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落定,衆人惟恐追兵再至,當即棄了這處石窟,轉向深山老林中行去,大約半個時辰後,終於在一處險峻的山峰下尋到隱蔽的小谷,暫且在這裡休息一夜。
宇文來呼雖然保持着悍勇的姿態,實際上卻是外強內空,他在一年前逃亡之時,被逆尊重重擊了一掌,雖然有宇文君集的血氣護體,卻仍然被震動臟腑,受創極重,以至於到今日還未徹底好轉,否則的話,那些逆者便是剋制他,也未必能贏得如此輕鬆。
此時強敵已去,打着強悍幌子的病夫,便自然露出了原形,在蠶女的貼心照顧下,暫時臥在篝火旁療傷。衆人都已憋了一肚子的爲什麼,只是顧忌他的傷勢,不敢冒然提問。好在宇文來呼也早欲向人傾訴,略微休息了片刻,便將當日宮中的劇變一一道出。
雖然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得宇文來呼道出當日的種種情景時,石不語的面色,卻已逐漸變得驚愕無比,待得講到阿洛叛變擊敗宇文君集之時,衆多聽衆的神色,已陰霾得如同雷雨前夕的天空一般……
“你是說,逆尊?”艱難的吐出這句疑問,石不語轉頭望向身旁的清荷、遊雲客,彼此都可以察覺到對方眼中的恐慌。這個名字,向來只存在於數千年前塵封的記憶中,它的地位,幾乎可以與女羲擺放在一起,而如今,這樣的人物居然活生生的降臨於這個塵世中,又怎能叫人不心生恐懼?又怎能叫人不憂慮滿腹?
宇文來呼劇烈的咳嗽了數聲,黯然道:“那逆尊剛剛甦醒,實力並未完全復原,但其實力,卻已遠非我可以抵擋。當日中了他一掌,我一條性命便送了半條,好在父親的血氣擁裹我逃遁至此,以其本身助我調息,這才使得我於數月前甦醒過來……”
“只是一掌?”石不語露出一絲苦笑,不知應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盪,沉默片刻,方纔擡頭道:“罷了!既然已經如此,也只有硬拼到底了!只是我有些奇怪,既然逆尊已經臨世,卻爲何盤踞揚洛城中,絲毫沒有動作?”
“真的沒有動作麼?”清荷一直依偎在他的身旁,此時卻忽的直起身子,目光閃爍道,“爹爹,你不覺得,自從逆尊困守於揚洛之後,天下的局勢,越來越亂了嗎?”
石不語微微一怔,仔細迴響,倒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很有道理。自從“楊廣”敗還揚洛之後,原本交好的各路諸侯,突然在一夜之間因了莫名其妙的仇恨而開始交戰,最典型的,便是蘇陽與濱海。而隨着諸侯鏖戰的激烈,原本置身事外的宗門,也被逐漸捲入其中……
“荷兒,你的意思是……”想通此節,也不用人提醒,石不語自然思緒如潮,很是容易的看出了對方的計劃。看起來,逆尊的按兵不動,卻正是故意示敵以弱,冷眼旁觀天下爭鬥,爾後從中“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不,不僅是旁觀那麼簡單!”清荷卻有新的論斷,轉頭望向宇文來呼道,“方纔宇文叔叔也說,那位雨晴和阿洛,都是以御醫和阿洛的身份出現的,可見,他們的勢力已滲透極深……那麼,我們聯想一下,殺了沈通而嫁禍給爹爹你的兇手,是否也是……”
此言一出,石不語登時肩膀一顫,陡然驚道:“不錯!不錯!申公義與術宗門人一起做證,言道是我殺了沈通!如此看來,要麼他們兩個就是逆者;要麼,有逆者暗中出手,將山石化爲山魈,令其刺殺沈通!”
他還未說完,一旁的遊雲客也已面色大變,沉聲道:“師侄,若是按你所說,導致星羅大陣崩潰的踏雲、玉機兩人,難道也是……”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石不語陡然跳起身來,負手來回急行,口中喃喃道:“如果這樣來推斷,一切都很合理……喵喵的,原來我們都被當做了棋子!逆尊、逆尊,果然手段出衆,輕而易舉便將整個中原都玩弄於股掌之中!”
伴隨着他不住的推斷,衆人的神色也是越來越難看,往日種種不經意的疑惑之處,在加上了逆者的安排之後,便顯得合情合理。到了眼下這種局面,雖然說還只是推斷,但大家的心中,早已信了七、八分,只缺少幾件確鑿的證據罷了!
驚愕的寂靜中,來回徘徊的石不語,終於停住了腳步,陡然轉身道:“無論如何,至少我們知道得還不算太晚!如今最要緊的,便是設法將這消息傳遞出去,叫天下人都知道此事!”
衆人一起點頭,都覺此言頗爲有理。無論各路諸侯與宗門信還是不信,但至少會因了疑心而暫停內鬥。更妙的是,如果能設法調動各方勢力一起進攻揚洛的話,一切就能水落石出,便不相信,兵臨城下,那逆尊還會乖乖的扮豬吃老虎不成!
“這麼說來,宇文,你卻是最寶貴的人證了,萬萬折損不得!”決定了計劃,石不語當即轉頭望向宇文來呼,摩挲着下巴道,“我們儘快返回濱海,到時候調個數萬人馬來,十二個時辰貼身保護你!便是更衣沐浴睡覺進食,也要……”
宇文來呼聽得苦笑不已,攤手道:“也不需要如此吧!有蠶女替我療傷,大約再過十幾日,便能恢復傷勢,到時尋常逆者,又豈能傷得了我!”
“尋常的自然無所謂,如果是雨晴和冬暮呢?”石不語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正欲再胡扯幾句,卻忽的停滯下來,遲疑道,“等等!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宇文,你回答清楚,便當抵償這次的救命之恩了!”
宇文來呼略一愕然,緩緩頜首道:“你說便是了!我能回答的,自然言無不盡!”
石不語收起羽扇,凝視着他,一字一頓道:“前幾日,蠶女說自己在搜索固魂丹,方纔,你又說什麼‘爲他人做嫁衣裳’……宇文,我很想知道,你和宇文君集,究竟在做什麼?看起來,不只是爲楊廣賣命那麼簡單吧!”
宇文來呼聞言,默默半晌,過了許久,他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擡頭沉吟道:“罷了,如今已經失敗,便說與你知也無妨!父親他千餘年來,始終在塵世奔波,所爲的,便是希望能以一己之力,救活當初的戀人……”
石不語驚愕不已,脫口道:“戀人?那哪,她是你的……”
宇文來呼搖頭道:“不,不是那樣的,其實,我只是父親意外拾來的孤兒!不過,這些並不要緊……關鍵是,你可知道,那位女子是誰麼?”
從他的低沉聲音中察覺到了事件的嚴重,石不語不禁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前傾道:“你說!我已做好準備了,哪怕她是女羲……”
宇文來呼神色奇異的望了他與清荷一眼,又回頭看了眼蠶女,這才咬牙應道:“那位女子,便是……清荷的母親,前代的妖皇!”
“什、什麼!”幾乎在一剎那的沉默過後,旁聽的衆人齊齊驚呼着,如同裝了彈簧一般躍起身來。石不語腳下一陣踉蹌,也顧不得許多,徑直抓住宇文來呼的衣領,尖聲喝道:“你、你再說一次!宇文君集的戀人是誰……”
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領,宇文來呼望向面色煞白的清荷,徐徐道:“你們沒有聽錯!父親的戀人,便是他當年侍奉的君主——前代妖皇!”
清荷神色一片茫然,顫抖着嘴脣,似乎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隔了許久,方纔駭然呼道:“不、不可能的!孃親留下的記憶中,根本沒有絲毫的提及,而且,她早已神魂盡滅,又怎麼可能復活?”
宇文來呼搖頭苦笑,向着清荷道:“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可是一年之前,我真的在密室中見到了逐漸成形的妖皇陛下!事實上,父親他在入宮請見逆尊的前一刻,便在與妖皇交談,並且談及不少關於你的事……比如,你本該在二十年後才甦醒,再比如……”
聽他口中道出一件又一件關於清荷隱秘,神色慘白的少女,終於逐漸相信了這看似荒唐的故事。而片刻之後,終於想起關鍵問題的她,忽的身軀一顫,尖聲呼道:“夠了!我眼下只想知道,孃親她現在……”
這個問題的答案,實際上已經呼之欲出,宇文來呼微微一滯,仍然低聲應道:“父親已經被困,那麼,藏匿在丞相府中的妖皇陛下,或許也已經……”
他說得很委婉,其實“或許”,在這裡完全可以理解爲“肯定”。清荷聽罷,半晌默默無言,便如殘破的石像一般,靜靜立於原地。石不語知道她心中大起大落的那種悲痛,嘆了口氣,輕輕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下一刻,將面容埋入溫暖胸膛的少女,已陡然放聲大哭起來。是的,雖然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過見自己的母親,但這並不代表着,沒有那種互相依戀的感情。穹天和這個自幼喪母的孩子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給予了她驚喜,卻又在驚喜漫溢前,將之殘酷的奪走!這種懸殊的變化,足以令任何一個人崩潰,更何況,是如此纖弱的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