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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六,清晨,昨夜雖然下了一場急雨,但至天明時分,太陽照常升起。
風陵渡口,七艘渡船一字排開,船上的軍用物資,滿滿堆疊在艙中,而船底的壓艙石,則被取而代之卸下。
河東岸三裡外,在前日就已立起一座座營帳,二千擔任搶灘登陸任務的選鋒軍,已經在此適應並訓練兩天了,今日,就是他們亮刃的時刻。
另一支關鍵部隊,由五百精通水性的工兵組成的舟橋營,也早早備好纜繩、木樁、木筏,以及堆滿河岸的各種木材。只等登陸部隊建立起穩固的河灘陣地,舟橋營立即跟進,鋪設浮橋,讓隨後的數萬大軍與戰車輜重順利過河。
千軍渡河,搶灘登陸,這在天誅軍還是第一次。此次作戰的成敗,對天誅軍將來南下,在水網衆多的南方區域作戰,有着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因此,天誅軍此次南線作戰的一、二、三整編師高級將領,幾乎悉數到場觀戰。
觀摩者中,還包括了陝州來使邵興與他的護衛隊。得知天誅軍於次日即發動搶渡攻勢,邵興哪裡肯就此離去,一再請求留下觀戰,甚至對狄烈拍胸脯:只要有需要,隨時可派他出戰。就衝着這份熱忱,狄烈都不好攆他走。也罷,想看就看吧,說不定看過之後,會讓這位陝州來使向靠天誅軍靠攏,進而影響李彥仙,那就最好了。
強渡總指揮自然是狄烈,而前敵指揮,則是九旅旅長張憲。
之所以選張憲,有那麼幾個原因:一是這批船是張憲所奪,他的九旅也是第一個攻入河中府的部隊,在爭當選鋒軍上有優先權;二是張憲乃是蜀地閬中人,川陝相接,自幼熟讀兵法的張憲,對關中的地形地貌較爲了解。選鋒軍的任務不光是強渡黃河。更是要做爲全軍之刃,首先插向長安。以熟悉地理、有勇有謀的張憲爲選鋒軍指揮,最適合不過。
正如金軍所料,天誅軍一次能運輸過去的,只有二百人。如果說兩千選鋒軍是刺向金西路軍的利刃,則二百先鋒隊,就是刃尖。
此刻。精選出來的二百先鋒隊戰士,正列成一個標準的方陣:刀牌兵在前,火槍兵隨後,重甲長槍兵居中,擲彈兵殿後。這也是登陸成功後,他們要在第一時間擺出的陣形。
但這個標準方陣。只有一百五十人,還有另外五十人,完全不着甲,看上去像是輔兵。只是首批渡河部隊,需要那麼多輔兵嗎?
邵興對此也頗感不解及不安,忍不住勸道:“狄軍主,首戰軍兵。最好盡數派遣戰力最強之正兵。這輔兵……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似乎多了些吧?”
狄烈笑道:“不多。晉卿有所不知,此次搶灘登陸能否成功,其關鍵不在於那一百五十名戰兵,而繫於這五十人身上。”
邵興愕然。
咚咚咚咚!隨着戰鼓震響,搶灘登陸戰,正式拉開戰幕。
河西,指揮金軍阻擊的。就是金西路軍實際統帥斡魯的手下大將,猛安孛堇烏魯撤拔。
烏魯撤拔駐守於關西鎮的金軍共有三千,他全拉了上來——與天誅軍對戰,豈敢不盡全力?但有三千兵並不代表能打的就真有三千,實際上是二千正兵,一千輔兵。有七成可戰兵力,這比例已經相當不錯了。
烏魯撤拔派其中五百輔兵遊曳於黃河西北岸。各處適宜登陸點,已免中了天誅軍明悠棧道,暗渡陳倉之計。風陵渡以北,適宜搭建浮橋的地點並不多。其中以二百里外的河津最爲適宜,那處也是金軍嚴密監控的重點區域。
事實上,除了風陵渡口,狄烈至少在二百里黃河沿岸,佈置了五個佯登陸地點。同樣的營帳林立,同樣的千軍雲集,士兵們大肆在河岸邊扎木伐、吹羊皮囊,弄得金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不過,婁室不愧爲婁室,天誅軍所玩的花樣,被他準確窺破。他斷定,天誅軍的登陸地點,只可能有兩處:風陵渡與河津。這兩處登陸點,也是去年金軍攻入京兆府的選擇,只是,最終金軍選在河津。那麼,天誅軍會選擇哪裡呢?
婁室的意見是,不管天誅軍選擇哪裡,金軍守好這一南一北兩個大渡口就行了。重點防禦風陵渡,而河津,則由對岸的韓城金軍負責防守。爲此,斡魯給韓城方面又加了一千兵,韓城金軍同樣達到三千之衆。
而烏魯撤拔,就重點盯住風陵渡——誰叫那七艘渡船就在對面呢?二千正兵,就是烏魯撤拔手中的堅盾,能否將天誅軍利刃摧折於風陵渡口,就看這支看家精銳部隊的能耐了。
東岸的天誅軍二百勇士登上渡船,在每船四名梢公搖櫓聲中,平放兵刃,沉靜端坐。
而此時風陵渡西岸,距河灘百步,一千五百金軍步卒排成三個錐形陣,猶如扣在弦上的三支利箭,牌甲鮮明,刀槍閃亮,嚴陣以待,咄咄欲射。另有三百騎兵,在錐形陣左右翼數百步外,狀似悠閒地來回穿梭,騰騰煙塵中,暗藏殺機。
烏魯撤拔則領着二百重甲步軍,在五百步外壓陣。
而在品字形軍陣之前,有一排極爲醒目的有如寨柵木牆一般的巨型櫓車。
這櫓車牆可不是當日遼州柳林鋪之戰時,胡亂拼湊而成的粗製濫造的臨時用品,而是專用器具。用厚重平整的木板,車車相接,內外蒙以兩層牛皮,甚至還釘有銅泡釘。由五百輔兵推動,既可擋槍彈,又能發揮櫓盾陣之威,將登上河灘,立足未穩的天誅軍士兵全擠壓下大河。
嗯,從某種程度上說,金軍的這種戰法,就是天誅軍重甲刀斧兵的戰術翻版。
這個戰法的擬定者,就是完顏婁室。這位金西路軍的元老耆宿,身體機能雖然廢了,但腦子還好使,與天誅軍遼州大戰的慘敗,日夜縈繞於心。未敢或忘。他不但提交了作戰失利的詳盡軍報,通報給金東、西路軍將帥參詳,更通過反覆推演,拿出一整套應對天誅軍的作戰方案,交與斡魯,讓他依此訓練。沒有人比完顏婁室更清楚,金西路軍與天誅軍。早晚將有一場決定性的大戰。
此次黃河阻擊戰,就是大戰的前奏。
此時正值漲水期,風陵渡河面寬約二里,水流較急,擺渡一趟大約要一炷香的時間。
在觀戰的邵興心裡,這一炷香簡直就相當於一個時辰。最令他感覺不可思議的是,自天誅軍主狄烈以下,各級軍將均是一臉輕鬆。
怎麼回事?他們就這麼有把握?對面可有二千金軍精銳啊!而渡船上的天誅軍,只有二百。兵力劣勢、地形不利,怎麼看都是一個自投羅網的敗局啊!
邵興的糾結,一直到渡船駛至河心,視線不清。天誅軍諸將紛紛拿出單筒望遠鏡觀看時,注意力才被扭轉。
看到邵興那驚疑不定的眼神,狄烈向身邊的凌遠使了個眼神,後者笑着將手中望遠鏡遞給邵興。邵興奇怪地接過,學着諸將那般,拿眼往前一湊,微咦了一聲。當凌遠教他如何調整焦距,拉到一個視線清晰的鏡頭時。邵興手一抖,差點沒把望遠鏡扔出去……
在天誅軍將士感覺中,渡船航速很慢,而在西岸金軍的感覺中,彷彿還沒調勻緊張的氣息,渡船,就近在眼前……
“穩住。穩住,注意距離。”金軍陣中不斷傳來各級軍將的斥喝聲。
按照完顏婁室擬定的阻擊方案,距離是最重要的一環。天誅軍遠程打擊以火槍爲最,中程打擊以霹靂彈爲強。火槍可以櫓車牆擋之,霹靂彈則需拿捏好距離。
天誅軍有擲彈兵,完顏婁室是知道的,並從真定府的東路軍那裡,得到擲彈兵的一些資料,瞭解到擲彈兵的投擲距離爲五十步左右。所以他的應對方案就是,櫓車牆立於河灘八十步,戰兵立於百步。天誅軍不上岸,本軍不動;天誅軍一上岸,立刻衝鋒。拚着被炸,也要將敵人趕下大河。
七艘渡船,一艘艘橫着停靠渡口,繫纜於棧橋木樁,放下踏板——風陵渡不是野渡,而是黃河最大、最古老的渡口之一。河岸停靠設施齊備,水流之勢也被上游突出的堤壩緩解,是登陸最理想地點,這也是天誅軍非選擇此處不可的原因。
天誅軍士兵魚貫而下,每船約二十人。下船之後,排成兩列,立於船前,並未立即結成軍陣。
岸上金軍也沒有動,此時並不是最好出擊時機,天誅軍士兵隨時可以返身回船。真正最佳出擊時機,當是敵兵離開船前,排兵列陣之時。
張憲立在船頭,先用望遠鏡觀察,然後伸直手臂,豎直拇指,閉一目以拇指測距法(跳眼法),測量敵軍陣的距離,然後舒了口氣:“還好,敵軍在百步之內。如此,就不必以軍兵冒險誘敵了。”說罷,向後做了個手勢。
咚咚咚咚咚咚!指揮船上響起震憾人心的戰鼓聲。
戰鼓聲聲中,一架架飛彈器從船艙中擡出來,船頭船尾各安一架,七艘船共十四架飛彈器,五十名操作手,兩旁碼放着三斤霹靂彈與五斤霹靂彈各兩大筐,加起來大概有一百顆的量。十四架飛彈器,總彈量爲一千四百顆,只多不少。
“你的任務很簡單——把這些炸彈全扔出去,然後直接衝到敵軍將旗下,把烏魯撤拔或生擒或劈殺就行了。”這是出戰前,狄烈對張憲所說的話。
張憲同樣將軍主這句話前半部分,傳達給各飛彈器操作手:“你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將你們身旁的炸彈,一個不剩全給我扔出去——我不喊停,或者炸彈未罄,哪怕胳膊累得擡不起來,用腳用牙,你也要給我放!”
隨着張憲最後一個“放”字在舌尖跳動,首輪霹靂彈呼呼越空而過,飛向百步之外的金軍錐形陣……
完顏婁室曾在遼州之戰時,吃過飛彈器的大虧,他怎會忘掉如此重要的一茬呢?不能說完顏婁室忘掉,只能說,這位老將犯了一個經驗主義的致命錯誤。在當時,由於車城的遮擋,他並不知道將他的大軍數次進攻打得潰不成軍的密雨雷彈,是天誅軍的秘密武器飛彈器發射出來的。而只是想當然地認爲,是用宋軍的五梢砲——或者說是改進型的五梢砲發射的。
五梢砲佔地面積得多大?操砲手得要多少人?莫說是區區中型渡船,就是整個大宋,都找不到任何一種型號的船,可以承載五梢砲併發射。所以完顏婁室自動過濾掉這一條,根本不予考慮。
在一個千百年來,均以人力拉拽投石砲的國度。你讓他想像用機械之力來投擲,不能說爲難,簡直就是刁難!所以,真心不能怪完顏婁室,他已經盡力了,只是缺乏一點想像力而已。
首輪投擲的霹靂彈。只是試炮測距,但運氣出奇的好,竟然有大半砸到金軍頭上,只有小部分落在軍陣與櫓車中間二十步空檔。
“哎喲!我的胳膊!”
“娘喲!我的腦袋!”
“快快豎起旁牌,敵軍竟然有投石器……”
“快……快閃開!那不是石彈,是、是炸彈!”
這支金軍當中,也混有少量柳林鋪之戰劫後餘生者。但數量極少。當日隨完顏婁室敗退的西路軍,九成以上,都是留守大營的輔兵。真正隨完顏婁室出戰,潰敗之後又能躲過天誅騎兵搜殺,並幸運遊過濁漳水逃回來的殘兵,不足百人。
此時斡魯已接手原屬於完顏婁室的所有軍隊,這逃回的殘兵,自然也在其中。只有他們纔會認出。這些烏黑髮亮的“石彈”,最可怕的並不是砸中你的時候,而是掉落在地的某個瞬間……
轟轟轟!金軍陣中頓時傳來一片鬼哭狼嚎之聲,軍陣大亂。而這,僅僅是個開始。
“快快快!”張憲不斷催促鼓手加快擊鼓的節奏,鼓聲催人,炮手更是頂着烈日。揮汗如雨,不斷地重複着絞盤、定放、擊梢等動作,將一顆顆三斤霹靂彈盡數投射出去。一個竹筐空了,再換一個……
最初的打擊。效果也會是最好的,要在金兵反應過來以前,將盡可能多的霹靂彈,傾泄到那三個錐形陣內。
金軍確實被打懵了,包括主將烏魯撤拔在內,完全沒想到天誅軍在如此遠距離,都不用下船,直接就將毀滅性打擊傾泄到他們頭上。
關於天誅軍霹靂彈之威,斡魯軍略有所聞,但聽一百遍也不如親身體驗一遍,只是這種體驗太過於殘酷,是以死亡爲代價。由於缺乏經驗,許多金軍將領又接着幹了一件蠢事——維持軍隊秩序,保持軍陣隊形。
這些壓陣的金軍將領,從升職當軍將的那一刻起,主要職責,就是在作戰時盡力維護軍陣的完整性。無論敵軍的打擊是多麼兇猛,陣形絕不能散,一散就完。
一邊是滿空黑鴉,霹靂如雨;一邊是舉牌抱頭,苦苦硬捱。那原本護翼左右的騎兵,更是遠遠逃開,不敢近前,生怕驚嚇馬匹。
秋日未至,而金軍卻如田壠裡的稻麥,一茬茬被收割。霹靂彈的破片殺傷,與鉛彈一樣,表面看不出什麼,除非迸到臉上,加上煙幕籠罩,更難看出端倪。許多金兵在抗過最初的聲光煙幕驚嚇之後,倒也能咬牙支撐下來。只是支撐的結果,就是一個接一個慢慢倒下,越來越多……
冷兵器與熱武器的碰撞,以血肉之軀對抗鋼鐵火藥,就是這樣殘酷無情。
金軍的崩潰,首先是從遭受池魚之殃的推櫓車輔兵開始的。霹靂彈的投擲有遠有近,遠的落入正兵陣中,近的自然就歸輔兵承受。什麼是輔兵,就是在做戰意志、體力、技能方面比正兵差好幾個檔次的,就是輔兵。這等劣兵,如何能禁得住這樣的狂轟濫炸,如果不是在開始那一個階段,他們都被炸懵了,茫然不知所措,怕是早就崩盤了。
作戰時最怕的就是這種“雪崩效應”,只要有一小隊軍兵潰逃,處理不及時,恐慌情緒就會越擴越大,最後造成整軍崩盤。
初時還有幾個軍將上前屠殺震懾,但轉眼間,幾個霹靂彈扔下來,這些軍將自個先嚇得逃開,於是,崩潰不可避免了……
“猛安孛堇,是否攔住潰軍?”身旁的親衛緊急請示。
烏魯撤拔慢慢合攏張大的嘴巴,撫着光亮的頭頂,沮喪嘆氣:“還攔個甚?難道非得當靶子被天誅軍炸光纔算好麼?撤吧,這仗沒法打了,比去年冬跟李彥仙打的那一仗還悽慘……”
而渡船上的張憲,不斷接到報告,三斤霹靂彈已告罄,必須啓用五斤霹靂彈,如此則必須縮小距離至八十步以內,否則無法投擲到敵陣。
張憲當即下令:“擡飛彈器下船,抵近櫓車牆擲擊,戰兵立即結陣,在前保護;天誅炮兵,給我炸開一條血路!”
與烏魯撤拔一樣張大嘴巴合不攏的,還有對岸用望遠鏡看得起勁的邵興,這樣的結果,完全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搶灘登陸,一卒未損,而二千敵自潰……天誅軍究竟用的是什麼可怕武器?聞所未聞,恐怖如斯。
邵興沉思着放下望遠鏡,遠遠的,就見那年輕的天誅軍主,策馬沿河灘輕快奔馳,不斷對衝着他歡呼的麾下士兵揮手致意,與士兵們一同高呼:“過河!過河!過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