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說完, 宮殿中落針可聞。皇帝靠在牀上,一直只聽,不說話。方皇后有些慌了, 忙站起身道:“皇上,妾身並不知情。大膽賤婢, 竟敢撒謊糊弄本宮?”
方皇后說着回頭怒斥徐喜月,徐喜月被嚇懵了, 愣了一下才如夢初醒, 拼命磕頭, 嘴脣哆嗦得已經說不出話來。方皇后立刻朝着太監揮手, 沉着臉呵道:“賤婢竟敢矇蔽本宮, 來人, 將她押下去。”
方皇后的聲音又急又尖,簡直恨不得親自上手捂住徐喜月的嘴。宮裡都是人精,往常這種情況早有太監上前替皇后效勞了,但這次, 方皇后連喊了兩遍, 大殿中無一人動彈。
陸珩不表態,錦衣衛自然不會聽后妃號令, 御前大太監張佐垂着頭不發話,內外太監哪一個敢動。
方皇后臉色微妙地變了,緊攥着手看向皇帝:“皇上……”
皇帝一直沒說話,此刻終於開口,淡淡道:“此女誣陷妃嬪, 欺君賣主, 拖下去杖斃吧。”
太監這才動彈,張佐應諾, 示意底下人趕緊將這個宮女拖走。徐喜月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什麼命運,膝蓋一軟癱在地上,她正要開口卻被太監牢牢捂住嘴。她嗚嗚叫喚,拼命想說什麼,但太監根本不給她機會,像拖麻袋一樣將她扔出去了。
徐喜月的嗚咽聲很快消失在外面,翊坤宮再度恢復安靜。方皇后精緻的護甲交握,暗暗吸一口氣,端莊懇切地看向皇帝:“皇上,臣妾並不知此婢竟敢欺上罔下,構陷端妃、寧嬪妹妹。妾身怕將逆賊放跑,一時心急,這才讓人看押端妃、寧嬪。但妾身只是命人審問她們,並沒有想對端妃、寧嬪不利,下面人自作主張,臣妾全不知曉啊。”
宮殿內外的人都能看出來,方皇后這是在甩鍋了,先將株連妃嬪甩鍋給徐喜月,再將動用私刑甩鍋給太監,反正皇后不會犯錯,有錯一定是底下人誤導。
衆人都默然低頭,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皇帝靠在牀上,靜了一會後開口道:“犯上作亂,構陷宮妃,現在還敢欺瞞皇后,看來,後宮不清理不行了。陸珩。”
陸珩拱手:“臣在。”
“徹查後宮,清除一切逆黨。”
陸珩眉眼不變,平靜應下。張佐候在一邊有些心驚,錦衣衛和東、西廠明爭暗鬥不休,但一直有一條默認的界限,那就是後宮之事歸東、西廠管,錦衣衛從不插手。如今,連後宮之事皇帝也讓陸珩查。
本朝因爲出了陸珩這麼一個指揮使,錦衣衛一直比東、西廠強勢,太監見了錦衣衛都得賠笑。如今皇帝這道命令無異於將東、西廠最後一層臉面撕碎,太監連老本行這塊地都守不住,簡直是在昭告羣臣,此後錦衣衛將徹底凌駕於東廠西廠之上。
皇帝聲音嘶啞,落在衆人耳邊卻如有千鈞。方皇后的心現在還在砰砰直跳,皇帝沒有深究端妃、寧嬪的事,可見皇帝還是顧念夫妻之情和救命之恩的。可惜這明明是她整頓後宮的大好機會,如今卻被陸珩這夫妻倆橫插一手。
皇帝要是交給太監,方皇后還能活動一下,交給錦衣衛,那她是完全說不上話。
宮闈之事應當由她這個皇后管,皇帝繞過她,直接交給外臣,這不是在打方皇后的臉嗎?方皇后不滿,但萬萬不敢再出頭質疑了。
據說陸珩查案從未失手,要是得罪了陸珩,他之後揪着皇后查,那就輪到方皇后睡不着覺了。而且,他的夫人也着實有些邪門。
方皇后不信真有人能僅憑看臉就讀懂內心想法,然而,王言卿剛纔的話猶在耳邊,方皇后有些發憷,不敢再試了。
方皇后悻悻,不願意再面對陸珩和王言卿,說道:“夜色深了,妾身不敢打擾皇上養病,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淡淡點頭應允,突然道:“今日宮中雜亂,大公主怎麼樣了?”
方皇后心裡一驚,趕緊擡頭去看皇帝:“回皇上,大公主在坤寧宮睡着。大公主年幼,她生母又扯上了這些事,妾身怕把孩子驚着,一直命身邊嬤嬤小心照顧。”
“皇后有心了。”皇帝說,“她換一個地方可能睡不熟,把她抱來吧。”
方皇后眉頭緊擰,皇帝沒追究端妃,卻要回了大公主,皇帝這是什麼意思?方皇后十分不情願,她是正妻嫡母,她都將庶妃之女接到身邊了,若是再抱出去,這讓後宮衆人怎麼看她?方皇后不甘,但觸及皇帝臉色,她也不敢冒進,只好恨恨咬脣:“是。”
方皇后走了,張佐跟去坤寧宮接大公主。等人走後,皇帝對陸珩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總要有一個交代,對外,你就說楊金英等十六人是錦衣衛處死的,梟首於市,楊金英招供寧嬪謀,端妃知之,王、曹二妃引咎自盡。”
陸珩平靜應下。這就是錦衣衛的作用,替當權者做不能宣之於世的事,必要時,替皇帝皇后背黑鍋。畢竟人已經死了,難道要告訴天下及後來人,說皇后因嫉妒而殘忍殺害宮妃嗎?
有些時候,真相醜惡的連當權者自己都不想承認。
陸珩領命,下去收拾痕跡,替方皇后善後,並且僞造相關文書、資料,徹底從歷史上將這件事改寫。王言卿跟着陸珩離開,走出隔扇門時,皇帝突然問:“什麼人說謊,你都能看出來嗎?”
王言卿停下,見所有人都在看她,意識到皇帝真的在和她說話。王言卿轉身給皇帝行禮,保守回道:“也不一定,有破綻我才能看出來。若有些人深謀遠慮,天衣無縫,給我兩年時間我也看不出來。”
陸珩默默覺得脊背一涼。
皇帝彷彿隨口一問,沒有再理會王言卿,反而露出疲憊之色。太監見狀連忙上前伺候,陸珩再次告退,帶着王言卿離開。
等走出翊坤宮後,王言卿終於能長長舒一口氣。陸珩走在她身邊,替她擋住宮巷間的陰風,說道:“我先送你回家。”
王言卿明白陸珩接下來還有許多事情要忙,她深知宮裡隔牆有耳,所以一路上什麼都沒說。等出宮門後,她登上馬車,一回頭髮現陸珩也跟上來了。
王言卿一怔,不由問:“你怎麼進來了?”
陸珩坐入馬車,坦然說道:“肩膀有傷,不方便騎馬。”
王言卿被這個藉口噎了一下,竟也說不出話來。馬車啓動,穿過寂靜的京城,車輪聲轔轔作響。王言卿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指,無意識出神。
她想到婚禮那天陸珩被箭射中,他自己很粗暴地將尾羽折斷了,也不知道箭頭扎的深不深。他受傷後幾乎沒有休養,先前全城抓捕刺客,現在又要處理宮裡的爛攤子……
說到底,要不是因爲她,陸珩也不至於中箭。
陸珩提出肩膀有傷後,王言卿就等着他用傷口說事。但陸珩除了最開始提了一嘴,之後竟再沒提及肩傷,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明日我去查楊金英周圍的關係,還要麻煩你和我走一趟。今日我得罪了方皇后,以後說不定她會刁難你。我會給你安排專門的護衛,但爲防萬一,你千萬不要單獨跟人離開,尤其不要去御花園以北很荒僻的那處宮殿。”
王言卿聽到他的語氣不對,問:“怎麼了?”
她以前也進過宮,當然明白謹言慎行的道理,陸珩爲什麼要特意交待?陸珩嘆了口氣,說:“是我疑神疑鬼,怕你也出差錯,忍不住多囑咐兩句。應當不至於,你就當沒聽到吧。”
他這麼一說,王言卿越發不能當沒聽到了。她想了想,試着問:“曹端妃和王寧嬪是怎麼死的?”
陸珩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後嘆氣道:“一個凌遲,一個縊亡。”
王言卿聽到,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凌遲?”
陸珩覆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別想了,這些事和你沒關係。你戳穿那個宮女的謊言,還她們身後清白,已經幫了她們大忙了。”
王言卿只從史書中聽說過凌遲,僅憑書中寥寥幾筆,她彷彿都能聞到沖天的血腥味。沒想到,這種酷刑竟然真的發生在她身邊,並且降臨在她認識的女子身上。
王言卿想起那位明媚愛笑的寵妃,心中無比沉重:“她們明明還那麼年輕。”
陸珩不言語,只是無聲握緊了王言卿的手。今日陸珩推門進去,看到滿地腥紅,他第一反應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害怕。方皇后絕沒有膽量對王言卿動手,但陸珩卻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他算錯了、鬥敗了,有人這樣對待王言卿,他要怎麼辦?
他光想想就覺得發瘋。
郭韜被噁心的都不想吃肉了,陸珩生理上沒什麼反應,心中卻深深震顫。他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反思,他從事的職位,他所在的道路,是不是太危險了?
王言卿越想越匪夷所思:“方皇后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瘋了嗎?
陸珩對後宮那些事興味索然,淡淡道:“十金就足以讓一個勇漢殺人,而宮廷孕育着天底下至高無上的權力,那個地方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王言卿深深蹙眉,問:“你是說她爲了大公主?可是,後宮中明明還有三個皇子……”
陸珩搖搖頭,胸腔中發出極輕的一聲笑:“有三個皇子,反而沒法下手。總不能將三位皇子的生母都株連爲謀逆吧?這也太明顯了。三個皇子誰是千里馬猶未可知,但大公主卻是實打實最受寵的。皇上也是因爲大公主,才頻繁去端妃宮裡。若能抱走大公主,何愁無法生下自己的皇子?”
王言卿聽懂了,但久久不能接受。方皇后貴爲皇后卻無子,她是第一批入宮的人,這些年來眼見身邊人一個接一個懷孕,唯獨她毫無動靜,心裡怎麼能不扭曲?前兩任皇后都是因爲無子被廢的,方皇后既沒有皇帝恩寵也沒有家族撐腰,她要是沒孩子,距離被廢也不遙遠。
皇帝現在有三子一女,三位皇子看似尊貴,但下注委實太早了,方皇后哪怕扳倒其中一位皇子的生母,將孩子抱到自己膝下,說不定也在爲別人的兒子做嫁衣。反而大公主最有用,皇帝十分疼愛大公主,要是有大公主在身邊,皇帝常來坤寧宮,方皇后還愁無子嗎?
所以,方皇后急不可耐殺死了大公主的生母曹端妃,既除了一個寵妃,又得了一個孩子,一舉兩得。至於王寧嬪,應當是以前和方皇后有過節,被方皇后遷怒了。
王言卿心情沉重,陸珩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道:“不要擔心,我既然帶你進宮,就一定毫髮無損地接你出去。”
陸珩又不知不覺擠到王言卿身邊了,王言卿察覺到了,但他話語中的承諾太鄭重,都讓王言卿不忍心推開。雖然陸珩總說自己不是一個好人,但在男人方面,卻無可指摘。
這是一個有擔當的壞人。
王言卿只懷疑陸珩的用心,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安全,她相信陸珩不會棄她於不顧。回想過去兩年,他除了自始至終欺騙她,其餘地方並沒有虧待過她。
但是,他能對她好,就能對其他女人好。他連句真話都不肯和她說,她如何敢交付終身?王言卿自認並無過人之處,將來比她年輕的、比她貌美的女子有的是,他如果起了二心,在外面養人,是不是也能瞞得她團團轉?
王言卿感覺到她還是在一種溫水煮青蛙的狀態中,既掙扎又麻木。王言卿問:“你今日爲什麼要針對方皇后?”
“不是我針對。”陸珩道,“是我在替皇上問話。腐肉生瘡,皇帝心裡遲早都要生芥蒂,不如早點捅破,先將我自己摘出來。”
所以陸珩在王言卿問宮女籍貫時,故意說這也是一種套話手段,擾亂方皇后和徐喜月心緒。她們一旦緊張就會出錯,一旦出錯,就會被王言卿捕捉。
王言卿低頭,靜靜想“腐肉生瘡”這幾個字。陸珩感覺到王言卿心思浮動,有點拿不準要不要說開,但最終還是決定遵從自己的直覺,說:“我知道你對我也有芥蒂。我們之間,是剛生出腐肉,還是已潰爛成瘡?”
“有什麼區別嗎?”
“沒有區別,無論大小,我都會將腐壞的地方完全挖出來。”陸珩索性不裝了,展臂抱住王言卿,下巴依賴般靠在她的頭髮上,“我有些時候又能理解方皇后的心情。嫉妒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能驅使人做出很多無法想象的事情。我很想尊重你的想法,但我始終不甘心放你走。騙你是我不對,無論有再多理由,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還想再嘗試一次。”
王言卿揚着修長的脖頸,筆直坐着,沒有躲避但也沒有回答。陸珩收緊手臂,說:“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求娶你?這次,你擁有記憶,完全知道我是什麼人,再考慮願不願意嫁給我。”
王言卿其實也覺得他們之間必須有一個了斷了。她可以很平靜地祝福傅霆州,但對於陸珩一直很矛盾,她無法原諒他的欺騙,又始終狠不下心斬斷。或許這個機會,既是給他,也是給她自己。
王言卿問:“如果這次我還是不願意,那你就當真放我走?”
陸珩手指縮緊,他想賭她心軟,但並沒有想押上這麼多。最後陸珩心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咬牙道:“好。”
“好。”王言卿也痛快點頭,問,“時限呢?”
陸珩挑眉,覺得十分離譜:“還有時限?”
“你若是追求十年八年,莫非我一輩子陪你耗着嗎?”王言卿撕破了陸珩潛藏的陷阱,毫不留情道,“既然是你提出的請求,那就你來定時間。”
求和的人先亮條件,這是遊戲規則。陸珩軟肋被別人捏着,只能忍痛做出莫大退步,委曲求全地說:“一年?”
王言卿一聽,立刻去掰他的手,陸珩趕緊抱緊懷內的溫香軟玉,說:“半年。”
“不行,最多一個月。”
陸珩抱着人不撒手:“三個月,不能再少了。再少的話就當我沒說過之前的話,我不放你走了。”
王言卿怒火中燒,敢情他在做無本生意?但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王言卿掰不開他的手,他反而藉着掙扎越貼越緊。王言卿只能無奈同意:“好,一言爲定,三月爲期。之後分合自定,誰都不許反悔。”
陸珩第一次接到這麼嚴苛的任務,時間有限,不許失敗,還不許補救。但誰讓這是他自己種下的惡果,陸珩只能無奈認了:“好。”
他們討價還價結束後,王言卿才發現馬車停了,宅院已經到了。王言卿沒好氣地撞了陸珩一下:“鬆手,我要下車了。”
陸珩嘆氣,以前他們差點就做到最後一步了,如今一切清零不說,甚至連抱一抱都是奢望。陸珩多少有一點後悔,但他好歹知道要臉,最終緩慢放開王言卿,道:“明日要去查楊金英身邊的人,辰時我來接你。”
徐喜月說謊只能證明王寧嬪、曹端妃遭受了無妄之災,楊金英那十六人還是一片空白。方皇后毀滅了證據,他們要想得知真相,只能靠自己拼湊了。
王言卿點頭,提起斗篷往外走去。陸珩送她到側門,很有自知之明地止步門外。侍衛提着燈,護送王言卿往府內走去,她走了幾步,停身回首,看到陸珩還站在原地。
陸珩對她笑笑,說:“快回去吧,早點睡覺。”
王言卿“嗯”了一聲,卻沒有動,她躊躇片刻,低低道:“記得上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