在路邊觀禮。傅霆州負着手,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就那樣靜靜看着他。
兩人的視線對上,一剎那間刀光劍影,殺意四射。陸珩不斷想他若是現在殺了傅霆州,之後有多大把握全身而退。傅霆州恐怕同樣在想,必須趁拜堂成禮之前,將王言卿帶走。
陸珩太專注構思殺人,一時忘了防備外部環境。就在他細微恍神的功夫,猛地聽到後面有破空聲逼近。
陸珩眼神驟然變得鋒利,有人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