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霞光消失在天際,王亭恭恭敬敬地將幾位大夫送出門,在廊檐下吩咐伺候的下人帶他們去用晚膳。
幾位老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顧無言,最後齊聲嘆息,爲首一人鬚髮盡白,轉身看看王亭,欲言又止。
幾位大夫都是名揚杏林之輩,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會碰到誰都解不了的難題,先前各自給司馬嶸把脈檢查,竟然都瞧不出他昏睡不醒究竟是何原因,只能開些滋補的藥方,不免汗顏。
雖然不知道躺在榻上的人身份究竟如何,可瞧着丞相對他十分緊張的模樣,至少也能猜到此人極爲重要。
王亭看出他們的愁容,笑了笑:“幾位先生不必太過憂慮,丞相雖然掛心得很,卻也不會爲難各位,只是要委屈各位在丞相府暫住些時日,說不定哪天就想出法子來了。”
“那是自然。”幾位大夫齊齊點頭,碰上如此古怪的病症,他們也願意留下來多加琢磨,既然丞相沒有動怒,那他們也就安心了。
王亭將人送走,轉身時餘光瞥見一抹白,定睛一看,外面竟下雪了,雪花如柳絮般輕輕落在院中的青石磚上,轉眼便消失不見。
已入寒冬,不久就要過年了,到那時皇帝再不露面,朝中怕是就要徹底動盪了,只是太子殿下……
王亭雖說是個下人,實際上卻算是心腹,對朝廷的動靜自然也是略知一二的,此時看着外面逐漸密集的雪花,想到躺在屋裡的人,不由嘆了口氣,擡腳跨過門檻走進去。
王述之坐在榻邊,緊握着司馬嶸的一隻手貼在自己臉側,目光專注,神情繾綣,無形中似乎有一道屏障,將他與司馬嶸隔絕在另一片天地。
王亭硬着頭皮上前打擾:“丞相,該用晚膳了。”
王述之恍若未覺,只定定地看着司馬嶸消瘦的臉,眉梢眼角都刻着明晃晃的心疼。
王亭朝司馬嶸看了一眼,轉身走出去,過了些時候,端着一碗藥走進來,低聲道:“丞相,太……晏清公子的藥好了。”
王述之終於有了動靜,小心翼翼地將司馬嶸扶起來,隨即坐在他後面,讓他靠在自己肩上,又頭也不回地騰出一隻手伸過來。
“丞相,小心燙。”王亭連忙識趣地將藥碗奉上。
王述之點點頭,低啞地“嗯”了一聲,嚐了嚐藥,又吹了幾番,覺得差不多了,才掰開司馬嶸的下頜給他灌藥。
藥汁才倒入一點,很快就順着脣角淌下來,黑色的汁液掛在失血的脣邊,襯得那兩片薄薄的脣更加蒼白。
王亭嚇一跳,手忙腳亂地取了帕子過來給他擦掉。
王述之看着司馬嶸,想起他之前的杳無音訊,相比之下,此刻能躺在自己身邊,對自己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忙深吸口氣,迅速壓下心底的慌亂,舉起碗喝了一口藥,埋頭緩緩哺入司馬嶸的口中,硬是抵到喉間強迫他嚥下。
王亭看傻了,連連眨眼,等反應過來後臉上頓時燒成一片,緊張得嚥了口唾沫,屏住氣息踮着腳退出去,順手把門關上。
王閣走過來時就見他直愣着眼瞪着廊檐外越飄越密的雪花,中了邪似的,忙上前兩步,看看他旁邊緊閉的門,一臉莫名地撓撓頭:“丞相說了何時用晚膳嗎?”
王亭猛然回神,想到自己以往偷偷拿丞相與晏清公子的事打趣,如今不過親眼看到一丁點就給嚇到,頓時覺得不好意思,尷尬地咳了一聲:“啊?”
王閣見他神色古怪,不解地皺了皺眉:“晏清公子的藥喝了嗎?丞相何事用晚膳?”
“再等等!”王亭攔住他準備開門的手,“再等等!”
“哦。”王閣不明就裡,只好站在一旁,看着雪花低聲道,“那幾位大夫還在商討呢,我瞧着他們一時都拿不定主意,也不知晏清公子究竟怎麼了,明明傷已經養好,怎麼還醒不過來呢?”
王亭搓了搓手,搖搖頭:“唉……誰知道呢……對了,天越來越冷,記得一會兒叫人多送兩個炭盆過來。”
二人正低聲說這話,聽見裡面傳來腳步聲,連忙噤聲。
門從裡面打開,王述之黑着面孔走出來,臉上陰沉得能下暴雨,將門口的兩個人齊齊嚇了一跳。
“丞……丞相……?”王亭緊張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爲司馬嶸的事起了怒氣。
王述之感受到迎面而來的一股涼意,瞬間清醒了幾分,深吸口氣,蹙眉想了想,沉聲道:“去將李大夫叫過來!”
“是!這就去!”王亭心裡咯噔一下,以爲司馬嶸出了什麼事,迅速轉身飛奔而去。
不消多久,李大夫匆匆而來,邊跑邊擦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氣喘吁吁道:“丞相,出了何事?”
王述之面色有一瞬間的古怪,隨即將他請進去。
李大夫見司馬嶸安安靜靜躺着,觀面色與先前並無差別,面露不解。
“李大夫,若換成是你……”王述之面色很不好看,抿抿脣,接着道,“對着一個昏迷不醒,連藥都喝不進去的人,你會如何給他喂藥?”
喂藥?
李大夫下意識朝旁邊的藥碗看過去。
這不是已經餵過了嘛!
“回丞相,手法嫺熟些是可以直接強灌進去的,若實在不行,拿跟細管……也可以。”
王述之一腔怒火頓時遭遇冷水,“噗”一聲便被澆滅了,黑沉沉的臉色也總算是緩過來,恍然道:“原來如此。”
忽然明白過來的王亭:“……”
此時遠在吳郡,正與陸子宣對弈的孫先生已經連連打了數了噴嚏,堪堪停歇。
徒弟擔心地看着他:“師父,不會是有人在念叨您吧?”
“胡說!”孫先生拿帕子在鼻子下面擦了擦,“這是受涼了!”
王述之消了莫名而來的怒火,忙叫人將晚膳端過來,先是盡心盡力喂司馬嶸喝了粥糜,之後才顧得上自己,匆匆填飽肚子,又換人送來熱水。
屋子裡已經被炭火烤得暖哄哄的,王述之摒退所有人,不假他手,神情專注地替司馬嶸鬆開衣帶,解開衣襟。
司馬嶸昏睡了多久,就有多久未曾好好吃飯,每日僅靠着藥和粥支撐,明顯變瘦了許多。
王述之擡手在他身上細細撫摸,感覺指尖與掌心所過之處隱隱有些磕人,頓時紅了眼眶,眸底翻涌起濃濃恨意,心口似遭鈍刀來回猛割,忍不住俯身在他脣上親了親,喃喃道:“晏清,你快醒過來……”
司馬嶸靜靜躺着,毫無反應。
王述之心頭苦澀,仔仔細細給他擦身,一會兒想着如何才能讓他醒來,一會兒又想着如何將他養出些肉來。
忙完一切,外面的雪已經紛紛揚揚,甚至落在樹上時發出沙沙聲響,屋內卻是一片寂靜。
王述之在司馬嶸身邊躺下,側着身子貪婪地看他,指尖在熟悉的眉眼間劃過,只覺得怎麼都看不夠。
“晏清,你何時才能醒來?”王述之在他脣角親了親,嘆息一聲,“我明日再派人去尋訪名醫,一定會讓你醒過來,你且安心。”
司馬嶸氣息綿長,與沉睡並無二致。
王述之得不到迴應,眸色黯然,又摸了摸他的鬢角,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透着憐惜:“老天不會苛待你的,既然上輩子讓你吃足了苦頭,這輩子必然有所償還,我會等你醒來。”
王述之生怕他覺得冷清,生平頭一回如此絮叨,也不知說了多久的話,最後就着越來越弱的燭火,伴着簌簌落雪聲,摟緊他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