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歌騎跨在男子身上,壓制着身下的人。這人身上盡是酒氣,想必是喝了不少,如今醉着,才這般容易就被她成功挾持。
此時,蘇清歌的一隻手正搭在男子的肩上,而另一隻手裡,金簪緊握,金簪的尖直指向男子的喉嚨:“對不住您了,”冰涼的簪子輕輕劃過男子頸間的皮膚,蘇清歌巧笑着回首,同馬車外早已嚇得手腳發抖的車伕商量道:“我要進城,煩勞您二位,載我一程,可好?”
這哪裡是商量?分明是劫車!車伕嚥了咽口水,擡眼瞧自家爺。
“小娘子好生貌美,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喬生,進城!”男子醉眼朦朧地望向那個大膽威脅自己的小丫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月色隱約透過窗簾的縫隙和半開的車簾冷冷地照在他異常俊美且帶着醉笑的面龐上,蘇清歌心頭一跳,收了手,翻身從他身上下來,她點了他的穴,這人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的。
“公子果然是聰明人,”蘇清歌冷眼瞧着他,有力地揮了揮手中的金簪,那架勢如同握着的不是簪,而是一把能夠即刻取人性命的冷兵器。刀,或者,一把見血封侯的利劍:“那就,勞煩了……”
夜深時分,一般城門是關閉的。蘇清歌原以爲要在這馬車裡躲到天明方能進得城去,沒想到,這馬車的主人倒有些來歷,城門被叩開,車伕不知與那守城門的士兵看了什麼,再回來時,城門便開了,馬車一路駛進城去。
直到城門緩緩在身後重新關閉,蘇清歌提溜着的一顆心纔算放下。
“多謝公子,”蘇清歌眨眨眼:“好人會有好報的。”她笑彎了眉,一雙明亮的眼睛如同這夜晚半彎的月牙,透着一種別樣的靈動與美麗。然而蘇清歌並不自知,這朦朧的暗夜下,她那隱藏在半明半暗光線下的面容,與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那種與年齡及其不符的氣場,驚豔了誰的眼。
蘇清歌輕盈地跳下馬車,衝着馬車一本正經拱手道:“就此別過。”
直到那個嬌小的身影消失在空蕩蕩的長街深處,馬車內的人方輕笑着撩了簾子說道:“喬生,這小姑娘瞧着,有點兒意思……”
喬生跳上馬車,搖頭:“爺,您該不會是看上那小丫頭片子了吧?”嘖嘖,自家主子這眼光可真夠獨特的。那丫頭怎麼看,都只有十一二歲,還未長成呢,怎的自家主子竟誇起她來?難道是因爲方纔……
是了!他喬生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哪家姑娘敢拿着簪子威脅他家主子的,可今兒這小丫頭就不一樣……如此想來,這丫頭還真就與別家姑娘有點兒不同了呢?不過,這丫頭可真夠傻,他家主子的穴,也是好點的?
“……”簾子啪嗒一聲合上,回答喬生的,唯有這長街上,夜風寂寂。
天還未亮,這一夜顯得尤爲漫長。蘇清歌踏着清冷的月色奔進熟悉的小巷,門前的石獅旁倒着兩個人,藉着月光,她看到了那兩人身下淌出的大片血跡。
大門是半掩着的,蘇清歌覺得喉嚨乾澀而生疼,她的心跳得快極了。
她不管不顧地衝進門,一路行來,她看到的竟是一片血海——偌大的蘇府,橫屍無數。蘇清歌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這夜風涼,徹骨的涼,涼得她四肢八骸都要被凍僵。
四兒、劉叔、重裳……蘇清歌覺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了碎片,那些她曾經以爲最親近的人,一個一個離她而去
,她又是一個人了,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正廳桌上的紅燭還在流着燭淚,倒在堂前的爹和孃的屍首讓蘇清歌的呼吸又是一滯。前世的她在驚涯,殺人對於她來說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她曾看過許多人的生命在她眼前結束。可那些人與她都沒有任何關係,她殺人,也只是因爲那是他要她去做的事。彼時,他要她做的,便是叫她去死,她也會義無反顧。
蘇清歌跪在爹孃身旁,重重叩了三個頭。她伸手想要擦去蘇夫人緊閉的眼角滑下的那串淚痕,可她的手卻又在快要撫上蘇夫人面頰時轉了方向——那是一朵花,蘇夫人的手邊,已經乾涸凝結的血跡繪着的是深褐色的五瓣梅花的圖案。
蘇清歌回憶起她曾看見過的一個玉牌,那玉牌便是五瓣梅花的形狀,玉牌一面刻着:“聞”字,而另一面刻的是個:“說”字。
聞、說……聞說?
蘇清歌驀地想起聞說樓來。
聞說樓是一個江湖組織。他們賣消息,受人委託替人辦事,只要拿着浮木牌就有和聞說樓做生意的資格。但是,每年聞說樓只放出十二塊浮木牌,而且,這浮木牌只能使用一次。只因爲聞說樓只要接下生意,就一定能做成,所以雖然發出的浮木牌少,但聞說樓在江湖中的口碑,確是很好。
她不知道自己母親與這聞說樓有何關係,但她卻知道這玉牌放在哪裡——娘將玉牌放在了佛堂中,泥菩薩後頭的暗格裡,赫然躺着那塊玉牌。
這是她和娘兩個人的秘密,娘曾說過,若來日,遇着困難,便拿着這玉牌,上浮涯山,自會有人相助。
蘇清歌不知道孃親口中說的困難會是什麼,那是她自小就謹記的話,彼時孃親手將玉牌放進暗格,泥菩薩緩緩移回原位時,孃的手放在她的發頂,輕輕揉了揉,她仰起頭,看到的是孃親滿眼的哀愁,欲說又休。
那是兒時的蘇清歌所不能理解的哀愁。
而如今,蘇清歌似乎讀懂了孃親說那番話時是懷着怎樣的心情。
原來,這人世間的生死別離,彷彿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便是她拼盡全力,也逃不出一個命字。
罷!罷!罷!
她即重生,便要逆天意,改命數!
蘇清歌跪在地拜了拜佛堂上高高擺着的那尊泥菩薩,菩薩呵菩薩,如今,你也是自身難保了麼?
菩薩被高高舉起,緊接着重重落地,蘇清歌拿起放在一旁的蠟燭在碎裂的菩薩中找到了一枚鑰匙。
有了鑰匙,才能打開暗格。
在蘇清歌的記憶裡,娘好像能夠預知未來一樣。娘總是用笑容去掩蓋自己的情緒,仔細回想,蘇清歌愈發覺得她的孃親的笑從未到達過眼底。只是淺淺的一層笑靨,而那眼眸深處不易察覺的隱隱的擔憂,卻是如影隨形。
娘早早就將身後事做好安排,難道,她早就預料到蘇家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蘇清歌不敢再想。
她的眼眶乾澀生疼,卻落不下一滴淚。前世她忘了一切,待想起,已然過了一世漫長。而今,她原本以爲會改變的,卻是冥冥之中註定的,無法改變的……又是陰陽相隔,又是難再相望。
燭光映得牆上人影幢幢,蘇清歌在這昏暗的紅光中看到一閃而過的亮白,那白光晃了她的眼,也讓她的全身的神經一瞬間繃緊。
她合了閤眼,嘴角已然噙了
一絲冷笑。喲,還有人在瞧着她呢,那泠泠的光,分明是匕首的反光。
蘇清歌若無其事地將五瓣梅花的玉牌貼身收好,走出佛堂。
月光晦暗不明,蘇清歌猛地擡頭,只見不遠處的建築着了火,火光染紅天際。她怔怔望着頭頂被大火映紅的夜幕,余光中卻有一抹鵝黃一閃而過。
她回首,從暗處走出的女子也驚恐地望向她,鵝黃的衣裙,夜風中裙襬微微揚起。
“小姐!你……你怎麼回來的?”雲繡一副驚魂未定的表情讓蘇清歌覺得好笑,她輕輕扯了扯嘴角,蒼白的月光下,她笑容模糊,一雙秋水眸默默地從來人身上掃過,最終落在月影斑駁的地面。
“雲繡,你又怎麼在這兒?”這蘇家的人,上上下下都已成了月下孤魂,眼前這個與母親幾乎形影不離的雲繡,怎麼就逃過了這一劫?蘇清歌心裡頭千迴百轉,回想到從前的事情,蘇清歌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可她不知道,自己遺忘的,到底是什麼。
“……奴婢奉命去給夫人抓藥了——夫人找不到小姐,急得到半夜都睡不着,犯了舊疾。”雲繡像是平復了情緒,她怯怯地垂了眼眉,似要落淚:“可我這一回來,家裡就……小姐,幸好您還活着,幸好您還活着……”
是呵,她還活着,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到的家已經沒有了。
“那你抓的藥呢?藥在哪兒?”
“藥……”雲繡轉了轉眸子,對上蘇清歌質問的目光:“我進門,瞧見遍地都是……早已嚇呆了!藥,大抵是跑得急落在別處了。”
“原來,如此。”蘇清歌目光灼灼,盯着雲繡的眼睛望了許久,那女子淡淡斂了眉目,微微蹙起的眉和蒼白臉頰上掛着的淚珠讓她顯得頗爲嬌弱。倒真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的。蘇清歌心裡冷冷一笑,心知事有蹊蹺,卻也不再追問。
只是一會兒工夫,蘇府就成了一片火海。
蘇清歌被雲繡拉扯着跌跌撞撞往外跑,終於出了大門,雲繡扶膝彎腰喘息,蘇清歌卻緩緩轉過身,望着頭頂上方被大火染紅的天幕,一動不動。
“小姐,走吧。”雲繡在她身後低喚。
蘇清歌的手攥緊,又緩慢地鬆開,良久,她終於轉身,僵硬地邁開步子,逃似的離去。
前世的遭遇在她心裡留下的傷口還未結痂,如今這般,又在她的傷口撒了一把鹽。
她以爲自己的心早已不會疼了,原來不是。
她以爲自己可以無所畏懼了,原來,也非如此。
前世缺失的,這一世也無法再握在手心。蘇清歌有些難過。
那痛失親人的感覺令她愈發地恨。
恨自己,無力改變這既定的一切,更恨楚驚寒,親手將她推下懸崖,窮途末路,如今,她蘇清歌只有這一條命。
那便,以命相搏,奮力殺出一條路來!
身後,燃燒的夜空中突兀地響起一陣笛聲,哀婉淒涼,映襯着這紅得分外妖冶的夜色,流淌出的音色平添了幾分詭譎。
蘇清歌驀然回首,蘇府的閣樓頂上,一襲白衣的男子孑然而立,執笛吹奏着安魂的曲。距離太遠,看不清那人面目,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卻是驚心。
她不知道,她離開後,巷子轉彎處慢慢閃出一個人影,孤身而立,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