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嶇的山路真的是人一腳一腳踩出來的,某些地方坑窪不平,某些用作踏腳的石頭經過一夜的雨水之後還有些鬆動,一腳踩下去,能夠感覺到明顯的晃動,讓人的心都提了起來,若是一腳踩不好,滾到山下去,必是要受傷的。
孩童不過五歲的身量,粗布灰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時不時要躬下身,以一種近乎趴地的姿勢拽着細長的雜草和枝條,努力向上攀登。他的背上有一個柳條編的小揹簍,裡頭露着一個褐色的木質鋤柄。
終於爬到一個小平臺的時候,孩童頓住腳步,回望了一眼,擡手擦去額上的汗,一張如玉小臉露出來,精緻得不似凡塵中人,更難得的是眉宇間那疏淡的氣度,竟不似孩童所有。那淺褐色的眸中透露出一種俯視蒼生的寡淡來,明明站在山坡上,卻似站在頂峰一般,氣度凌人。
“何以求長生,無術亦無緣。”
喃喃自語了這麼一句,孩童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望了望前方的路,再次擡腳準備攀登,先不說任務怎樣,重要的是他需要趕緊去採藥,不然,這世上唯一還會對他好的人恐怕就要離開了。
不一樣的世界,連藥草都是不一樣的,好在王平並不是一般人,說一句“宿慧”都是貶低,在他兩三歲能夠活動,知曉自家的家境之後,就在努力尋找活下去的方法,莫要說任務是長生,只是“生”對他來說都是不易。
這一世的母親是個大戶人家的妾室,因爲年少輕狂妖嬈得寵,很是惹了主母的厭,再加上母親的出身不好,是那位富戶從煙花之地贖出來的,之前也並非沒有別的男人,所以在孩子出生之後,主母就以孩子不似父親爲名,栽贓了一個姦夫給母親。
這種重罪本是要浸豬籠的,哪怕那富戶之前不介意撿別人用過的,這會兒卻不會允許別人給自己戴綠帽子。得子的喜悅很快轉變成了怒火,之前有多喜,此時就有多厭,非要把人弄死了纔好。
好在此身的母親也並不是個無能的,能在煙花之地熬到被人納爲妾室,手段總是有的,再有一個還算忠心的丫鬟,在花了巨資又許了情意之後,終於有一個馬伕願意冒險救她,偏她還要帶着孩子,那馬伕大約也是想着討美人喜歡,便一併救了,如此,那個地界是待不成了,這一對兒新成的夫妻就這麼逃到了外地。
初時還好,但後來,因美人產後失調,又不曾好好坐月子,還泡了涼水,身體很是不好,動不動就要吃藥,又因生病而損了顏色,漸漸地,馬伕捨不得只出不進的銀錢,終於在某一日撇下了這一對兒母子在客棧之中,自己卷着錢走了。
客棧的掌櫃倒是看他們母子可憐,但客棧到底是做生意的地方,又不是善堂,只忍了兩日便把他們趕出去了,又有人看着他們可憐,加上被母親的花言巧語說動,帶得他們回了現在居住的村子,容他們在荒廢的破屋中落腳。
王平那時候不過纔出生沒多久,許多次,他都以爲自己是要先被拋棄的那個,但到了後來,不離不棄的母親也讓他有了幾分感動,早早地,便開始研究起各種藥草,只爲了能醫治好她的病,又或者拿自家的藥草去賣了換錢,供她稍稍調養一下。
可惜,縱然再努力,身體太小也是個侷限,她終於是要等不到了。
爬到半山坡,王平找到上次發現那株人蔘的地方,雖然那人蔘小了些,卻也是個能延生的,求得一朝也好!
先用藥鋤刨開周圍的土,再小心地用手去挖,不敢損了根鬚,將整株挖下來之後,看着那不過成人食指粗細的人蔘,這般小,藥性也弱,總是好過無用。
不再耽擱,王平迅速地把人蔘包好藏入衣服中,往山下走的時候,因爲山路溼滑,還摔了一跤,跌跌撞撞地滾了一節,撞到石頭上才停下,疼得眼前發黑,卻還是掙扎着起身,儘量加快腳步跑回了家。
遠遠地就看到那破屋前難得的熱鬧,村裡最熱心也曾多次幫助於他們家的王婆子正在嘆息着對一旁的婦女說話:“早看着這崔家娘子身子不好,日日咳得人都害怕,若是去了卻是輕鬆了,可憐那孩子,小小年紀,還不怎麼會說話就要去採藥,如今……”
那婦女正對着山這邊兒,看到王平的影子,嚥下了嘴邊兒的話,招呼了一聲:“娃,快過來,去見見你娘最後一面!”
王婆子轉身,看到王平的身影,也忙招呼,見他腿小跑得慢,還上前兩步把他抱起來送入屋中,小揹簍早落在了半路下,此時無人理會。
“娘,娘,我找到人蔘了,你快吃!”
牀上的女人四肢乾瘦,唯肚子微微鼓着,卻是鬆鬆垮垮的,早已沒了油水的一層皮,蠟黃着的臉上依稀看得出五官極好,有幾分精緻,但因久病和愁苦,一張臉早已憔悴得若老婦一樣,也正是因爲這般沒有姿色的樣子,才能讓她這個自稱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得到村裡人的同情,得了不少照顧。
乾癟的脣蠕動着,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女人仔細地看着王平,一隻手想要擡卻沒能擡起,細微的動靜讓王平主動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龐,乾瘦得彷彿皮包骨一樣的手,涼涼的,彷彿沒有了活人的熱度。
女人的喉嚨裡咕隆着,像是要說什麼的樣子,但最終,她沒有說出來,那早已失去了水潤的眼眸在一瞬間迸發出一股亮光,然後,整個人都失了力氣,癱在牀上,軟泥一般。
【支線任務:望子成龍。】
“唉,你娘這是放心不下你吶!”王婆子不知什麼時候跟進來的,見到這般景象,嘆息着去撫女人的眼皮,不想讓她死不瞑目。
輕輕撫過的手挪開,看到那還圓睜着的眼睛,王婆子有幾分詫異,這才死了人的可是晦氣,莫不是……
不等她想出什麼不好的說法,王平把母親的手擺放好,輕聲道:“娘,我一定會很有出息的,讓你成爲誥命夫人,讓你以我爲榮!”
這一次,王平親自去撫母親的眼眸,隨着那雙小小的手拂過,合上的眼眸透出幾分安詳來,讓那一直在病痛中緊皺的眉頭都有了些舒展的味道,整張面容安然了許多,彷彿能讓人想象得到她活着時候的溫婉來。
“倒是母子連心。”王婆子這般感慨着,沒想太多。
“婆婆,這個給你。”已經拿出來的人蔘沒有再收回去,王平直接拉着王婆子的手,把人蔘塞到了她手上。
她雖然總是碎嘴,又愛嚼舌根,人卻是不壞的,對他們也幫助良多,當初便是她信了母親的謊言,動了惻隱之心,把他們帶回村子的,後來也是她努力宣揚他們的可憐,讓他們能夠暫時安居。這份恩情,不能不報。
無論在什麼時候,這種被傳爲“神草”的藥用價值極高的藥材都很有市場,便連王婆子這等婦孺,在聽聞此物爲何的時候也忍不住目露垂涎,哪怕是靠山吃山,這人蔘也不是好找的,王婆子這等挨着山住了幾乎一輩子的,也不過是曾在藥郎的匣子裡頭見過一回,還沒這一根模樣好,瞧那根鬚俱全的模樣,真是,真是……
“這,這怎麼好收,這物貴着吶,可是有錢都找不到的好東西,能救命的。”說完後一句,再看女人的屍身,又是一陣懊惱,這可是個沒救回來的。
“婆婆,我娘能在這裡入葬嗎?”王平低聲詢問着,並不收回人蔘,他還太小,懷璧其罪總是有的,何況,想要辦母親的身後事,總要付出些錢財,也要有個大人幫忙纔好。
王婆子腦筋轉得不慢,知道自己不是白拿的,手都快了幾分,忙把人蔘仔細包好,塞入胸口,這才滿口應下了幫忙辦入土爲安的事情,她兒子娶的是里長親戚家的女兒,在村中也算是能說得上話的。
有了人幫忙,事情便好辦了許多,農家是不講究停靈多少天的,再加上這家沒什麼親眷,想要把喪事辦熱鬧也是不能夠。
王婆子找了舊衣服來給換了,又讓兒子買了一口薄棺,再讓幾個村人幫忙就在那院子後頭挖了個坑,把棺材埋了,弄了個土墳,插了根孝子棒,又讓王平在土墳前頭磕頭燒紙,唸叨些話,就算是完了。
或許也覺得自己做的不夠那人蔘的價值,王婆子很有善心地繼續照顧着王平的吃食,一天總能夠給他送一碗飯,王平沒有拒絕這份好意,卻也知道這並非長久之事,總要有個出路,總要有個活法,卻又不知他這樣小的孩子該往哪裡發展。
無論是讀書還是種田,首先爲難的都是錢,他倒是可以繼續挖藥材,但山林廣大,也並非安全,去年還曾有老虎下山,只是沒吃人,叼走了幾隻雞就被村人敲鑼打鼓地嚇走了。作爲首當其衝的第一站,着實讓王平嚇了一跳,體驗了一把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
當時還曾想,連這老虎也精明,知道他們家中沒油水吶!現在想來,春來萬物生髮,恐怕不少動物也都要出來逛逛了,他一個小孩子,不就是白給人送菜的嗎?這會兒的食肉動物可不分吃的是不是人肉。
所以,還是想想別的更好的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