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長,我怕。”一名臉上滿是灰塵卻又被汗水亦或是淚水糊成一個大花臉但又分明還留着幾分稚氣的年輕士兵將身子微微向身邊一個頭上扎着繃帶,右臂也早已空空如也的壯年軍人身上靠了靠。
他的一隻腳,自腳踝以下,也沒了,就用一個髒兮兮的軍服粗粗的包裹着。
“山娃,怕甚?額們排弟兄們都在這兒陪着你呢?大家一起上路有伴!莫怕。”領章上掛着少尉軍銜的壯年軍人用僅存的左臂揉揉年齡絕不會超過十七歲士兵的頭,柔聲安慰道。
年輕士兵的目光向周圍一掃,眼裡大顆大顆的淚水再度順着臉頰滑落。此戰之前,他們整個排40人,現在,連排長在內,卻已經僅剩8人,而且,全體重傷。
原因是,他們的陣地,被鬼子飛機丟下的一顆炸彈命中了。足足二十多人在那一瞬間就被直接炸死。三天時間瘋狂挖掘的防炮洞,防得了小鬼子的75毫米山炮和野炮,但卻防不住250磅的航彈。
唯一雙腿健全能撤退的排長執意要留下,陪着重傷不能行走的排裡的弟兄們。
“咋嫩慫呢?哭個甚。狗娃,從你開始,給老子報數。老子看看還有幾個能喘氣的。”少尉軍人晃晃有些眩暈的頭,厲聲吼道。
一塊彈片切去他大塊頭皮甚至連骨頭都能看見,但奇蹟般的卻沒致命,可是,他不僅是越來越暈,看人都是重影的,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的腦子經常性的處於空白狀態,甚至,他已經記不清戰鬥了多久,排裡還剩下幾個弟兄了。
“是。”一個仰面朝天躺在他們身邊的士兵努力鼓足中氣回答。“一”
他的上半身包括臉部,全部被亂七八糟的繃帶纏着,血跡斑斑,如果再把兩條胳膊纏上,就像一個木乃伊一樣。
“二”
“三”
。。。。。。。。
“七”
半響過後,再無聲息。
壯年軍人環目四顧,眼裡也忍不住涌出一片淚花,緩緩垂下自己高昂的頭,低沉的喊道:“八”。
40人的步兵排,就活下來八個人,32個朝夕相處的兄弟,就這麼沒了。不過不要緊,很快,40個兄弟又會馬上聚一起喝酒了。
“山娃,莫慫,給老子擡起頭,好好看着這些小鬼子,等老子們到閻羅王哪兒報道的時候,見到他們,一起上,揍狗操的。”壯年軍人用力搖搖頭,用僅存的左手摟緊了尚是少年的士兵的肩膀,厲聲道。
周圍,人影綽綽。
日軍,已經圍上來了,端着三八大蓋,窮兇極惡的圍上來了。
已經開始歡呼的日軍,也是一陣沉默。
他們終於知道,爲何有這麼一小股中國士兵被圍住了。
原來,他們都是重傷兵。
他們,有沒有腿的,有沒有胳膊的,有躺着不能動彈幾乎只有一口氣的。
但是,就是這樣幾個傷兵,卻依然在戰壕裡頑強抵抗,抵抗了他們一個不兵小隊足足二十分鐘的進攻。而現在,他們放棄了抵抗,就這樣團團圍坐在一起。
顯然,他們沒子彈了,甚至,連肉搏的力氣都沒有了。
目中兇殘的光,正在逐漸退卻,取而代之的,是尊敬。
哪怕兇殘如日寇,在兩軍對戰的戰場,對於這些用盡最後一絲氣力進行抗爭的對手,崇尚武士道精神的他們,也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尊敬。
那是已經超越了民族仇恨,源於骨子裡對於不屈精神的敬意。
“只要你們舉起雙手,向帝國皇軍投降,本人帝國陸軍少尉黑田照會向西川少佐閣下請命,給你們正式戰俘待遇。”一名掛着步兵少尉軍銜的日軍小隊長踏步向前,凝視着這批已經完全喪失反抗能力的中國軍人,沉聲說道。
一旁的一名掛着照相機的日軍隨軍記者有些興奮地舉起鏡頭,對準了坐在那裡的中國傷兵們。
做爲一名隨軍記者,他不否認他在看到這一幕後的震撼。但,如果能看到這樣幾名英勇作戰的中國士兵向大日本帝國皇軍屈服,舉起他們的手,那將更是帝國陸軍的榮耀。
再英勇的中國戰士,在帝國陸軍的兵鋒面前,也只能選擇屈服。
這張照片,絕對是他隨軍記錄以來所能拍攝到的最精彩的一張照片。鏡頭中,日軍記者甚至已經看到一名失去右臂的中國人正慢慢擡起他僅存左手。
精彩,太精彩了。這正是他所需要的。
“小鬼子,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清呢?你老子我的耳朵已經被你們的大炮炸聾了,你不知道嗎?來,走近點兒跟你爺爺說話。”同樣掛着少尉領章的中國排長擡起手不是要投降,而是衝周圍距離他們六七米遠的日軍招了招手。
“八嘎,大日本帝國的榮譽是不能被玷污的,我再次命令你,中國人,舉起你們的雙手,向帝國陸軍投降,否則。。。。。。”日軍少尉眼裡閃過一絲寒光,猛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指向正笑着喊他小鬼子的中國軍官。
周圍的日軍也全部隨着他的動作舉起了自己的槍。
“我呸。”掛着少尉軍銜的中國軍人猛然朝着黑田小隊長那邊吐出一口帶血的濃痰。“三秦兒郎只有站着生,從來沒有跪着死,想讓老子們投降?做夢。”
“男兒勵志鐵石固,起。”隨着僅存左臂的少尉軍官一聲吟唱。
剩餘七名傷兵用已經極爲虛弱的聲音跟着唱:
“事業足千古,古今中外朱賢傑,誰非我齊伍。覆栽也天地,生育也父母,?
錦繡旗幟日月光,名勒豐碑石獸負。回首當初,盡是一般龍虎,?
淮陰留侯帝皇師,辱跨下,拾草履,孔明將相才,茅廬遮風雨,?
縱那赫赫郭汾陽,堂堂嶽忠武,外交俾斯麥,探險哥倫布,?
彼丈夫我丈夫,快將步後塵。。。。。。”
西北軍的軍歌----勵志歌,由八名傷兵,在數十名荷槍實彈的日寇的注視中,沉沉響起。
雖然,已經早無曲調,但此時此景,有無曲調已經不重要了。就連不是很懂中文的日軍,都能從對他們來說絲毫聽不懂的陝西秦腔裡聽出其中的決死之意。
“八嘎!住嘴。”日軍少尉怒吼着。
“狗娃,上路了。”中國少尉突然大吼。
“收到。”一直仰面躺着一動也不動的士兵艱難的咧咧嘴。
唱着歌的少年士兵突然也不那麼怕了,擡起頭怒瞪着眼前的日寇,彷彿就跟他身邊的排長大哥說的那樣,記清他能看得到的日軍的模樣,去地下了好再跟他們打。
這裡,是中國的地盤,到了地下,亦是。
一陣青煙從狗娃的身下散出。中國傷兵被已經分不出什麼顏色布條包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緩緩閉上了眼睛。
“八嘎!都趴下。”突然看見這一幕的日軍少尉亡魂大冒,一邊吼着一邊趴下。
一秒過後,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焰火騰起足有七八米高。
那名還在期待拍出自己一生中最精彩照片的日軍隨軍記者的視野中滿是火焰,身子也不由自主的隨着爆炸而引起的氣浪隨後拋飛。
飛出了足足有十幾米。等他落下的時候,身子已經是不正常的扭曲,脖子也轉了最少一百八十度。
狗娃身下,壓了足足五枚長柄手雷,而那名排長的背後,更是有個手榴彈箱子,裡面還有二十多枚手榴彈。那是在臨走之前,已經決意要和自己排弟兄同生共死請求連長留下的,當成他們最後守衛陣地的重武器。
那已經是全連僅剩的重武器。被負責掩護全團撤離的步兵連連長流着淚隨同一包香菸留給了麾下已經無法隨軍撤退的一排,他手下最精銳的步兵排。
總共二十幾枚手榴彈,總重達兩斤多的TNT炸藥同時爆炸,威力絕不會比一顆山炮炮彈來得小,方圓二十米,沒有來得及伏地的日軍幾乎全部被爆炸產生的氣浪掀飛。
位於爆炸中心的八名圍坐在一起的中國軍人更是不用說了,屍骨無存。
但這一次,他們真的是夠本了。包括那名雙眼已失,還有些懊惱自己沒有夠本的士兵在內。
包括那名被氣浪扭斷了脖子的日軍記者在內,足足有十來名日軍橫七豎八的飛了七八米遠,很多人身上甚至沒有血跡。
但從他們一動不動的身軀來看,那顯然比受了彈片傷更可怕。炸藥,因劇烈的爆炸形成的氣浪纔是它殺人的主要方式。
已經死去的日軍記者並不知道,他終究是拍下了他一生中最精彩的照片,他也出名了,不過不是在這場戰爭中,而是在戰後。
他人死了,但相機卻奇蹟般的保存下來,已經被拍攝的膠捲也神奇般的沒被損壞。做爲他的遺物,他的兒子在成年之後洗出了他父親在臨死前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
震撼了整個世界。
在黑田少尉的大吼聲的提示下他雖然沒有來得及伏地躲避爆炸,但卻是手一抖,按下了快門,拍下了八名中國傷兵最後的影像,他們的中間,爆炸的火焰已經探出頭,那名壓着手榴彈的士兵的身軀即將四分五裂,但他的嘴角,卻微微上翹。
他,在微笑。
在死亡來臨之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