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 王言卿早早就醒了。她今日要進宮探望皇太后,探病自然不能穿鮮豔衣服,但要穿一身素白去也不妥。更糟糕的是王言卿還失去了記憶, 對宮廷禮儀一片空白,幸好有陸珩把關, 在靈犀靈鸞的幫助下,王言卿艱難搭好了進宮的衣服。
今日不是正經覲見, 不必穿的太正式, 所以王言卿換了身藕荷色暗花紗長襖, 通身素淨, 沒有任何繡花裝飾, 但長襖色淺紫而微紅, 又不至於惹長輩忌諱。長襖對襟立領,用金鈕釦整整齊齊繫到脖頸,膝蓋兩側分叉,露出裡面的白綾紗馬面裙。
陸珩今日沒有去南鎮撫司, 一早就等在陸府。王言卿穿戴整齊後, 不敢耽誤,立刻去主院找陸珩。陸珩看到她嚴陣以待, 釦子足足繫到脖頸,不禁失笑。陸珩輕輕理了理她的領口,說:“不用緊張,興國太后是個很和氣的人,她最近身體不太好, 召齊小輩一起見見。你進宮後一切照常就好, 不必擔心。”
王言卿應是,陸珩說着不用緊張, 但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怎麼可能不慌。陸珩手指將王言卿的衣領整理好,頓了頓,然後放到她的肩膀,略略握緊:“興國太后從去年冬天開始,病情就反反覆覆,連太醫都沒什麼法子。我怕太后擔心,沒告訴她你的事。”
陸珩手指上的力道似乎別有所指,王言卿馬上了悟,蔣太后不知道她失憶的事。王言卿點頭,道:“我明白,我儘量少說話,不會惹太后擔心的。”
陸珩欲言又止,最後心裡無聲嘆氣。現在該擔心的人是他,陸珩可以和皇帝坦白實情,但蔣太后一片長輩慈心,身體又到燈枯油盡,陸珩實在不敢告訴蔣太后真相。在王言卿心裡她是陸家收養的孤女,曾沐蔣太后恩澤,而在蔣太后心中王言卿是陸珩的女人,被他帶到陸家金屋藏嬌。陸珩都不知道一會進了宮,他要如何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兩頭騙。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次王言卿跟着陸珩進宮,每一步都順暢極了,宮門口的侍衛看到陸珩連忙行禮,都沒有盤查就讓他們過了。王言卿上次入宮走的是東門,可是這次,他們從右順門進宮,順着夾道一路往北走。
王言卿悄悄打量兩邊的建築,這裡有很多太監出入,和王言卿想象中卑躬屈膝、陰陽怪氣的太監不同,這裡的人各個文質彬彬,若不是身上穿着宮使衣服,說是讀書人她也信。來往的太監見了他們,遠遠就躬身行禮,陸珩見王言卿往旁邊看,低聲提點:“這就是司禮監。”
王言卿恍然大悟,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司禮監。從永樂皇帝起,宮廷開始重用太監。皇帝設立東、西廠的初衷是牽制錦衣衛,他們雖然合稱廠衛,但東、西廠和錦衣衛向來不對付。不過現在看來,至少在陸珩面前,東廠、西廠還是很恭順的。
在這一點上王言卿尤其佩服陸珩。陸珩加入錦衣衛以來沒有辦不成的差事,這種記錄已經夠笑傲羣雄了,但他真正的能耐卻是讓周圍所有人都配合他辦差,並且不留任何話柄。
把事做明白不難,但能把人做明白,卻是世上最難的題。
在甬道上走了很久,慈寧宮終於到了。王言卿曾去過慈慶宮,慈慶宮很靠近外廷,規制、格局各方面都更像太子的居所,而非寢宮。但慈寧宮卻相反,這裡是歷代皇太后居住之所,皇帝登基後還重新修繕過,非常雍容端貴。
陸珩一進宮門,就有人到裡面稟報。宮女恭敬地給陸珩掀開門簾,王言卿跟在陸珩身後,一進門,就被裡面的陣仗狠狠晃了晃眼。
皇帝今日也在,皇后張氏帶着衆妃來慈寧宮侍疾,一水年輕美貌的宮妃侍奉在榻前,她們身後還跟着伺候她們的宮娥內侍,鶯鶯燕燕,環肥燕瘦,站在一起簡直壯觀極了。
王言卿本以爲她只是來單獨給蔣太后請安,哪能料到這種陣仗,她只掃了一眼,都看不清誰是誰,硬着頭皮給一堆影子行禮:“民女參見皇上、興國太后、皇后及諸位娘娘。”
皇帝坐在蔣太后榻前,張繼後坐在皇帝身旁,後方還站着幾個女官模樣的麗人。蔣太后靠在榻上,神情懨懨,臉色蠟黃,聽到陸珩來了,她眼睛亮起來,連忙道:“免禮。”
說是侍疾,其實這些妃嬪只是杵在這裡乾站着,她們見不了蔣太后幾次,蔣太后也未必認識她們。對蔣太后而言,她名義上的兒媳婦遠不如陸珩熟悉。蔣太后發話後,妃嬪們很自覺地讓開位置,從中間分出一條路來。
陸珩見慣了這種場面,順暢地穿過人羣,走到蔣太后面前,王言卿趕緊垂頭跟上。
陸珩熟稔地給皇帝、蔣太后和張繼後問好。蔣太后見到陸珩,臉上十分欣慰,她往陸珩身後看了一眼,目露了然之色:“你們來了。”
陸珩臉上微笑如常,他側身拉過王言卿,神態自然極了,一點都看不出緊張:“太后,這是卿卿。”
王言卿不敢擡頭,趕緊蹲身行萬福:“興國太后安。”
蔣太后目光從王言卿身上掃過,只見這個女子容貌姝麗,眉宇間卻沒有輕挑恣睢,行禮時四平八穩,看得出來是個安靜穩重的性子。蔣太后心裡越發滿意了,笑道:“起來吧。難得你們進宮來看哀家,不要拘束了,賜座。”
宮女搬來繡墩,王言卿哪怕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也知道在皇帝、太后面前不能坐實了,虛虛只坐一半。陸珩對付這種場面遊刃有餘,溫聲道:“臣早就想來給您請安了,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借陛下的光,帶她來見見您。”
蔣太后欣慰地笑了:“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們有這心哀家就滿足了。”
陸珩順勢問起太后病情,他問的不是“您近來身體可好”這種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細節,時不時穿插一兩句好聽話,哄得蔣太后滿面笑容。這種話題輪不到王言卿,她和衆多妃嬪一樣,安靜低着頭,站在一邊當壁花。
皇帝坐在榻前,無聲地掃過王言卿,又看看陸珩,目光中露出看戲之色。
陸珩看起來遊刃有餘,其實鬧心極了。他每說一句話都要算好後面五句以及蔣太后可能的反應,還不能露出端倪,真是自作孽。
陸珩防備得當,再加上一點點運氣,事情發展得出奇順利。王言卿覺得蔣太后話中的“你們”是指“你們兄妹”,蔣太后則覺得是“你們夫妻”,在場衆多后妃一片平靜,沒人覺得不對勁。
唯有陸珩和皇帝知道內情,他們兩個一個編一個看着對方編,竟然也很和諧。
蔣太后環顧四周,她印象中陸珩和皇帝還是十來歲的少年,一眨眼,兩人各自成家,和和美美齊聚一堂,心裡委實熨帖。她感慨萬千,嘆道:“哀家這一生風風雨雨都走過了,平生再無遺憾,只可惜沒能看到你們兩人的孩子。先成家再立業,你們兩人都該抓緊了。”
皇帝神情微微凝滯,他登基十三年,宮裡至今一個孩子都沒有,蔣太后着急,皇帝如何不急呢?張繼後聽到蔣太后又提起子嗣,臉色不由訕訕,起身道:“藥該好了,妾身去外面看看。”
陸珩聽到蔣太后提起這個話頭就知道不妙,他趕緊趁機給王言卿遞眼色,王言卿無需語言就領會了陸珩的意思,跟着張繼後出去。
王言卿出去後,陸珩臉上沒什麼變化,心裡長長鬆了口氣。蔣太后沒注意到,皇帝卻靜靜瞟了陸珩一眼。
皇后親自出去看藥,其他妃子總不能在此傻等着,都隨着皇后出去了。屋裡的人轉瞬走了大半,等人少了,蔣太后才露出嗔意,佯怒瞪了陸珩一眼:“你不是說遇到合心意的人會帶給哀家看嗎,如今爲什麼藏着掖着,不讓哀家知道?”
皇帝靜靜做壁上觀,老人家難免嘮叨,蔣太后不念叨陸珩就會念叨皇帝,相比之下,還是念陸珩吧。陸珩現在唯獨慶幸他反應快,及時把王言卿打發出去了,要不然撞上這句話,場面簡直不敢想象。
陸珩知道指望不了別人,便自己圓場道:“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嗎。我想着忙完這陣就帶她來見您,哪能知道您消息靈通,竟比我領先一步。”
蔣太后也不去計較他這句話真假,再次語重心長道:“不管怎麼忙,總要顧及家庭。這話也不只是對着陸珩,皇帝你也是。”
這種話皇帝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他打心底裡不以爲然,道:“兒臣記住了。”
蔣太后早就做不了兒子的主了,她能說的都說了,剩下的只能靠兒孫自己。如今沒有外人,蔣太后見了晚輩後心情愉悅,順勢交待起身後事:“哀家的病就在這兩天了,等哀家死後,皇帝不用給哀家守孝,該做什麼就做什麼,趕緊生出子嗣,纔是真正孝順哀家。”
皇帝聽到這些話臉色微變,陸珩也收斂起笑,靜靜垂下視線。皇帝道:“母后,陶仲文正給您研究新的丹藥呢,您說這些做什麼?”
蔣太后道:“哀家不喜歡那些丹藥,不用折騰人了。哀家年紀到了,遲早有這麼一天,用不着避諱。趁哀家還能說話,把事情安排好,等真到了那一天,也省得手忙腳亂。”
皇帝沉默不語,陸珩更不會接話。蔣太后繼續道:“哀家身後事不必大辦,但唯有一點,務必把哀家跟你父親葬在一起。”
皇帝終於無奈地嘆了一聲:“母后您放心,朕明白的。”
……
另一邊,王言卿陪着張繼後等藥,後面零零落落跟了一大幫宮女妃嬪。張繼後說是親自煎藥,其實就是來廚房看一眼,連煙味都不必聞。她坐在暖閣裡喝茶,等藥熬好了,自有宮女端到她面前。
王言卿完全不認識張繼後,皇后及其他妃嬪面對陸大人的家眷,委實也沒什麼可說的。衆女相對無言,靜靜侍立在暖閣,青煙浮動間,只能聽到張繼後掀動茶盞的聲音。
王言卿不用和人說話,心中頗爲慶幸。她沒有對此刻的生疏起疑,她覺得她和這些女人不熟很正常,陸珩和宮裡關係再緊密也是外臣,怎麼會結交後宮妃嬪?陸珩都不熟,更不必說王言卿。
不過王言卿進宮之前,陸珩大致給她講過宮裡的關係。如今這位皇后也姓張,嘉靖元年入宮,但和張太后沒有親戚關係,只是湊巧撞了姓氏。張繼後是皇帝第二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姓陳,因爲嫉妒惹皇帝不快,自己驚嚇流產,染病身亡。陳皇后死後,皇帝在蔣太后的敦促下,立了年紀最長的張順妃爲後,也就是如今的張繼後。
可惜張繼後無寵,入宮十三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現在張繼後年紀大了,皇帝寵愛新人,她的位置越發尷尬。嘉靖元年入宮的女子現在還活躍在臺前的唯有張繼後,剩下全是嘉靖十年入宮的新人,皇帝一口氣選了九人,按照古禮冊爲九嬪。此刻一溜煙站在陽光下,鮮嫩得幾乎反光。
王言卿悄悄掃過暖閣中這些年輕鮮亮的女子,心想嫁入帝王家,尤其是皇帝這樣聰明還多疑的帝王,恐怕未必是什麼好事。
她更願意生活在宮外,哪怕沒有錦衣玉食,至少自由自在。
很快,藥好了。張繼後親手端着藥回到慈寧宮正殿,蔣太后不知道在和皇帝說什麼,看到她們淡淡點了點頭,之前的話立即打住。蔣太后喝藥之後,臉上露出疲色,皇帝有事要回乾清宮,陸珩見狀順勢告辭,帶着王言卿退下。
陸珩要去乾清宮,只能派人送王言卿回家。這次是在皇帝和蔣太后面前過了明路的,陸珩不怕有人在路上爲難王言卿,叮囑了幾句便送王言卿離開。
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王言卿坐在出宮的馬車上,神情已經非常淡定。她猜測她們出去的時候,蔣太后應當和皇帝、陸珩說了什麼,皇帝現在叫陸珩去乾清宮,多半是要商談此事。
王言卿想了想就拋開,並沒有放在心上。回府後她的生活依然平靜悠然,但陸珩卻忙碌起來。他一忙起來就不見人影,王言卿好幾次想和他談談傅霆州的事,都沒找到機會。
沒過幾天,宮裡忽然傳來噩耗,蔣太后病逝。王言卿拜會蔣太后的那一面,果真成了最後一面。皇帝悲痛過後,遵照蔣太后遺命,以日帶月,守孝二十七天。同時,皇帝也在早朝上提起了蔣太后喪葬禮儀。
蔣太后死在北京,而皇帝的父親興獻王葬於安陸,這要如何安排?朝臣有的建議合葬,有的建議南北分葬,各伴衣冠。
分葬是最方便的,但蔣太后唯一的願望就是和興獻王合葬,皇帝身爲人子,怎麼能違背母親遺願?最後皇帝不管朝臣爭吵,發話合葬。合葬便涉及遷棺,皇帝一邊在天壽山選擇陵址,一邊派錦衣衛回安陸,查看興獻王安身之地顯陵。
這種事情自然落到了陸珩身上。皇帝看似在早朝上徵求朝臣對墓葬的意見,其實早在蔣太后薨逝之前,皇帝就和陸珩商量過合葬及遷興獻王靈柩的事情了,在早朝上提出只是通知臣子們一聲而已。
墓葬是大事,容不得絲毫差錯。陸珩派心腹去承天府查看顯陵情況,還要勘選蔣太后陵址,成天忙得不見人影。王言卿見狀更不好打擾他,她想着,等忙完這段時間,陸珩清閒下來後,再談傅霆州的事吧。
結果,從顯陵回來的錦衣衛卻稟報,顯陵玄官有水。皇帝聽說父親的陵墓裡進了水,十分傷心。他們在京城一待就是十四年,父親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安陸,連墓地裡進水了都沒人知道。皇帝心痛之後,下定決心南巡,親自回安陸老家查看是否遷陵、如何合葬。
王言卿本以爲陸珩忙過這一陣就好了,結果過了這一陣,他變得更忙了。皇帝南巡只需要動動嘴皮子,但是護衛、扈行、排查、安檢,全部由錦衣衛負責。
陸珩忙得昏天黑地,王言卿越發不好用小事打擾他。深夜,陸珩又忙到月上蒼穹纔回來,王言卿已經換了夏衣,她給他倒了盞熱茶,說:“二哥,菜回竈上溫了,你再等等。”
陸珩接過茶盞,心裡不無愧意:“這麼晚了,你自己去睡覺就好了,不用等我。”
王言卿搖搖頭:“你沒回來,我睡着了也要做噩夢,不如在這裡等你。二哥,南巡你也要伴駕嗎?”
陸珩應道:“自然。”
皇帝出門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如果不去佔坑,功勞就全被別人搶走了。王言卿對此並不意外,她問道:“二哥,南巡怎麼也要耽誤兩個月,你的隨身行李怎麼收拾?”
南巡是朝廷大事,各地行宮有禮部安排,陸珩對此並不擔心。不過,王言卿的話倒是提醒了他。
他如果走了,王言卿一個人在家,傅霆州會老實待着嗎?
陸珩端着茶盞,想了又想,最終覺得不能給傅霆州任何機會。他很快拿定主意,說:“卿卿,你也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