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牆而擺的供桌上整整齊齊擺着一塊一塊牌位,供桌前長案上燃着長明燈,而最怪異的是長案中間放着的兩隻酒罈般大小的陶罐,在燭光的照耀下,陶罐隱隱泛着晶瑩的光澤。
顏棲梧看出二人的疑惑,卻是不解釋,徑自跪下叩頭,取了香火點燃插進長案上香爐內。做完這一些,她才凝眸看向兀自呆立的二人,淡淡說道:“這是我凌家先祖及枉死的一百二十九人的牌位,跪下叩頭吧!”
她知道她的做法不合常理,那枉死的一百二十九人有些是嫁入它府的女子,有些是半大小娃,並不能與淩氏先祖一同擺在供桌之上,但她已顧不了那麼多,她只知這些人身上留着的都是淩氏一脈的血。
而她,作爲這一脈唯一剩下的血脈,她有這個責任讓他們聚在一起,讓他們的靈魂得到安息!
“朕,”蕭亦謙遲疑着,膝下似有千金重,他實在跪不下去。需知,自他登基以來,除卻祭祖之時叩拜先祖,他這“龍膝”根本不曾彎過。
先前,他雖咬着牙答應了她的條件,然真正要他下跪之時,他才發覺原來下跪竟是這麼難,他還是過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撲通”一聲重響,卻是蕭亦宸重重跪下。
只見他虔誠的叩首,口中更是真切說道:“凌家先祖在上,蕭亦宸在這裡向你們請罪,是我沒有照顧好雪兒,請你們原諒。”話落,鄭重的三叩首。直起身子,他又鄭重說道:“請你們放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愛護雪兒,絕不食言!”
顏棲梧納納看着他,心中千百種情緒迴盪糾纏,終究化作一聲長嘆,輕輕從口中溢出,消散在空氣中,不留任何痕跡。
“蕭亦謙,跪吧!”
蕭亦謙錯愕的看着滿臉虔誠的蕭亦宸,眸子暗了暗,雙腿一點一點彎曲,慢慢慢慢的跪下,膝蓋碰到冰涼的地面時,他心中猛的一個激靈,而後,緊緊的閉上了眼。
一下,兩下,三下,他的額頭碰到冰涼的地面,刺骨的寒冷頓時蔓延至周身,好冷,好冷,涼透心扉。
僵硬的直起身子,他擡腿欲起身,“慢着!”在一旁靜靜看着的女子突然出聲阻止他的動作。
他一愣,動作未停,固執的要起身。一把匕首倏然出現在他眼前。
“留下你的血——”
手起刀落,不及他反應,女子手中鋒利的匕首一一劃過他金貴的十指,鮮血汩汩流出,流進她手中的陶罐。
他明白了,原來,長案上的陶罐裡盛着的是鮮血,活人的鮮血,仇人的鮮血,只不知,那兩個陶罐中裝的是何人的血?
漸漸的,他感到陣陣眩暈襲來,身子愈加冰涼,他要這麼流着血死去嗎?他不禁這麼想着。突然,指尖傳來一陣刺痛,他猛然驚醒,這才發現指尖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還撒上了金創藥。
而那個女子,卻是小心翼翼的抱着密封的陶罐走到長案前,輕柔的將它擺在兩個陶罐中間,口中默默唸叨着什麼。
“你們走吧——”
蕭亦謙踉蹌着起身,一步步倉惶走出暗室,他的事已了,已了!他欠下的債已還,已還!他的顏面全無,全無!
蕭亦宸捂着胸口訥訥起身,“雪兒,我,”
“你也走吧,陪陪你皇兄!”顏棲梧並不轉身看他,淡淡說道。
蕭亦宸稍愣,心裡既憂心顏棲梧,欲留下陪伴,可又記掛皇兄心情,略略遲疑了一會,“好,我先去看看皇兄,稍晚再去傾顏閣看你。”
凝神細想之下,他終還是決定還回皇宮勸慰皇兄,畢竟今日之事實是爲難皇兄了,他一生貴胄,從不曾受過如此屈辱,眼下,只怕心中是忿忿難平。
是以,他踟躕着,慢慢退出了暗室,他想既然顏棲梧和皇兄的恩怨已了,他終有時間慢慢修復和她的關係,重新博得她的真情。
待蕭亦宸的身影消失在暗室,顏棲梧這才慢慢轉身,望着他走出去的方向,臉上眼裡滿滿都是抑制不住的傷悲。
她一步步走到蒲團前,雙手合十,慢慢跪倒。
“淩氏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女凌若雪特向你們請罪,雪兒無能,未能手刃仇人。待雪兒他日在黃泉路上與你們相遇,定會親自向你們請罪。”
深深的伏地叩頭,一下,兩下,三下。
起身,她頭也不回的走出暗室,身後長案上長明燈燭火跳躍着,照亮了滿桌的牌位,照亮了三隻泛着熒光的陶罐。
傾顏閣山谷深處,漫山的墳包前,立着一抹豔紅的身影,顏棲梧伸手撫上那塊冰涼的墓碑,“司風,我知道你一個人在下面很孤獨。我很快,就來陪你了,來世,我們定要做好姐妹。我是姐姐,你是妹妹,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幫你尋一戶好人家,一個愛你的好男人。”
夜,冉素素親自端了藥碗到鳳凰樓,白日之事,顏棲梧因顧忌她繼任閣主的身份,下了命令不許她露面,她自是從桑憶軒口中知曉了全部的真相,略略感慨之餘,實也重重舒了口氣,夫人的大仇得報,她終於可以安安心心的度過餘下的日子。
“夫人,喝藥了。”
“嗯,”顏棲梧擱下手中墨筆,自冉素素手中接過藥碗一口喝下,“素素,傾顏訣修習到哪一層了?”
“略有小成。”素素答道,傾顏訣博大精深,乃是傾顏閣至上武藝,實非朝夕可以練就,幸她自幼修習的武功本就與傾顏訣同宗,她很容易就掌握到要門,修煉起來倒也不難。
“傾顏閣歷來的武藝本是同宗,假以時日,你定能大成。”顏棲梧如是說着,顯是對於素素的能耐極爲信任。
“夫人,眼下你大仇得報,毋須再爲閣中瑣事憂心。需敞開心懷,好生休養,方是當務之急。”冉素素擔憂的勸慰着,夫人身子的情況她最清楚不過。
當初她跌落斷情崖,葉閣主認出她身上玉蓮簪,費盡心力挽救,雖是暫時保住了她的性命,然她四肢關節盡數斷裂,雖經續骨聖藥接上斷骨,加之體內器官受損,終是傷及了根本,偏她體內身中劇毒紅顏燼,此毒無解,唯有佐以天山雪蓮,一點點將毒素逼出。那期間的痛苦自是無法想象,幸她意志堅強,才能活下來。
偏偏,她體內的毒素終是無法徹底排除,又是傷及了根本,眼下,若不是有護心丹護着,加之她每日施針爲她驅毒,她只怕早已捱不下去。
顏棲梧安慰笑着,“由你掌櫃傾顏閣,我很放心,桑憶軒兄妹和呂月恆兄妹都是能幹之人,由他們輔佐,你可省心不少。”說着,又伸手拉過她的手,鄭重說道:“以後,傾顏閣就交給你了,好好待它!”
冉素素越聽越覺得有她的話帶着訣別的味道,心中一酸,不禁紅了眼眶,眼中水霧瀰漫,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下來。
顏棲梧淺笑着又是一番勸慰,她這才止了眼淚,哽咽着說道:“夫人,你不許不聲不響的消失,素素一定要一直守着你!”既是從顏棲梧的話語中聽出了訣別的意思,她不免擔心她會一走了之,獨自度過最後的時光。
“素素放心,夫人也捨不得離開你。”顏棲梧笑着說道,只那笑容裡分明帶着歉意,冉素素垂頭擦着眼角的淚水,便沒有留意到。
送走冉素素,顏棲梧繼續回到桌案前,埋首疾書。許久,她默默起身,從牆角的箱底掏出一個紅布包袱挎上,打開門走了出去。
幽靜的夜,一輪圓月高垂,銀輝的月光傾瀉而下,朦朧照亮了這處院落,卻是不見一個人影,她已尋了藉口打發了院中護衛,便是桑憶軒也被她特意支開了。
凝神在院中逡視了一圈,她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捨,隨即,足尖輕點,大紅的身影消失在寂靜的院落中。
夜涼如水,一抹身影在夜色中急掠,數十個起落後,她突然停下,落在郊外一處樹林裡嘆息着說道:“出來吧。”
身後樹梢晃動,夾帶着衣袂翻飛的聲響,一條黑色的身影閃身出現,毫不猶豫的單膝跪地,“夫人。”
顏棲梧慢慢轉身,低眸看着面前半跪的男子,“憶軒,你,怎會,回去吧。”她本是想問他怎會一路跟着她,臨出口,卻又覺得此問實屬多餘,桑憶軒雖外表冷淡的,實則心思最是細膩,她的這點心思又怎會逃得過他的雙眼。
“夫人,屬下不回。”桑憶軒低着頭,固執說道。今日晚些時候,顏棲梧特意吩咐他出城辦事,他當下就覺得她是有意支開自己,是以,他將事情交付給了衛一,一直偷偷隱在閣裡觀察着鳳凰樓。
果然,就在他以爲一切都是自己多疑之時,他看到她挎着包袱走出內院,靜立了許久,突然運氣飛身不見,他當即施展輕功悄悄跟上了她,只是沒想到竟會被她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