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蘆寨門前的趙梃面臨艱難選擇時,距其二百步外,軍使衙門中堂的徐徽言,卻毫不掩飾地重重一拍桌案:“住口!折大郎,這就是你那沒骨頭的父帥要你捎帶的話麼?”
折彥文那一張還算有幾分白暫的甲字臉,頓時脹得通紅,但面對眼前這位既是長輩,又是以往上官的一方統帥,他心裡再不痛快,也不敢發火,只是儘量用恭敬的語氣道:“姑父大人,兒前不言父過,請謹言。”
徐徽言豁然大笑:“很好,折大郎,你也知道你那父帥做出此等事,乃是大過,看來你還不算糊塗。既如此,又何必拿金虜的僞詔來此玷污徐某人的名節。”
折彥文苦笑道:“姑父,你當父帥又願做這等失節辱身之事麼?我折家爲大宋鎮守西北百餘年,‘內屏中國,外攘夷狄’,代代忠良,世世信義,縱是斧鋮加身,也未改忠義之心。只是,如今大宋已亡了,沒有宋了,我們折家要爲誰守節?世道輪迴,王朝更迭,金國已據有大半個中原,這天下,早晚會是金人的。百年來,爲了大宋,我們折家與嵬名夏打生打死近百年,彼此仇深如海,無可釋懷,決無投靠的可能。那麼,天下之下,沒有了宋,又不能投夏,我們折家除了依附金人,還有何路可走?”折彥文說到後面,情緒激動,目中有淚,雙拳緊握。
徐徽言冷冷看着這個表侄,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靖康之恥?你可知二聖之辱?你可知康王登基?你可知天下間有多少仁人志士,在與金虜誓死抗爭?你父帥身兼靖康軍節度使之職,我看他愧對‘靖康’二字!”
徐徽言一連串的詰問,將折彥文整出一頭汗水,也不知是冷汗的還是熱汗。他張嘴想說什麼,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徐徽言搖頭冷笑:“本帥知道你想說什麼,也知道你爲何說不出口——是啊!所有的一切,與家族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你折家想要繼續在府州存續下去,除了降金,的確別無他途。”
折彥文長吁一口氣,拱手道:“多謝姑父體諒。父帥說,姑父是個有勇力又明事理之人,會明白我們折家的苦衷……”
“本帥明白你折家的苦衷是一回事,鄙薄你折家的屈身求榮又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搞混了。”徐徽言將攥在手上的金國封赦隨手一仍,身體微俯,象頭撲食的豹子一般盯住折彥文:“你折家有百年根基在此地,有若大家族須保全,你們降金,那是你折家的選擇。本帥卻是兩淅路衢州人氏。在這晉寧軍,本帥只有一條命,頂多再加上一家人性命,本帥爲何要降金?嗯!”
徐徽言最後那“嗯”地一聲,氣從丹田噴出,彷彿帶雷霆之音,加上雙目倏睜。做金剛怒目之狀。以折彥文武將之膽,也不禁被驚得後退半步,囁嚅無語。
半響之後,折彥文澀澀開口道:“小侄此來,原爲二事。姑父若順從金國封赦所請,那便罷了;若不依從,那麼,父帥希望小侄能將姑母接回府州……”
“不行!”徐徽言斷然拒絕。“你姑母雖姓折,但嫁入我徐家,就是徐家的人,便是死了,也是我徐家之鬼。”
折彥文又急又氣:“姑父何其忍心?須知金軍一至,葭蘆寨必將玉石俱焚,姑母她……”
“不必多言!”徐徽言拂袖而起。面沉如水,“我徐家婦人,絕不能有辱名節,苟且偷安。你走吧!”
“姑父……”
“再要多言,休怪我不認得你姓折!”
正當姑侄二人衝突將起時,堂外一名衙衛未得號令,便站在廓下前庭中央,向堂中高聲稟報:“撫帥,屬下有要事相報。”
堂中二人正臉紅脖子粗頂牛。徐徽言沒好氣地對前庭喝道:“何事?說!”
“先前曾言道要拜會撫帥的那隊人馬,入寨之後,突然強行離開,已被我守軍攔下,此時正在對峙中。撫帥……”
“哦,是所謂的‘老熟人’嗎?”徐徽言負手走到廓下,皺眉道:“孫都監剛離開,至嵐州巡視,就出了這樣的事……也罷,本帥就去會會這位老熟人。”
徐徽言說罷走下石階,身後傳來折彥文的聲音:“姑父,小侄要去拜見姑母……”
徐徽言理都沒理,負手揚長而去。
……
趙梃終於咬掉銃管上的軟木塞,雙臂倏展,對準寨門兩邊的守卒。而那些守卒一個個表情肅然,也將手中的素木槍與手刀筆直伸出,與趙梃等一衆獵兵遙遙相對,渾然不知這樣的對峙是根本不對等的——對方隨時能將他們轟成渣,而他們手中的刀槍,也就是擺個樣子而已,連人家的皮都蹭不破。
“皇叔,準備好沒有?”
隨着趙梃說話聲,廂車車梢開啓,簾子掀開,趙偲彎腰步下廂車。頭頂的紗冠已經除下,大袖用細絲交叉扎縛,皁袍撩起掖在腰帶上,腰間的魚袋佩綬什麼的,全收入懷中,一副隨時跑路的架勢。
“那麼,就是現在!”趙梃鷹嘴銃向寨門旁最靠前的那名守卒一指,左手扣下板機,擊錘重重敲打在光滑的鋼片上,刮擦出的數點火星濺到藥池裡……正常情況下,藥池裡的引藥會被火星點燃,火焰順着火門引燃槍管裡的火藥,爆炸膨脹,將彈丸推出槍膛。但也許是鷹嘴銃豎插着太久了,藥池裡的引藥灑出了不少,結果趙梃這一槍發生了意外,火星沒能點燃藥池裡所剩無幾的引藥。
啞火!
趙梃暗罵一聲,正要扣下另一支鷹嘴銃的板機。
突然包圍他們這支出使小隊的宋兵,齊齊將手中兵器一縮,城頭上的弓箭手也將箭鏃放低,齊聲高呼:“參見撫帥!”
徐徽言,來了。
趙梃心念電轉,手指鬆開板機,目注趙偲,低聲道:“擒賊擒王?”
趙偲豎掌於胸,做了個且慢的手勢:“不忙。且讓爲叔先去探探口風,事若不諧,再出手不遲。”
這時宋兵那邊讓出一條道,一名身材高壯的葛袍人,在十餘名護衛的簇擁下,大步行來。隔着二十多步遠,便洪聲道:“哪位是本帥的‘老熟人’?但請近前一晤。”
趙偲又鑽進廂車裡。將紗冠戴好,袖袍放下,魚袋佩綬一一佩好,這才拂袖緩步從廂車前轉出,向葛袍人見禮道:“彥猷賢弟,一別十年。無恙否?”
徐徽言聞言先是一怔,能用他的字來稱呼他的,真沒幾個人。繼而注目一看,一雙細長的眼睛剎時瞪大,這位從來都是氣定神閒的安撫使,竟然結巴起來:“你、你是……越……不可能……”
趙偲長笑,截口道:“在下正是趙越。多年不見,彥猷賢弟竟還能認得出爲兄,趙越心懷大暢啊!”
徐徽言臉上先是一陣激動,但隨即注意到那一什虎視眈眈的獵兵,這時徐徽言才理解,之前衙衛對他所說的,這隊人馬的裝備精良,是個什麼概念。如此精良裝備。即便是百年將門的折家,也不過只有區區百騎而已,那麼這位越王如何會有這般精銳的護衛?
徐徽言旋即想到一種可能,激動的心情漸漸冷卻,神情慢慢平復,甚至是平淡,然後淡然道:“多年不見。趙兄何故來去匆匆?”
徐徽言的冷淡,非但是趙偲,連趙梃也感覺到了,不禁緊了緊手中鷹嘴銃。
趙偲笑容也漸漸淡去。先是向東南方拱拱手,然後擡手向周遭一比劃,道:“趙某幸賴祖宗庇佑,存此殘軀,欲以無用之身,行有益之事。聞知故舊在此,效砥柱中流,特來拜會……只是,此番故人相見,這便是彥猷的迎客之禮麼?”
徐徽言長眉微皺,不過區區十數騎而已,縱然裝備精良,又何須百人包圍,真是長他人志氣。徐徽言強壓着對南門守將的不滿,重重揮手道:“撤了!”
徐徽言身後十餘名侍衛齊聲振喝:“撤了!”
隨着這人工擴音的一聲令下,城頭上一排弓箭一一縮回不見,近百名宋兵紛紛還納兵器,回到自己的哨位。
徐徽言側身伸臂一引,做了個請的手勢:“趙兄遠道而來,如何能過門而不入?請!”
趙偲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獵兵,轉回頭道:“我的這些護兵……”
徐徽言很乾脆道:“可在府外相候,兵器馬匹自攜之。”
趙偲這才鬆了口氣,笑容又舒展開來:“彥猷賢弟,請!”
“請!”
一行到了軍使衙門前,卻又有點小小波折,別的獵兵可以在府外等候,但趙梃卻必須隨之入內。帶一個侍衛傍身,這很正常,徐徽言也允了。當然,兵器得交出,手刀上交、匕首上交,趙梃也認了,但鷹嘴銃卻死活不願交。
那些侍衛其實都不識得這物事是什麼,只是看上去是鐵傢伙,當屬沒收之列。僵持間,徐徽言不耐煩了,一揮手:“讓他帶着,兩根尺許鐵棍,又有何能爲?”
這,就是曾經的武狀元的底氣。
從允許獵兵帶兵器馬匹入寨,到任由這少年帶兩根“短棍”入府,全源自徐徽言的這種勇者的自信。莫說有滿城兵馬,便是他徐彥猷一個人,難不成還拾奪不下十個八個傢伙麼。
還是在中堂府內,趕走了一個說降的折彥文,又來了一個越王趙偲……徐徽言心下冷笑,金人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啊。
徐徽言坐定正中,肅手請趙偲上坐。衙衛送入茶水後,在廓下候着。
徐徽言目光迥迥地從趙偲臉上掠過,看得出,這位昔日的越王沒遭什麼罪,氣色很好,精神頭也足。侍立在其身後的那個少年侍衛,也是氣宇軒昂,可惜了……
“彥猷賢弟……”趙偲剛張口,就被徐徽言擡手止住,示意先飲茶。趙偲只得鬱悶地品了一口,這都是什麼茶?太難喝了,大概是販到草原部族的那種粗磚茶。這對於即使在天樞城裡,也沒間斷飲貢茶的趙偲來說,簡直就是對舌頭的折磨啊。
這次徐徽言沒等趙偲說話,便先開口道:“一刻時之前,就在此堂中,本帥剛剛斥退了一位金國來使,此人便是本帥的姑侄,府州的折彥文。若非因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之故,便是某家的親侄,也定要推出去斬了!所以,越王開口之前,敬請三思。”
徐徽言自覺這話不可謂不重,奇怪的是,趙偲非但不驚,眼中反而掠過一絲喜色。
“如此說來,本使豈非白來一趟?”趙偲伸手入懷,取出一紮黃綾,目注徐徽言。
徐徽言微微一曬:“方纔本帥剛扔掉一紮封赦,那上面說封徐某人爲經略使,世鎮晉寧軍……怎麼?這麼快又來一道封赦,這回又要給徐某人一個什麼頭銜?”
趙偲淡淡一笑:“彥猷又想要怎樣的頭銜?”
徐徽言將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茶水濺出:“越王,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更不要忘記這趙氏江山亡在誰手!”
趙偲未及表示,趙梃已按捺不住高聲道:“我趙氏子孫從未忘記這錦繡河山淪喪誰手!”
徐徽言失驚道:“你這少年是何人?”
趙偲振聲而笑:“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好一個徐彥猷,大義滅親,力拒金虜與叛賊的籠絡。無愧爲我大宋忠貞之士,也不枉當年聖上與我一番賞識。二十三郎,看到了吧,我趙宋還是人心所繫啊。”
二十三郎?!徐徽言隱隱想到了什麼,再不敢安坐,急忙站起來,驚疑不定望着趙梃。
趙偲這時才正式向徐徽言行禮道:“彥猷莫怪,實是不知你與折家有姻親,心存疑慮,未敢以真面目示之。如今我叔侄二人俱知彥猷乃千古不易之貞臣,大宋之砥柱中流。二十三郎,向徐公見禮吧。”
趙梃以非常標準的皇室禮儀向徐徽言行禮:“大宋相國公趙梃,見過徐公。”
相國公?宋室皇族,除了一位建炎天子,不是全被金虜擄盡了嗎?這是怎麼回事?徐徽言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