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靜的亭臺連着池塘,沒有圍欄,清綠的水面上浮着幾片落葉,如碧的水,青色的雲形石階,宛若一體。一道纖弱的身影坐在石階上,和水和風化在一起。
簡單的把長髮束成男兒髻,蒼青色的袍子罩在身上,寬大的被風吹起,有些泛黃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喬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石階上,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裡。
石子打向水面,在半空劃出優美的弧線,擊起點點水花,漣漪一圈圈盪漾開去,一層層擴大,向遠方無限延伸。
遠方並不意味着盡頭,比它更遠的還有喬言的思緒,這半月實在是發生了太多事。她需要時間好好整理。
一個轉身,於戲,是戲中人的一個做派,真實裡,一步決定了一個人命運的轉折。
這一步,她走對了,一定是的。
她不喜歡自欺欺人,喬言告訴自己即使這一步走的不對,也要咬牙撐下去,撐不住也要撐。
她沒有別的選擇。
一月前,中州相府,全府上下,喜氣洋洋。
“我看這件嫁衣比章嫂早上拿來的那件,針腳還要再細緻一些。”瑤瑤睜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滿臉的嚴肅認真:“雲姐姐膚如白雪,梅紅色最適合她了吧?要不,就是這桃紅色的?到底哪一件好呢?”
瑤瑤一手捧着一件嫁衣,呆呆的望着牀上擺放的三套,一時拿不定主意。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瑤瑤搖晃着長長的髮辮,跺跺腳,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還不如送到雲姐姐房裡,讓她自己選吧。”一轉身迎面碰上個黃衫的高挑姑娘。
“呀,萍兒,你可嚇死我啦,你們會武功的人走路都不帶聲音的麼?”瑤瑤一手撫着殷紅的櫻桃口,一面嬌嗔着。
“四小姐成親,我看您比人家正主兒還急呢,對着嫁衣猴急的樣子,叫下人們看見,害不害臊?”萍兒一向沉穩,此刻看見瑤瑤滑稽的樣子,也不禁童心大起逗弄她一番。
“看見就看見,我纔不怕呢,我雲姐姐生的比天仙還要美百倍千倍,就是月裡的嫦娥看見也要自嘆不如,那些騷狐狸自己比不上就會在旁嚼舌根。”瑤瑤故意拔高音調,一副無所謂的表情,看的萍兒又氣又笑。
“您快別這樣說啦,相爺的這幾個義女,誰不是貌美如花?小小姐您豆蔻年華,不也是國色天香的模樣麼?好啦,您別抱着了,要是讓小姐看見了,又要怪罪我了。”萍兒伸手接過瑤瑤抱在懷裡的幾套衣服。
“哼,這可要看萍兒你說的是哪個小姐了,這相府上上下下,誰把我瑤兒當做過小姐?那兩個狐狸精心裡還不定怎麼盼着我早點被義父趕出去呢。指望讓她們……哼……”瑤瑤憤憤不平的抱怨着。
“噓!”萍兒忙伸手指擋住瑤瑤的嘴,“小心隔牆有耳。”
萍兒是四小姐林夕的陪小丫鬟,和這些小姐,公子們一起長大,雖說尊卑有不同,但萍兒處事穩重,又會識文斷字,在別人眼中,四小姐成爲相爺的正妻之後,她早晚也會成爲媵妾,因此在下人中也是說一不二的主兒。
相比之下,瑤瑤就遜色的多。相爺林啓泰所收的義女中,她的年紀最小,雖然姿色出落得十分出衆,但卻是經常口無遮攔得罪林啓泰的兩個姬妾而不自知。因此在相府內樹敵無數。
“怕什麼?我雲姐姐成了相府的女主子,這後院裡我看誰還敢扎刺兒。”瑤瑤一手叉腰脖子伸的老長,完全一副潑婦罵街的樣子。
“哎呀,瑤小姐,我的好瑤瑤小姐,您任性也得看看時辰吶。”萍兒白了她一眼又道。
“小姐早就睡下了,她性子靜,您又不是不知道,這兩天啊,人來人往的,可着實把她累壞了。”萍兒斜睨着眼睛瞅着瑤瑤,一副“您就不要去打擾了吧“的表情。弄得瑤瑤很是尷尬。
“好啦,你這丫頭就知道向着你主子,得了,我去問爹爹,人家新郎官肯定知道選哪一件最合適。”拔腿就向外跑。
“哎,相爺在書房……”不等萍兒說完,瑤瑤已經連躥帶跳的出了跨院。
看着她興高采烈的背影,站在門檻的萍兒有些憂慮,沒有了小姐的照拂,以瑤兒這樣的心智能在相府裡生存下去麼?
書房裡,燭火搖曳,牙雕的牀鋪,棗紅木桌案。楠木雕花的大茶几上一隻香爐安靜的擺放在那兒。陣陣安息香的味道沁人心脾,古色古韻,在子夜中顯得十分靜謐。
象牙堆砌而成的大書案上,平鋪着一副卷軸,泛黃的宣紙,沉澱的顏色卻纖毫遮不住畫中人的神韻。
燕姿仙態,顧盼生輝,風華絕代。
衆裡嫣然通一顧,人間顏色如塵土。
手撫過美人面龐,在脣畔流連反覆,“媛媛,十六年了,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美豔動人。可我……”
失神的擡起頭,看向銅黃古鏡:國字臉,兩道臥蠶眉橫在門樑之上,眼角眉梢透着機關重重,如入定老僧洞察世事,細須遮脣,兩鬢染霜,絲絲銀髮似在訴說年華的老去。
人生易老天難老,任何凡塵中的俗子都逃不出這法則,不管是權傾朝野,還是黃袍加身。
“爺,時候不早了,您也該歇着了。”老管家林森輕聲在中年男子身後道。
他在門外已經侯了多時,值夜的侍衛報告,說相爺又在畫像前發呆了。
相爺賞畫的時候最痛恨被人打攪,本欲一直靜靜的伺候,此刻見到主子觸景傷情,林森忍不住進言。
“富貴,你說,夕兒和夫人誰更美?”富貴是林森的小名,他從八歲就做了他的書童。這個稱呼只有在沒人的時候纔會被林啓泰喚起。
“夫人美豔,四小姐……”看着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憑他多年的經驗,今天主子的心情可是實在夠不上一個好字。說話還是小心些妙。
看了一眼結舌的老管家,林啓泰苦笑了下,她是他一手帶大的,她的驚豔,她的冷漠,她的一切都讓他無從招架。
頗有些無奈的嘴角扯起:“鬼神難測,拿來形容她不算爲過吧。”
“爺,這畫……”林森在旁欲言又止。
“暫且收起來吧”鶴嘴的玉色酒壺傾出淡黃色的酒釀,裝在杯中,凝而不散,琥珀的如同寶石。林啓泰吞下整杯酒,眼神飄渺,手指無意識的從畫卷滑落。
硬生生的被一隻手封住了嘴,義父二字含在嘴裡,瑤瑤驚恐的倒在後麪人的懷裡,沒有半點反抗的餘地。
柔軟的感覺從背後清楚地傳來,“女人?”
瑤瑤心念急轉,相府哨子森嚴,這個光景能混進相府,伏在乾爹書房窗下的人……
淡淡的蘭花香氣,純棉質感的袍袖,瑤瑤餘光之下瞥見一點暗黑的光暈若隱若現。
是她!真的是她!
屋內人似乎對外面的動作沒有任何的察覺,林啓泰語調淡定,綿長的像是在講述一個很古老的故事。
“想我縱橫官場,自認手段權謀無人可比,天下之物,盡在股掌之上,唯有她,唯有她……”
“還記不記得?十六年前,我進京趕考,經過東海,神明眷顧,讓我遇到她。”
手指在酒杯上來回摩挲,眉頭緊皺,似侷促,還似掙扎。仰頭,飲盡杯中瓊釀。
緊閉的眼睛豁然張開,爆射出兩道寒光。
“只知弄武的鄉野村夫,和我鬥……”
冷汗不住的從後背淌下,林森低下頭,不敢正視。
“他有什麼資本和我鬥?可笑媛媛竟爲了他,爲了他……”下面的話似有千斤重,壓在喉頭。林啓泰雙目盡赤,直直的盯着那副畫,癡狂,怨毒,沉迷,百味沉雜。
“她一天是我的,就應該一輩子是我的。她能與他殉情,爲什麼不帶着她的女兒一起跳下去?爲什麼要留給我一個舍不掉的包袱,解不開的心結?
媛媛,你以爲一死便能百了麼?縱是你能,你的女兒也不能,我要把你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都還給她。百倍千倍的還給她,你可看見了麼?看見了麼?”
回憶綿長的像陳釀的酒,本已迷醉其中,偏又靈臺清明,過去種種,歷久愈清,不願想起,卻歷歷在目。
瘋狂的低吼過後,林啓泰筋疲力盡的倒在太師椅。
聽見太師椅上鼾聲大作,林森緩緩擡起頭,佈滿皺紋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
午夜的天空,零星點綴着七八點小星,風乍起,吹散滿懷落寞。
心底僅有的一根緊懸的弦,被無形的手猛力撥斷。林夕緩緩鬆開捂着瑤瑤的手,不自覺的手心裡冷汗涔涔,心口隱隱傳來痛楚。
原來一切都不過是圈套,儘管她對他並沒有男女之情,但心底直躥而上的痛卻又那麼清晰。
隱隱覺得事情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畫中人是誰?爲什麼十幾年林啓泰珍之如寶?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們之間又有怎樣的過往?
她還能嫁給他麼?
緊緊咬住下脣,林夕勉強撐起發虛的身子,無神的眼眸掃過錯愕不已的瑤瑤,沒有流連的向後轉身,纖瘦的身影在竹林中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