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公主忍着羞怒,卻是不搭母親的腔,掙脫了出來,自到皇帝面前,福了一福,道:“見過父皇。”
“哦,你也來了。”皇帝剛在與焦敬薛恆等人說話,外廷還沒有消息來,皇帝心中焦燥,因道:“薛恆,你年輕不要怕辛勞,親自去跑一次,打聽確實的消息來。”
其實大家心裡都知道,從行宮到大內,此時必定是差官不絕於途,從西山行宮到這裡,最多隔一刻功夫就會過來一對或幾對信使,趙榮等人知道大內在等消息,一發覺起火便已經派出信使來告變,接着就是沒隔一會派一對人出來,現在城中已經到了幾對差官,都是一路狂奔,好在城門已經打開,一路暢通無阻的進宮,但消息都不大妙,只是說在設法施救,而太子卻是杳無音信,看來,真的是凶多吉少。
想到未來麻煩,法統不立,擇子再立時的風波,皇帝心中越發茫然沒有頭緒,當下只是下意識的揮着手,向着薛恆道:“去,卿速去。”
薛恆娶的是皇帝的妹子,在民間是彼此郎舅至親,不過皇宮裡可講不得這些,平時好時是親臣,不好是逆臣,都在皇帝的指寸之間,於是皇帝一說,他便朗聲答應,只道:“臣立刻就去,沒有確實的消息,絕不回來。”
他剛答應,那邊卻是嗷然一聲,卻是周妃哭的狠了,后妃平時不得運動,要講儀體,吃的又太精細,身子反而不如農婦健壯,這會情緒激動,不知道是犯了什麼毛病,已經暈翻過去了。
皇帝心裡也是如滾油一般,來回翻滾的甚是難受,激切之下,心裡煩悶的只想說什麼,正好,重慶公主就在身邊,皇帝鬼使神差的問她道:“你知道錦衣衛官也在護衛裡頭麼?”
“女兒知道。”公主差點暈過去,剛剛當孃的發瘋也還罷了,怎麼父皇也在這裡亂說話?她想了想,只得輕聲道:“他武藝高強,又很聰明,兒想,他必定能救得太子出來。”
“唉,唉。”皇帝心煩意亂的道:“朕也是但願如此。趙榮幾個,靠不住。張佳木很聰明,有他在,朕總覺得有三分指望。”
他看看眼前清麗可人的女兒,此時因爲害羞的原故,臉上又紅又白,公主原本膚色就極爲好看,絲滑若凝脂,此時更是嬌麗動人,皇帝嘆了口氣,索性向着公主輕聲道:“朕是不想他太風光了,太風光了不好。不過,這一次要是他能救出太子出來,朕就把你許給他……你肯不肯?”
“父皇……”公主心中自然是千肯萬肯!原本已經是以爲沒有指望的事,張佳木若是百戶小臣,或是一個普通的進士文官,這件事反而能求了太后作主,她穩穩當當的下嫁過去張家就是。但張佳木偏生立了那麼大功,做了那麼大官,按皇家的規矩,反而是爲難了。後來是彭城伯夫人出頭,太后的意思也動了,至於母親周妃更是千肯萬肯,剛剛的話,也是想說,如果張佳木是駙馬的話,必定不會教太子遇險,話中意思,公主早就聽的明白,所以才羞不可抑,躲了過來。不曾想,連皇帝也是方寸大亂,居然把心底裡最隱秘的話也這麼向着女兒說了出來。
再肯,卻也不能答應,公主嚶嚀一聲,遠遠瞧着太后過來,卻是有了救星一般,當下便道:“太后娘娘駕到,女兒去迎。”
皇帝雖然是天下第一人,太后卻是在皇帝之上。因爲中國以倫理治國,就是從漢開始的國家以孝治天下,哪朝哪代,也不敢破這個漢代立起來的格局。
況且,現在這個皇室大家族,最受衆人愛戴的也是太后,這位宣宗的皇后,以後妃生子,後來進位爲皇后,再爲太后,景泰年間,不是她在,恐怕皇帝怎麼樣也活不下來。這位孃親,不管是不是親孃,還是傳言說的抱養,她在皇帝心中,在諸王公主並駙馬心中,仍然是皇家不折不扣的定海神針。
一見老太太過來,在場諸人無不心慌。
太后年歲已高,凡事多以清心寡慾爲要,所以一般的事,連皇家內部的小小的婚喪嫁娶都不大知會太后了。現在太后就是專心養心調性,怡養身體,所以一見太后過來,諸人先便覺得自己有錯。
皇帝亦是心如刀絞,他已經方寸大亂,原本就不是什麼處理亂事的捷才,也不是英明睿斷之士,要不然,也不會被王振和文武勳舊在當初玩弄玩股掌之上。現在,雖然多出智慧與經驗來,但一旦要了命的大事當前,皇帝就是故態重萌了。
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是好了。
“有消息沒有?”
太后已經鬚髮皆白,好歹她是伺候過宣宗皇帝,見識過太宗皇帝英風漠烈的人物,大事當前,卻是絲毫不亂,到了皇帝眼前,也不理會衆人的請安,只問道:“怎麼樣?”
“接到急變不到一個時辰,已經來了三撥專差,”皇帝只是搖頭,並不回答,臉上顯的極爲難過的樣子,他這般模樣,旁邊的皇后只得代答道:“尚無太子的確消息。”
“那就是說,”太后神色儼然,語調也頗爲冷峻的道:“那怎麼全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老身年紀已經大了,在世的日子短,下世的日子快了,你們這樣,是要咒我早死麼?”
“娘娘這是何等樣話,兒臣當不起。”皇帝聞言,也不禁是大驚失色,當下便是立即答道:“是兒臣亂了方寸,請娘娘責罰。”
太后聞言,卻是笑了一笑。
她臉上亦是刀刻斧削一般,但饒是如此,仍然是能看出年輕時的秀色是多麼迷人人,怪不得宣宗爲她廢后,德行容貌,其實容貌在男人心裡是遠比德行重要的。
“既然知道,就都打點起精神來。”太后道:“消息尚無,現在就這般模樣,太子若是無事回來,瞧我怎麼笑你們。”
有這位老人家在,大家倒是果然都精神大振,剛剛那種陰鬱難過的氣氛,也是一掃而空。
此時太后才注意到站在自己身側的重慶公主,因見她容顏如花,雖然也是有擔憂太子的神色,但眼裡還有點若隱若無的歡喜之色,太后心中一動,看她樣子,卻是似自己年輕之時,一時間頗爲感慨,只道:“重慶真是越發漂亮了。”
此時周妃被帶到自己宮中救治,她不在,各人反而隨意的多,當下都是紛紛說笑,盡是誇讚重慶公主的相貌出衆,脾氣亦佳,其實有話衆人沒說,重慶公主尚簡樸,不喜奢華,性子沉穩內斂,又很聰慧懂事,在皇家衆人看來,其實不大象她的母妃,反而是象皇后。
其實重慶就是皇后自小抱養,和太子一起在坤寧宮養育數年,說她象皇后,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
當下衆人誇說公主,其餘的小公主們也向來是敬畏姐姐,倒也沒有什麼特異的表現。公主在大明不比漢唐,並沒有什麼政治上的地位,所以再誇說的多,也是不礙的。
其實大家都是心中不安,拿了這話題來打發時間罷了。說了一會,倒是太后先問道:“怎麼樣,外廷是誰在啊?”
原本這並不是她該問的,只是皇帝素乏捷才,遇大事則很少有明快的處斷,所以皇太后纔有此問。
這麼一問,皇帝才知道糟了。
這會兒距離早朝的時間還早,連辰時也沒有到,宮中聚集了這麼多人,只是因爲太子的事一出,大家都急奔而來的原故。
駙馬焦敬,尚的是大長公主,他自己也是莊敬自持,人也忠厚,所以向來爲人所敬,這會兒也是衣冠不整,若是在朝中,恐怕要被御史糾彈了。但此時,卻是無人來指摘這一點細處上的錯漏了。
但外朝無人主持,卻也容易出謠言亂子。景泰失位,就是因爲石亨等人說他病至不可治,已經無可救藥,外廷有此傳言,文武勳臣才萬衆一心,使得南宮成功復辟。張佳木這樣的人心中才是清楚,皇帝是無論如何都能復位的,那晚看似險,其實倒是一步穩棋,只是,能看得出來的人並不多罷了。
現在皇太子有意外,消息剛剛傳開,沒有得力的人奉命主持,來朝會的大臣很多,皇帝現在又沒有出臨外朝,萬一有人居中行詭謀之事,倒是一個得力良機。
就算做不出什麼大事來,朝中起了風波,傳出謠言,也是天順一朝的極大瑕疵。
“快辰時了吧?”太后故意看天,曹吉祥和劉用誠等人皺眉不語,蔣安上前答道:“是,太后娘娘,是快到辰時了。”
“皇帝,”太后道:“你不必在這裡了,這裡有我在,想來也沒有什麼。皇帝仍可去早朝,照常召見臣工,等太子消息確實了,再宣示衆臣,以安人心。這麼決斷,皇帝意下如何?”
宮中向來有傳言,說是孫太后曾經幫助宣宗批示奏章,甚至輔佐病中的宣宗皇帝處理政務,不過向來只是傳言罷了,但今日此時,大家新眼得見,眼看她處置明快,思路條理清楚,雖老婦卻勝過男子,到這時,大家纔是心服口服,所謂傳言,大抵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