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樓出來,王增倒也沒有耽擱,直截回府。
到了自家的巷子裡的角門附近,遠遠有幾人迎了上來,王增認得是祖父身邊伺候的人,因笑道:“林頭兒,這麼晚你在這裡做什麼?”
“回大公子的話,老太爺叫小人們在這裡等着,大公子一回來,不必先去見大爺,先到太爺那兒。”王增雖然已經是伯爵都督,但在府裡上下人等還是以舊稱相稱。只是大家都知道,這位大公子將來的權勢已經不是別的兄弟能比了,就算是其父王祥也是遠遠不如,所以王增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漲船高,稱呼是一樣的,但那種尊敬的口吻,卻是王增以前沒有聽到過的。
“哦,哦,我知道了!”
祖父相召,自然是有急務。王增答應下來,不過,也不必太急。
先到自己住的小跨院,叫人寬去出門的衣服,換上家常服飾,然後手持一柄摺扇,施施然向後院而去。
王家雖不能和京中頂級的勳戚相比,但也是大世家了。中間是大門儀門大堂二堂內宅門到後院的一條中軸線,都是富麗堂皇,巍峨軒敞。中間堂房的楹聯還有不少是先皇或當今的御筆,一草一木,都極盡心思,用來鄣顯這一家人在大明常人難及的高貴地位。
“孫兒拜見祖父大人!”
儘管是祖孫至親,不過晨昏定省,禮節上可是不能馬虎的。況且現在王增和王驥一樣,都是伯爵都督,國家大臣,更加不能失了禮節。
“哦,增兒來了,起來吧。”
王驥神情有點萎頓,這兩天老頭兒有點跑肚拉稀,所以精神不濟,遠不如平時那種精神瞿爍的樣子。
見是王增來了,王驥勉強提起了一點精神……不過,王增還是很傷感的看到祖父的下巴上有一條明顯的蜿蜒曲折的口水,順着下巴和鬍鬚,一直滴落到絲質長袍的前襟。
“祖父是太老了……”
從來沒有過的心思,一下子就涌上心頭。這會兒換着這種情緒再來打量王驥的時候,卻是突然發覺,以往心目中如神人一樣的祖父,現在就是一個頭發花白混『亂』,梳理的『亂』七八糟,不成體統,臉上的皺紋也如刀削斧刻一般,深遂而令人觸目驚心。原本高大的個子已經有明顯的駝背的跡象,眼神也不復往昔的銳利,變的昏黃黯淡了。
“老了,老了。”
似乎是要應和嫡孫的想法,王驥搖頭嘆氣,向着王增道:“今天去哪兒啦?”
平時在家,早中晚三頓飯,王增都是陪着祖父的,這會聽到老爺子問,於是纔想起來事前沒有通知,所以王增帶着歉意向着祖父笑道:“孫兒出門去會朋友了,沒有先和大人說,是孫兒的不是。一會晚上叫人上點好酒,孫兒陪大人多飲幾杯。”
“我老了,喝不得酒,一喝就雙手打顫。”
王驥笑了一笑,又道:“是什麼朋友,我是否識得?”
“這,當初在學校裡的相與,大人怕是不知道。”當時的“朋友”二字和後世意思不大一樣,只有學校裡的儒生才能稱“朋友”,還分童生是小友,秀才老友等等,所以王增這麼一說,滿以爲祖父就不會再問,誰知道王驥頗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沒奈何,只能把這位多事的祖父大人給硬頂回去。
“哼,打量我是真老了吧?”王驥目光突然明視起來,猶如兩柄銳利的長矛,直刺在王增臉上。
適才與郭登交談時,對方也是有這樣的威勢,不過郭登才四十餘,正是一個武將風華正貌的好年頭,而王驥已經年過八十,不過略顯崢嶸,還是夠叫王增吃驚的了。
“大人如何這麼說?”事到如今,卻只能硬頂,王增趴伏在地,叩頭道:“還請大人明示,孫兒好知過而改之。”
“唉!”王驥見他如此,知道必定是說不動的。這個孫兒,他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如何不知道王增的脾氣?說白了,就是和自己年輕時一樣,都是倔強難聽人言的主。
不過,如果不是自己的這種脾『性』,如何又能以文改武,並且在永樂仁宣年間就嶄『露』頭角?要知道,那會兒可不比景泰天順,武官勢力,要比文官大的多!
“你既然已經做開了頭,那麼,老夫只說一點。”看着孫兒,王驥冷然道:“第一,此事與靖元伯府無關,你自己可以搬出去住。”
“什麼?”王增面『露』震驚之『色』,不過,看一眼祖父的神『色』,卻是知道,老頭兒並不是在開玩笑或是賭氣,而是認真做此安排。
略想了想,就知道祖父安排的有理,雖然無情,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要知道,王增現在做的事,極有危險,而很容易被連累整個家族。從表面上來說,王增也受封爲伯,完全能開府自立,並且在一兩年後要迎娶公主,也是不便在家族中居住,可以分府自立了。
只是這麼一來,靖元伯的爵位十之***不會傳給王增,而會是在王驥的孫輩中再選一人出頭承繼了。
“你出府的時候,老夫的私房,交你全部帶走吧。”
“大人不麼這麼『操』心……”王增咬着嘴脣,道:“孫兒生『性』簡樸,現在皇上也賜了一千三百石的俸祿,所以儘可自立,大人不必『操』心!”
“混蛋小子!”王驥先是大怒,繼而也是搖頭苦笑,只道:“這脾氣,跟你老子一點也不象,跟老夫,倒是象了個八成。”
“還有兩成是什麼,怎麼孫兒沒學到麼?”
“你是沒學到,就是機變!”王驥一說,王增便是住口不言,見他如此,王驥唯有嘆息,“老夫這一生在官場超過五十年,沒吃過大虧,爲的什麼?就是風骨要講,時務也要講。不然的話,正統初年,老夫爲什麼要到一個閹人屈膝?”
正統早年,王振的權勢最爲薰灼,王驥似乎是和此人聯了宗,算是親戚。當時走的很近,王驥的官職從邊疆到南京兵部尚書,到封伯爵,都是在王振手上的事。
這麼算來,其實他也是王振的鐵桿了。但王驥長袖善舞,從來沒有把自己吊死在一條船上,王振用事之時,他和文官們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聯繫,同時,在軍方也加深自己的勢力。結果王振雖倒,王驥倒是一點影響也沒有受。
正統皇帝被俘,回來之後,景泰首選的看守大臣,便是左右逢源的王驥。
這個老頭兒,外直內卻不剛,雖然有忠直清廉之名,其實在政治上很善觀風『色』,擅長投機下注,而且,一次也沒有輸過。
對祖父的這種本事,王增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心理。或是鄙視,或是嫉妒,又或是有一點不以爲然?
反正他對祖父的好意,敬謝不敏,絕不打算利用祖父大人的好心。
對他的這種意思,王驥也是深爲理解,祖孫二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王驥便道:“老夫要提醒你一句,郭登此人野心甚大,你和他相與,要小心受他的反制。”
“孫兒不是爲權勢,”王增嚥了咽口水,語氣很艱難的道:“實在是因爲……”
“我知道,我知道!”王驥斷然答道:“有很多人,都是和你一樣的想法。但老夫要告訴你們,實在是想的錯了。他不是要做權臣,也不會篡逆!”
見王增一臉不以爲然,王驥只能深深一嘆,又道:“你們雖是幫太子做事,不過,要隱藏的深些,自己就算死了,也不要連累殿下。”
對祖孫談話來說,這算是最嚴重的警告,但王增卻是微微點頭,示意對祖父的話表示贊同,並且遵行不悖。
“那我就放心了些。”王驥的聲音變的柔和了許多,想了一想,便又向王增道:“行事要秘,下手要果決,有一點機會,就不要猶豫。”
“大人……”
“我並不是幫你,老夫是不會介入其中的。”王驥聲調冷然,呆着臉道:“你們機會太小,我也只是白囑咐兩句罷了。”
“是,大人的意思孫兒懂得。”王增瀟灑一笑,道:“明兒就找地方,搬出去。”
“嗯,我會奏明皇上,從此叫你分府另過,算是不相干了。”
“是!”
“不要怪我!”
“不會,請大人放心,孫兒只要一得了空,就會來給大人請安。”
“倒也不必太勉強……”王驥用傷感至極的眼神看着王增,神情頹廢的道:“你我祖孫二人,恐怕在世上的時間,都不會太長久了!”
王驥對王增的處置,也是完全沒有辦法。這個孫兒已經走的很遠,根據老頭子的情報,王增已經和郭登接上頭,還有京營中有一些不軌分子,最奇妙的就是,他們在幼軍中也找到了一些支持者。
當然,不是王增等人事機不秘,只是王驥在他身邊安『插』有人,而王增沒有對自己的祖父刻意提防罷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王驥勸孫兒收手的話,卻也是不必多說了。他和胡老狐狸的計較,更是不必和王增多說。一場大變就在眼前,王增也是爲了向太子效忠,所以王驥更無法相勸。唯今之計,便是叫王增分家另過,不論成敗,都能保全靖遠伯府一脈苗裔。
老頭兒自己也是命不長久,話語之中甚是慘然,而也是叫王增明白,他這個祖父不是涼薄之人,只是,爲了家族傳承,也就只能這般斷然處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