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打退了鬼子的進攻,但這一次,卻沒有勝利的歡呼。X23US.COM
整個戰壕裡,除了一片被融入夜色的薄薄青煙騰起,更多的是沉寂,以及,不易被人察覺的哀哀哭聲。那是中彈了的士兵實在忍受不了疼痛發出來的聲音,因爲醫療人員嚴重不足,他們還得繼續等待,等着處理完重傷員的醫護人員來處理。
在這之前,他們得繼續忍受着徹骨的痛苦。
胳膊和腿受了槍傷的算是輕傷,根據團部戰前發佈的軍令,輕傷者沒資格離開戰場,能離開戰場的,除了只剩一口氣的重傷員就是屍體。
傷兵因爲疼痛壓抑不住在哭泣,有不少倖存下來的新兵卻是承受不住血淋淋的戰場而哭泣。戰場上,除了可怕的炮火能讓人精神崩潰,另一個不停摧殘人神經的,可能就是一個個熟悉的戰友倒在血泊中死亡的場景了。
而最可怕的,莫過於那個被榴彈炮轟中的步兵排,別說新兵,就是戰鬥結束後進入已經破損不堪戰壕收拾的老兵也第一時間吐了出來。
被氣浪捲起來散落在四周,四肢和身軀異樣的扭曲雖然很恐怖,但好歹還落了個全屍,對於老兵們來說算不得什麼,血肉模糊的他們見得多了。但位於爆炸中心的三十多米長的戰壕卻宛如人間地獄,屍體碎塊散佈的到處都是,還有人體的內臟,最少有十個人,直接被巨大的爆炸給撕碎了。
就算是歷經無數次川省內戰的老兵,也被如此慘烈的一幕給嚇着了。要知道,漫長的川省內戰十年,動用的最牛逼火炮也不過75毫米口徑山炮,炸碎幾個人的場景或許有,但絕對不多,大部分戰鬥都是你強我就投降,然後繼續當兵,不過是換了個老大而已。那像現在,一顆炮彈就把十來個大活人撕扯的粉碎?
當然了,這樣的場景也只有老兵們能見到,營部早就下了命令,進入這片戰壕收拾殘局的,只能是當兵四年以上的老兵。這樣也是避免打仗沒把人打死,卻把新兵蛋子們給嚇死了。
可就算是老兵,也不得不一邊嘔吐着,一邊將戰友已經分辨不出任何形狀的殘肢剩體給裝到揹簍裡用麻布蒙好,然後運到後方撤退戰壕裡交給負責運輸物資和傷兵、遺體的輜重兵。
中國人講究入土爲安,川人更講究這個,哪怕就算是隻剩下一塊皮,步兵營長也命令都必須給找到,甚至因此不惜暴露目標在戰壕裡打起了火把。雖然這有找死人卻害死活人的愚蠢,可是老兵們卻無一人反對,甚至,還多了一種心安。
因爲,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們也會成爲這樣,但他們無比相信,他們的長官也會這樣帶他們回家的。
死,對於見慣戰場殘酷的老兵們來說不可怕,可怕的是,屍體被隨意遺棄不能入土,那是無法被子孫後代祭拜的,死了也吃不到香火,那纔可怕。
說到揹簍,這玩意兒可不是上了戰場纔有的,而是川軍的一項標配,伴隨着川軍將士一路從川貴邊境抵達淞滬。因爲他們並沒有多少大車來拖運輜重,很多輜重兵乾脆就揹着山裡人最常用的揹簍,將物資放在揹簍裡一路從三千里之外背到了淞滬前線。
第43軍其實裝備在川軍裡算是不錯,最開始老郭同志眼疾手快的抱上四川王劉湘的大腿,獲得了一部分美式春田步槍的補充,到了一兩年之前又靠上了光頭大佬,重裝備方面再度獲得補充。要不然怎麼也輪不到他們一個不知幾線的軍閥軍隊每個團還能裝備上五門迫擊炮,每個營還能擁有4到6挺重機槍,那可都是老郭同志很會審時度勢的結果。
但裝備起來了,可不能說第43軍的待遇起來了。軍餉就不說了,普通士兵每月兩三塊大洋也要三月甚至半年才能發一次,好歹那還有個盼頭。除了武器還像那麼回事,其他的日常裝備簡直慘不忍睹,比曾經時空中着實好不了太多。
絕大部分士兵都穿着草鞋和單衣,沒有軍用水壺,士兵們腰間普遍挎着竹筒當水壺,沒有鋼盔,就戴着斗笠,也就在雨天能擋擋雨。另外帶着單被一條,小草蓆一張,再加上很多輜重兵揹着揹簍,以至於很多抵達淞滬的西方軍事觀察員看到這幫川軍後並不認爲川軍是軍隊,哪怕他們也擡着重機槍,身後揹着步槍,胸前和肋下還掛着同樣能殺人的手榴彈,給他們的定義是“準軍事組織”。
沒人會認爲這樣一支“準軍事組織”能在松江抵擋登陸的日寇第十軍三天,包括第三戰區的諸多長官,但他們手裡已經沒有多餘的預備隊了。最強的預備隊桂軍六萬大軍,已經在10月份那場戰鬥裡填了進去,然後又損耗殆盡,僅餘不過兩萬人。
硬邦邦的桂軍快打光了,西北軍、東北軍和晉軍主力還在華北戰場上和日寇鏖戰,軍力最強的中央軍還有滇軍、粵軍等主力還要在正面戰場上和日寇十幾萬大軍對峙,那就只能是湘軍和川軍這幫雜牌軍們上了。
所以湘軍守了金山衛,川軍守了松江,等着另一路東北軍和川軍前來支援,按照第三戰區將軍們的想法,也就是死馬當活馬醫,能多守一天算一天了。好在統帥部已經下令開始後撤,主力部隊正在星夜抽出兵力向崑山方向以及杭州方向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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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並沒有被寄予厚望的在松江黃浦江畔第一仗就打得如此慘烈,卻頑強的守住了陣地。
這其中或許只有劉浪對他們信心足夠強,因爲,在曾經的羅店大場戰鬥中,第43軍卻是在不過1.5米深的戰壕和完全平原的戰場上和日寇一個步兵旅團廝殺了整整七天七夜,雖然能走出戰場的不過600人,但最後的戰報表明,他們不僅守住了陣地,而且還殺傷日軍在三千五以上,戰損比幾乎能達到2比1。
要不然,也不能在四月後的軍事委員會關於淞滬會戰的評比會上,一支被外國人視爲“準軍事組織”的部隊,卻被評爲參戰的上百個步兵師中表現最優異的五個步兵師之一。
這個時期出川的川軍,或者可以說這個時期參戰的所有中國之兵,沒有太多慫包,遠不像戰爭開始兩年後,因爲某無恥至極的政客打着拯救中華民族的口號當了賣國賊,上百萬的士兵爲了活命也當了走狗漢奸。
人是羣體的動物,有一定的盲從性,只要有人開了個壞頭,那意志薄弱的人就跟着一起了,久而久之,曾經的那點兒羞恥之心也就沒了。這就和“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是一個道理。
不管如何哀慟,但152團守住了江岸前的陣地是事實。雙方各自收拾着殘局積攢着力量準備着一場並不算遙遠的戰鬥。
“山子,來,抽兩口緩緩。”老兵班長推推靠在戰壕裡呆呆坐着的年輕士兵,眼裡閃着不易察覺的憐惜。
有些呆呆的接過老兵班長遞過來的煙槍,年輕士兵卻沒有抽,而是將有些木然的眼光投向自己的班長,嗓音裡帶着哭音:“海鍋,陳老二是不是死了?他讓我給他包紮傷口的,可那會兒。。。。。。”
見老兵班長久久沒有回答,年輕士兵用手捂着自己的臉,將頭埋在膝蓋上,嗚嗚哭了起來。“可是,我不是不想去救他,是日本鬼子馬上就要衝過來了,我心裡慌,我想殺完鬼子再救他,我真不是不想救他的。。。。。。”
老兵班長心裡微微嘆了口氣,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新入軍營不過大半年的兵爲何如此愧疚,在戰鬥最激烈的當口卻遇到朝夕相處的戰友中彈向他求助,他慌亂了,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本能的選擇了保護自己。不打退日本人,這裡所有人包括他都得死,所以他選擇繼續拼命朝戰壕外開槍,而沒有去救助戰友。
而當等到戰鬥結束,他回過神來想再去彌補自己剛纔的疏忽的時候,卻發現戰友已經被擡走,留給他的,是已經不再呻吟以及唯有垂下蒼白手掌的背影,那對於一名從未有經歷過如此惡戰的新兵來說,心理上所受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
他懊悔,也在痛斥自己的懦弱,或許,他當時用布條給戰友包紮一下,戰友就還能活。
輕輕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輕輕撫摸着比自己年齡幾乎要小上一輪的年輕士兵的頭,老兵班長說道:“山子,你說的沒錯,陳老二是死了。”
年輕士兵用手死死捂着的眼裡,淚水涌出的更多,清晰可見的漫過他的指縫,將他已經滿是泥土滿是水漬的褲子再度打溼。
“但他,可不是因爲你個瓜娃子死的。他的胸部中彈,比你兩根手指還要大的一個窟窿,你說,你個瓜娃子啷個救得活嘛!你以爲你娃兒能當神仙?”
“可是。。。。。。”陷入自責情緒的年輕士兵總是努力找到自責的藉口。
“沒有啥子可是。”老兵班長近乎蠻橫的打斷年輕士兵的話。“這場仗,和以前的仗是不一樣的,以前不管打贏打輸,都是我們川省人,不過是換個碼頭吃飯。現在,可是龜兒子的日本人來了,他們不光是要搶東西還要殺人的,就和我們幾百年前的老祖宗說的草原上的那幫人來了一樣,我們整個川省,差一點兒被殺沒得了。”
這個顯然還是知道點兒歷史的老兵繼續說道:“你娃兒記好了,打仗的時候,受傷的兵,只能讓醫護兵去救,你要乾的,就是殺鬼子,直到你也死球了爲止,包括是我受傷了,也一樣。”
“海鍋,你是說,我沒做錯?”年輕士兵終於擡起頭。
“你娃兒做的很對。”老兵班長肯定的點點頭。指指戰壕裡默默抽大煙的兵又指指後方:“記好了,只要不當逃兵,這裡的所有人,還有那些弟兄,都沒得人怪你。”
“嗯!”年輕士兵點點頭。
“煙還抽不抽嘛!不抽還給老子。”
“我心裡還是慌,就抽兩口。”年輕士兵一把攥緊了煙槍。
“你個憨娃兒!快抽,抽完了還給老子,龜兒子的小鬼子搞不好就快又打炮嘍!”老兵笑罵着拍了一下年輕士兵的頭,目光有些驚悸的投向黑夜中。
戰場中那些淅淅索索的輕響聲和日軍傷兵的呻吟聲,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