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正在府中監督陸渲描紅, 明年他就要進宮去給裕王當伴讀了,禮儀、學問都不能放鬆。王言卿不求他大富大貴,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夠了。
寫到一半, 靈犀忽然快步從外面進來,福身道:“夫人。”
王言卿看着靈犀的表情, 知道外面發生事情了。她讓靈鸞盯着陸渲,把剩下半張紙寫完, 她帶着靈犀走到外面, 在無人處問:“怎麼了?”
靈犀附在王言卿耳邊, 說:“夫人, 武定侯在刑部大牢暴斃, 都督奉命調查武定侯死因。”
王言卿驚訝地瞪大眼睛, 武定侯暴斃?
昨夜陸珩回來和她說過,皇帝讓他把武定侯轉移到錦衣衛的詔獄裡,估計是存了重拿輕放的意思。畢竟誰都知道,郭勳通敵, 委實是無稽之談。
皇帝放任夏文謹彈劾郭勳, 並且在郭勳下獄後,將永定侯府、鎮遠侯府等也牽連入內, 就是想借機敲打敲打郭勳。
郭勳近幾年越來越飄了,連《英烈傳》都敢寫,並且大肆攬財,擾亂軍務,在軍中排除異己。皇帝感念他擁立之功, 這些年一直厚待郭家, 郭勳編出《英烈傳》後,皇帝也順勢追封了郭英。
可是, 這不代表皇帝的忍耐是無限度的,尤其是郭勳在軍中的手伸得太長了。西北軍是皇帝的軍隊,而不是他們郭家的。
但敲打歸敲打,誰都沒想過讓郭勳死。郭勳在勳貴中影響力極大,根系幾乎遍佈全軍,他無病暴斃,一個處理不好會引發西北大亂。
而且,就在錦衣衛轉移郭勳前夕,郭勳死了,時間未免太巧。王言卿趕緊問:“陸珩怎麼樣了?”
“都督沒事。都督及時發現不對,並沒有接近武定侯,武定侯之死無論如何賴不到都督身上。”
王言卿暗暗鬆氣。陸珩和郭勳派系一直不太融洽,如果郭勳之事被栽到陸珩頭上,那就麻煩了。
王言卿確定陸珩安全後,這才問:“他讓你來幹什麼?”
“都督派奴婢護送夫人,假扮成仵作侍女,去大牢裡驗屍。”
“好。”王言卿沒猶豫就答應了,她時常出入南鎮撫司,對大牢並不像普通女子那樣忌諱。王言卿道:“我回去把渲兒安頓好,你讓南鎮撫司的人去二門等吧。”
“不是南鎮撫司。”靈犀說道,“是刑部。”
王言卿和靈犀假扮成侍女,跟在仵作身後,走向大牢。仵作驗屍時要蒙面,這正好方便了王言卿,她用白布矇住臉,就不必被人發現過分出挑的樣貌了。
陸珩發現郭勳死後,讓錦衣衛把守着牢門,不許任何人進去移動、破壞現場,所以郭勳的屍體還躺在原來的牢房。
郭勳是武定侯,哪怕成爲階下囚也不會和普通罪犯一個待遇,他的牢房寬敞整潔,有牀鋪有座椅。此刻許多人聞訊趕來,錦衣衛攔着門,不讓人進入,衆人只能擠在走廊裡,人滿爲患。
王言卿跟着仵作走到牢房前,被人羣堵住。仵作是男子,擠過去也無妨,但王言卿可不方便在一羣男人中擠。領路的錦衣衛咳嗽一聲,高聲道:“都督,仵作來了。”
陸珩正在牢房中查看,聽到聲音,立刻出來,快步朝仵作走來:“怎麼纔過來?快進來驗屍。”
陸珩出來後,人羣自動從中間分開一條路,他看似帶着仵作進門,其實是暗暗用身體擋住旁邊的人,王言卿趁機低頭,跟在他身後走進牢房。
仵作飛快給在場幾位大人行禮後,就打開工具箱,開始驗屍。王言卿站在仵作身邊遞工具,但實際上根本不用她動手,靈犀已經將所有事代勞,王言卿只需要靜靜站着,觀察周圍人羣就夠了。
隨着仵作進來,門禁默認取消了,沒有錦衣衛阻攔,其他人都忍不住走到牢房內,近距離看仵作驗屍。
躺在地上的畢竟是武定侯,仵作也不敢將人開膛破肚,只是用工具檢查郭勳的口腔、眼睛,試探頸部溫度,又順着全身檢查傷痕。仵作將武定侯全身摸了一遍後,起身,有些爲難地對陸珩行禮:“回稟都督,武定侯身上無勒痕,無外傷,無中毒痕跡,暫時看不出死因。有可能是突發疾病。”
聽到仵作的話,周圍的官員好些露出輕鬆之色。陸珩緊盯着仵作,問:“突發疾病?你確定?”
仵作支吾:“卑職實在找不出死因,只好做此猜測。”
旁邊一個官員說道:“武定侯確實有好些經年舊病,他初入牢獄,一時想不開,引發了舊疾也不無可能。”
“是啊。”旁人紛紛應和。
陸珩看着這些人,沒做聲,忽然對仵作說:“把手套給我。”
仵作怔了下,正要去工具箱裡取新手套,一旁蒙着白帕的侍女已經拿起手套,遞給陸珩。陸珩接東西時,朝她看了眼,突然翻過手,示意幫他戴好。
衆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覺得陸珩的表現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哪裡奇怪。王言卿臉上僅露出一雙眼睛,她眼尾無聲朝陸珩瞥了一眼,溫順地低頭,輕手輕腳幫都督戴手套。
收手時,陸珩的手指在她掌心輕輕一勾。王言卿飛快掃了眼前方人羣,趕緊收回自己的手,低着頭又縮回後方。
陸珩手上戴着夫人親自幫他拉好的手套,揮了揮手指,示意仵作將屍體翻過來。仵作心想他剛纔明明檢查過後背,確定沒有傷口,都督爲什麼還要查?
但仵作不敢表現出來,小心翼翼扶着郭勳的屍體翻身。陸珩站在郭勳的身體旁看了一會,忽然蹲身,解開他的發冠,在他後腦勺摸索。沒多久,陸珩就從郭勳腦後抽出來一根細長的針。
周圍傳來壓抑的抽氣聲,陸珩看了看針上的血跡,放在證物盤上,起身說:“武定侯並不是突發疾病而死,而是被人用藥迷暈,趁他睡着時用一根細針刺穿他的後腦。所以,武定侯身上才完全沒有外傷,衣服上也沒有血跡。”
有官員不解,忍不住問:“那你怎麼知道兇器在他的後腦?”
“是啊。這麼隱蔽,除了兇手,還有誰會知道?”
陸珩含笑看向對面的人:“諸位大人飽讀詩書,但平時不妨多花點心思看看真實的世界。雖然武定侯的牢房和普通犯人隔開,但蒼蠅總沒法避免。剛纔仵作翻身時,我看到蒼蠅唯獨在武定侯的頭髮上打轉,心生疑惑,就動手一探究竟,沒想到果然發現了殺死武定侯的真正凶器。”
竟然是根據蒼蠅看出來的,王言卿歎服。這種細緻入微的觀察能力,實在讓人不得不服。
刑部的官員也微妙地沉默了。外界傳言陸珩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據說南巡時,陸珩三天就查出了一樁冤案,從查案到抓人全部搞定。
同行相輕,刑部的人多少都有些不以爲意,直到現在,他們親眼看到陸珩在須臾間找出兇器。明明差不多同時進來的,他們卻什麼都沒意識到。
又有人問:“你怎麼知道他是被人用藥迷暈?”
“這就更簡單了。”陸珩指着托盤上的針,說,“這麼長的針,扎入腦中絕對痛極。若武定侯在清醒狀態,不可能不掙扎,可武定侯四肢卻呈放鬆狀態,雙眼也緊閉,可見死前並未發生過搏鬥。武定侯曾有過行軍打仗的經驗,如果有人在他睡夢中靠近,他不至於毫無察覺。排除掉不可能,兇手只能是靠藥物迷倒了武定侯,再趁機謀殺。”
刑部衆人沉默,陸珩繼續說道:“從屍體上得到的信息還不止這些。我來提審武定侯時,武定侯背對過道坐着,他暈倒期間不可能維持坐姿,所以這是兇手殺人後,將他擺成這個姿勢的。我發現不對,立刻讓刑部的獄卒進來救人。那時候武定侯的身體有輕微僵硬,但還可以放平,根據現在的氣候推測,武定侯死亡時間應當在半個時辰到一個時辰之內。查一查這段時間有誰來給武定侯送過酒水或飯菜,就能知道是誰殺了武定侯。”
衆人面面相覷,陸珩含笑看着他們,等了片刻後問:“怎麼,刑部諸位大人連一個送飯之人都查不出來?”
現在是六月,屍體邊氣味不好聞,陸珩轉移到外面大堂等候,王言卿和仵作站在他身後。刑部尚書本想出去找人,被陸珩強行留下。等了好一會,刑部侍郎快步從外面回來,拱手道:“回稟尚書、陸都督,送飯的人查到了,是一個臨時頂班的男子。”
“人呢?”
“剛剛找到,他摔到河渠裡淹死了。”
陸珩帶着人走出刑部,仵作是陸珩從南鎮撫司調來的,此刻也跟着陸珩出來。錦衣衛跟在陸珩身後,說:“都督,剛找到兇手對方就失足淹死了,這其中必然有蹊蹺。”
“當然。”陸珩說,“臨時幫人送飯,刑部沒人知道他底細,估計家裡也沒什麼證據。”
錦衣衛一聽,憂慮道:“都督爲什麼要在刑部驗屍,若是帶回南鎮撫司,定然不會讓兇手逃脫。現在打草驚蛇,線索也斷了,接下來可怎麼查?”
“我查到一個送飯的人有什麼用呢?”陸珩說,“我還能和他算賬嗎?殺了武定侯,還想栽贓給錦衣衛,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敢做的,背後必然有某些高官指示。我要做的,是找到幕後這些推手,而不是抓一個簡單的殺手。”
錦衣衛受教地點頭,隨後他發現案件好像還在一個死圈裡:“可現在什麼線索都沒有,如何找幕後之人?”
“誰說沒有。”陸珩眼風朝身後掃了眼,笑道,“已經找到了。”
隨從齊齊露出詫異之色,他們完全摸不着頭腦,但稱讚都督英明總是沒錯的。陸珩輕笑一聲,嘆道:“查武定侯死因哪裡需要十天呢,一天就夠了。”
王言卿跟在後面,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
“都督,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急。”陸珩說,“先回南鎮撫司。”
到南鎮撫司後,仵作被帶回後面,身爲侍女的王言卿卻出現在南鎮撫司最高長官的私人宮殿裡。陸珩親手把王言卿臉上的白布揭下來,左右端詳着說:“這麼好看的臉,怎麼能每日藏在粗布下面呢?以後別做仵作了,來做我夫人怎麼樣?”
王言卿白了他一眼,說:“都督不是有夫人了嗎,聽說兒子都三歲了。”
“哦對。”陸珩煞有其事點頭,“我都差點忘了。沒關係,她做我府裡的夫人,你來做我在南鎮撫司的夫人。”
王言卿聽了狠狠擰他,用力甩開他的手:“不敢當都督厚愛,我這就走。”
陸珩笑着從背後抱住她:“卿卿,我還指望着你呢,你走了我可怎麼辦?”
“找你的貼心女下屬去。”
陸珩這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抱着人坐到椅子上,低聲細語地哄:“我錯了。我哪有什麼女下屬?你來過南鎮撫司這麼多次,除了犯人,還在這裡見過女人嗎?”
這句話倒提醒王言卿了,她恍然大悟:“對,還有女犯人。聽人說,好些千金小姐對都督自薦枕蓆,只爲了幫家裡脫罪。”
陸珩嘁了聲,嗤道:“做她們的春秋大夢。好處全是她們的,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王言卿緊盯着他,說:“可以有年輕新鮮的美人採擷。”
陸珩看着王言卿笑了笑,同樣緊盯着她道:“她們沒你美,沒你白,沒你軟,有這點功夫,我爲什麼不回家上卿卿?”
王言卿臉蹭的紅了,又是羞又是憤,咬脣罵:“你胡說什麼?”
陸珩心想這怎麼能叫胡說,他明明字字發自肺腑。但陸珩深知適可而止,再挑逗下去,他今晚就沒有美人恩可享了。
陸珩抱住王言卿,說:“我開個玩笑,你別生氣。卿卿,今天你在刑部看出什麼來了嗎?”
陸珩故意在刑部大牢檢查郭勳的屍體,一方面是爲了保護現場,更重要的卻是爲了觀察他們的反應。誰在旁聽的時候心虛、緊張,那他至少是個知情者。
王言卿點頭,隨即爲難道:“可是,我不認識他們誰是誰。”
“沒關係。”陸珩單臂環着王言卿,另一隻手從桌案上拿了筆,潤筆、蘸墨、落筆一氣呵成,輕輕鬆鬆畫出牢房中的站位圖,“你說每個位置上人的表情,我記得他們是誰。”
王言卿分明記得官員們進牢房時是隨機找位置的,而且之後一直有人走動,陸珩竟然能全部記住,實在可怕。
王言卿藉助站位草圖,一一回想當時衆人的表情,有異常的她就格外指出。陸珩一邊聽一邊點頭,王言卿說的口乾舌燥,她拿起陸珩的茶盞喝了一口,詫異問:“你都不記一下嗎?”
陸珩一怔,受教地點頭:“夫人說得對,我這就記一下。”
陸珩坐在南鎮撫司最有權力的大殿,腿上坐着自己的嬌妻,時不時勾寫幾個官員名字,構思接下來該輪到哪個人倒黴。有王言卿幫忙作弊,陸珩很快把刑部官員的底摸清了,他放下筆,把剛寫好的紙拿到蠟燭邊,親眼看着紙張化爲灰燼:“和我猜的差不多。”
王言卿問:“你覺得殺武定侯的幕後指使是誰?”
在這個案子中,尋找兇手沒什麼用,幕後之人肯定不會自己動手,他將殺手滅口後,也很難找到憑證。所以陸珩一開始就放棄了尋找真兇,而是故意以此爲餌,詐其他人的反應。
陸珩想都不想,冷嗤道:“肯定是夏文謹。除了他,還有誰必須讓郭勳死,還有誰能指揮得動刑部這尊大佛?”
“夏首輔?”王言卿費解,“可是,夏首輔和武定侯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吧,爲何要下此毒手?”
陸珩抱着王言卿,緩慢道:“卿卿,在官場上,誰和誰都沒有血海深仇,但要是不想自己死,就只能提前一步把對方弄死。夏文謹和郭勳一直有成見,這次夏文謹算是徹底得罪了武定侯一系,這羣人全是公侯勳貴,要是等郭勳出來,他們能放過夏文謹?”
郭家是傳承兩百年的大家族,壽命和大明一樣長,而夏文謹只有一個人,所有仰仗都繫於首輔之位。一旦離開了內閣,他就是一個普通老人,馬上就會被郭、洪這種大家族撕碎。
如果這次夏文謹不能把郭勳殺死,等郭勳出來,必然會把他扯下首輔之位。到時候,跑去別人門外跪求的就會是夏文謹的女兒、孫女。
但夏文謹不該算計陸珩。之前朝堂吵得那麼兇,其實只是夏文謹和郭勳鬥,但現在夏文謹卻將陸珩扯進來,那他就自認倒黴吧。
王言卿想到殺人殺全族的官場鬥爭,唯有嘆息。她有一點想不通,問:“就算真的是夏首輔,他怎麼知道你要去找郭勳?”
“能混到內閣的,哪一個都不差。”陸珩眼眸深沉,似乎在凝神想什麼人,“應當是昨天我和皇帝的話被哪個太監聽到,然後傳給夏文謹了。”
“你知道是誰嗎?”
“大概有數。”陸珩說着拍了拍王言卿的手,“我先送你回府,陸渲一個人在家裡不安全。今天晚上我早點回去。”
“好。”
陸珩第一天就鎖定人選了,但他要向皇帝交差,多少還要講究點證據。陸珩蒐集證據時,朝堂上也發生了一件稀奇事。
陸珩被人彈劾了。
陸珩實在是很久沒有感受過被人彈劾的滋味了。
當晚,陸珩回家,抱着自己又白又軟的嬌妻訴苦:“卿卿,我今天被人彈劾了。”
王言卿一聽,柔聲問:“怎麼了?”
“有人彈劾我貪污。”陸珩說完擡擡眉,無語道,“這我還真沒法反駁。”
貪污算是官場上一塊萬能磚了,哪裡需要搬哪裡。畢竟以錦衣衛的官俸,肯定不足以支持陸府奢靡的開支。
王言卿忙關心地問:“是誰彈劾你?”
“幾個言官。”陸珩說完笑了聲,道,“不過我知道是誰授意的。皇上剛讓我查郭勳死因,我隨後就被彈劾了。可真巧。”
“你是說夏首輔?”
“不是他,還能是誰?”陸珩抱緊懷中人纖細柔軟的腰,如此溫香軟玉,他就應該用全天下的綾羅珠寶裝點她,被人彈劾一兩句貪污算得了什麼?
王言卿沒空注意他不老實的手,全幅心神都在彈劾上:“那皇上怎麼說?”
“皇帝沒說什麼。”陸珩輕笑,“卿卿不用擔心,他們彈劾我貪污,說明抓不到我其他把柄。皇帝也明白的,不會在意這種事。”
王言卿一聽,心中稍定。陸珩很快就不滿足於揉一揉抱一抱了,他託着王言卿的背將她放在榻上,說:“但我也不是白讓他們彈劾的。敢彈劾我,就要敢承擔得罪我的代價。我看不用等十日了,明日就能把郭勳的死因呈給皇上了。”
陸珩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去西內稟明武定侯暴斃一案實情。皇帝聽後沉默了良久,說:“朕知道了,退下吧。”
陸珩擡手:“臣遵旨。”
陸珩和皇帝相識多年,很明白皇帝的想法。出了這道門,他就不能再和人提起郭勳的死了。開國勳貴在刑部被人用細針害死,簡直駭人聽聞,這對郭家、對朝廷名聲都不好,還是讓郭勳以疾病的名義,安安穩穩地走吧。
陸珩走出宮門,對錦衣衛說:“通知武定侯府的人,來接武定侯的屍身吧。”
在刑部大牢驗屍後,陸珩就讓人將郭勳的屍首帶回南鎮撫司。現在是六月,屍體很容易腐壞發脹,幸好他們全程用冰塊鎮着,武定侯的屍身變形還不算嚴重。
同朝共事多年,死後讓他體面地回到家人身邊,算是陸珩給這位老對頭的踐別禮了。
叱吒朝堂半輩子的武定侯突然就死了,郭府女眷哭成淚人。洪晚情高燒剛退,又得知了舅舅的死訊,在房裡悲哭出聲。
武定侯是在牢房中暴斃的,後來屍體被錦衣衛拉走,到底是怎麼死的現在都沒有說法。郭勳雖然年近半百,但身體向來健朗,怎麼會莫名其妙暴斃呢?
武定侯府的人當然不肯輕易相信,但郭勳身上沒有外傷,脣上也沒有中毒痕跡,武定侯府沒了郭勳就是一團散沙,最終也沒鬧出什麼結果,郭勳還是以突發疾病爲名,入棺安殮。
皇帝不輕不重發落了幾個刑部小吏,以瀆職失查之名將刑部尚書、侍郎罵了一頓。畢竟武定侯在刑部大牢裡突發疾病,而他們這些人竟然沒有察覺,罵他們失職不冤。
刑部尚書冷汗涔涔地聽着罵,然而好在,皇帝罵完後就沒有再追究了。
刑部尚書暗暗鬆了口氣,他們將痕跡處理的很乾淨,給武定侯送飯的人死了,查不出緣由,不知道那根針到底是怎麼跑到武定侯頭顱裡的,更不知道背後是誰指使。陸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讓死人說話。
哪怕大家都知道武定侯的死有疑點,但沒有證據,只能作罷。刑部尚書雖然捱了頓罵,但並沒有被停職貶官,夏文謹也沒有受到任何牽扯,看起來皇帝還是相信夏首輔的,沒有因爲陸珩的話就懷疑首輔。
刑部尚書懸了好幾天的心放回肚子裡,心想,陸珩也不過如此。
陸府裡,陸珩出門前,交待管家道:“今日武定侯出殯,相識一場,給武定侯送一份厚禮去吧。”
“是。”
陸珩翻身上馬,氣定神閒握住繮繩,往後軍都督府馳去。馬蹄聲踏過京城街巷,清脆響亮,帶着帝都清晨獨特的韻律。
涼風從陸珩身邊穿過,衣襬翻飛,上面的蟒龍宛如真的要撲出來。陸珩盯着前方,悠悠分了一部分心神給武定侯。落子算全局,做人,也不能只看一時長短。
陸珩暗暗搖頭,郭勳飄了,夏文謹也飄了。皇帝明擺着不想殺郭勳,夏文謹卻自作主張,犯了皇帝大忌。皇帝現在是沒有發落夏文謹,但皇帝對夏文謹已生猜忌。現在不發作,但以後夏文謹稍微犯錯,就會勾起皇帝疑心。
郭勳所遭遇的一切,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到夏文謹身上。
洪晚情強撐着身體去送舅舅最後一程。武定侯府現在愁雲慘淡,人人哀容,她們都覺得郭勳死了,通敵的罪名算是洗不掉了。然而沒想到,葬禮上卻有很多人送來喪儀,洪晚情甚至在其中看到了陸府的。衆人驚疑間,大學士嚴維親自到場,鄭重地給武定侯上了三炷香,還上前安慰了武定侯夫人幾句。
洪晚情跟在舅母身邊,隱約意識到,舅舅的事可能有轉機了。
武定侯夫人感激地送走嚴維,沒過一會,前門傳來消息,宮裡竟然也派人來了!
太監在靈前給武定侯上香,抹了兩滴眼淚,和武定侯夫人追思郭勳這些年的功勞。武定侯夫人也跟着垂淚,太監用帕子擦乾眼角,別有深意道:“武定侯夫人節哀。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真的忠心,不會被虧待的。”
武定侯夫人聽着這些話,似乎聽懂了什麼。果然,第二天,永平侯、永平侯世子的罪名還沒定,但人被放回來了。鎮遠侯暫停甘肅總兵之職,押回京城審問。
郭勳之死,迅速讓原本一邊倒的馬市之爭轉了向。永平侯、傅霆州雖然還是戴罪之身,但太監在武定侯葬禮上的態度說明皇帝依然認可郭勳的擁立之功,文官們看到宮裡的態度,不敢再繼續追咬武定侯府了。
何況,哪裡有什麼通敵,一切都是夏文謹在背後驅使罷了。嚴維公然出席武定侯葬禮,安慰郭勳遺孀,隱隱露出挑戰夏文謹的苗頭。之後夏文謹要忙着清理內閣,哪還有功夫搭理外面。
傅霆州趕回京城時,郭勳的葬禮已結束許久。傅霆州在郭勳的牌位前上了三炷香,嘆息道:“武定侯夫人節哀,您要保重身體。”
武定侯夫人短短几日瘦出了骨頭,自從郭勳被下獄後,她再也沒有笑過。郭勳死後,龐大的郭氏家族像是一下子散了氣,再沒有當初編著刊書、威福莫比的架勢。
她的幾個兒子不成器,永平侯在朝中不受重用,如今,武定侯一系能說得上話的只剩下傅霆州。彷彿一眨眼,郭家和傅家的地位就翻轉了,原本是鎮遠侯府依附武定侯府,現在,變成了武定侯夫人仰仗傅霆州。
武定侯夫人死氣沉沉的,說:“我年紀大了,如今不過替侯爺看顧着一家老小,談不上什麼保重不保重。倒是你,平反之事有眉目了嗎?”
傅霆州說:“我給宮裡遞了奏摺,雖然沒見到皇上,但摺子也沒被退回來。武定侯這些年勞苦功高,主張馬市也全是爲了邊疆安穩,皇上明察秋毫,不會寒功臣的心的。”
聽到傅霆州這樣說,武定侯夫人就安心了。傅霆州應當還有起復機會,只要他能起復,他們派系就還有希望。
武定侯夫人邀傅霆州到正堂坐下,問:“今日怎麼沒見晚情姐妹一起跟來?”
傅霆州淡淡道:“她在家中養病,怕給夫人過了病氣,便沒有前來。郭夫人,承爵一事有眉目了嗎?”
武定侯夫人嘆氣:“那些太監支支吾吾的不肯給準話。依我看,還得打點。”
放在以前,武定侯府想做什麼事,太監搶着賣好,哪有人敢訛郭家的錢?可是現在虎落平陽被犬欺,她兒子連繼承爵位都要再三尋找門路。
傅霆州說:“郭夫人莫急,我會幫忙詢問的。聽說武定侯的屍身是從南鎮撫司接回來的,這件事錦衣衛也插手了?”
“沒錯。”武定侯夫人點頭,“聽宮裡太監說,皇帝派陸都督查侯爺的死因,陸都督因此被彈劾了好幾天。可惜最後,他們也沒查出什麼來。”
傅霆州擰眉沉思,彈劾陸珩的人必然是夏文謹,最後皇帝依然以疾病定案,說明陸珩沒鬥過夏文謹。傅霆州心裡說不上遺憾還是失望,陸珩號稱和人鬥從無敗績,如此看來,也是言過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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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霆州突然想到什麼,問:“我記得武定侯葬禮那日,嚴閣老來了?”
“是。”武定侯夫人點頭,“他還和我說了好些保重的話。以前和嚴家沒什麼交情,沒想到落難時,卻是他肯來說兩句熱話。”
傅霆州微微眯眼,片刻後對武定侯夫人說:“或許,嚴閣老是一條門路。”
傅霆州原來秉承祖父的教導,文武不交,他們身爲武將,只管打好仗就是了,不要和文官走太近。但經過這次,傅霆州深刻感覺到朝中無人,是多麼難受。
他遠在甘肅,毫無預兆就被解職。旨意來的太突然,他連後續安排都沒做,眼睜睜看着敵寇在外肆虐,他卻無能爲力,半年的佈局全部毀於一旦。
如果朝中有文官幫着他說話,他至少不會毫無還手之力。
武定侯府得罪的是首輔,只要夏文謹還在首輔之位上,傅霆州的仕途就永遠不會安穩。這次只是臨時將他解職,若是下次,夏文謹故意剋扣運往前線的糧食,或者故意拖延朝廷援兵,他怎麼辦?
傅霆州想,或許,他也需要在內閣中找一位盟友。以後再有什麼變動,好歹能提醒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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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珩如今在五軍都督府和南鎮撫司兩頭跑,他回南鎮撫司處理這些天積攢的公務,忽然接到消息,說嚴閣老今日進宮給皇上送青詞,順便提了一句鎮遠侯。
隨後皇帝宣鎮遠侯入宮,鎮遠侯在御前替自己辯解,說他一心爲國爲民,提出馬市初衷是爲了減少前線傷亡,絕無二心。皇帝被鎮遠侯的話感動,起復傅霆州爲大同府總兵。
起復爲大同總兵,這就說明傅霆州的坎過去了,只要能在大同立功,之後他的仕途依然一片光明。
而大同是邊關重鎮,只要不亂來,基本都能立功。
陸珩輕輕嘖了一聲,傅霆州這廝也是運氣好,因爲郭勳的死,皇帝對武定侯一派有愧疚,而傅霆州正好在此刻冒頭,抓住機會得到起復。看來,郭勳的剩餘勢力以後都要被傅霆州吃下了。
傅霆州在外幾年,腦子長進不少,懂得借力打力,靠嚴維之手鬥夏文謹。可惜,傅霆州還是不夠聰明。
他今日借嚴維之手起復,來日就會被所有人認爲是嚴黨。請神容易送神難,他摻和進嚴維和夏文謹的內閣鬥爭,以後,恐怕不好脫身。
不過,這和陸珩沒什麼關係了。衆人都以爲上次陸珩和夏文謹鬥輸了,其實恰恰相反。就像皇帝一樣,真正高明的獵手從來不下場,他們都是靠煽動其他獵物內鬥,不費一兵一卒達成目的。
夏文謹贏在現在,但陸珩贏在長遠。陸珩不需要鬥倒夏文謹,因爲嚴維會幫他鬥夏文謹。
他回家逗自己的嬌妻幼子,等過兩年直接坐收漁利,不好嗎?
陸珩最先得到消息,之後,傅霆州再次出任大同總兵的消息才陸陸續續傳到外界。洪晚情聽到傅霆州復職,心中長鬆一口氣,她知道鎮遠侯府在這次的風浪中算是平安着陸了。
然而武定侯府卻大傷元氣,逐漸露出傾頹勢頭。洪晚情想到自己的姐妹、表姐妹,心中唏噓。她原本不忿傅霆州冷落她,現在看來,她還是嫁對人了。至少她生活無憂,不像其他姐妹,怕是要從京城社交圈中跌出去。
傅霆州調爲大同總兵後,很快就動身赴任。這回洪晚情和陳氏都不敢攔着他,趕快讓他去了。
但這次,傅霆州卻沒有再帶洪六。洪六哭得梨花帶雨,都沒能讓傅霆州改變主意。洪晚情在旁邊看着,隱隱約約摸到了傅霆州的想法。
王言卿的家鄉就在大同府。傅霆州不帶任何妾室去大同,莫非覺得那是他和王言卿的獨屬回憶,他不想讓其他女人破壞?
如果三年前洪晚情發現這件事,她一定會爭風吃醋,大鬧一場,但現在她意識到後,竟也沒什麼波動。
或許母親說得對,情愛是戲文中的想象,等時間久了,夫妻不過是搭夥過日子的陌路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