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情對於趙啓明來說就比較容易辦了,他所要做的,是想盡辦法打聽哪個班級的同學手裡有值錢的郵票,然後和陳致遠商量個主意,把東西搞到手,就算不是全部,也要敲出些值錢的東西來。至於手段嘛,無外乎是威脅恐嚇、栽贓敲詐,最多動手把對方打一頓,弄到郵票是最終目的。原始資本地積累靠的是掠奪,這種事上個世紀乾的人多了,眼下有陳致遠這個槍手衝在前面辦這事,趙啓明只等着數錢就得了。
剛纔在學校門口扔給陳致遠的那句話,就是提醒他明天要乾的那個計劃,趙啓明什麼都不擔心,就是怕這傢伙不懂得把握分寸,搞出什麼麻煩來,對大家都沒好處。
可今天中午發生的事情,讓走在路上的趙啓明暫時沒心情去想掙錢的事。他的心裡又打起了小鼓,胡雪怡這個小妮子真是夠勁道,仔細品味着那種感覺,他有些迷糊了:眼下拋開蘭夢雨轉而追求胡雪怡,好像有點不太人道……
年青人的感情是衝動而多變的,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可能又看上了那個,究竟該是哪個,有時候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總而言之,對趙啓明來說是多多益善,喜歡就追,現在是,將來也是,可眼下畢竟是在學校,玩過了火就不太好了。
回到家裡,父母還沒下班,趙啓明扔下書包躺在了牀上,隨便抽出本書拿在手裡裝樣子,卻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本《羅素文集》。
作業他是沒興趣做的,自從經歷了初三升高中那段讓人終生難忘的痛苦生活之後,他就打心眼裡厭惡上學,爺爺嘴裡常唸叨的:“家裡就你一個,千萬要考上大學呀!要不然今後就別想過好日子,咱們家可是幾代書香門弟,丟不起這個臉……”他從來不認爲這句話有什麼值得欣賞和重視的地方,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換來的就是趙啓明臉上的冷笑和心中的不屑。
要是跟殺豬賣肉的說這些,他真敢拿刀砍你:俺的日子過的很丟臉嗎?趙啓明想象着一個彪形大漢手持殺豬刀氣勢洶洶的樣子,嘴裡笑出聲來。
其實他並不討厭讀書,只是周圍那些可以左右他生活的人,在學習這個問題上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讓他極爲反感,在這些人面前,他不可能像一個屠夫一樣跟他們翻臉,只能裝裝好孩子罷了。久而久之,叛逆的思想就使他離一個好孩子的標準越來越遠,傻比才當好孩子!
不知這幫當家長的都是怎麼想的,對於子女上大學的渴望在趙啓明看來簡直是一種病態的執着,要是看到成績單上有哪門功課不及格的,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100噸的大錘砸過一樣扁平而痛苦。
學校裡的大多數老師也一樣,對人的態度是根據學生的個人成績發生變化的,在同時見到一位好學生和和一位差學生出現在面前的情況下,那張臉瞬間能從陽春三月變成數九寒冬,時間絕對不超過0.5秒。
趙啓明的成績在班上只是中下等,每逢自己遭遇到這種待遇,他就覺得心裡一陣噁心。每個人都有自己適合乾的行當,不一定每個行當都需要人整天拿着本破書人模狗樣地啃,就算是這麼幹了,也不代表將來就一定能有所成就,那些不適合上學的人,拿槍頂着他,也學不好。
趙啓明靜了靜腦子,現在他對書的興趣並不在課本上,而是這些課外讀物。近兩年他看過不少歷史和哲學方面的書,從而清楚地認識到一個很基本的問題:一個人只要有一個正確的思想,就不用擔心自己將來沒有出路,因爲懂得思考問題的人,永遠不會被社會所淘汰。
讓他感到好笑的是,他到現在所領會的人生道理,沒有一條是從那些教課書上學來的。
隨手翻開文集,他看到一句話:快樂的人生必須有一種能夠忍受厭煩的能力……。這句話說的真他媽對極了!要是不能忍受這種厭煩的心情,老子早就英年早逝了。
就這樣,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暈暈乎乎地渡過了這一晚,連吃飯都有點心不在焉,腦子裡時兒浮現出胡雪怡的樣子,時兒又是《羅素文集》裡的話。
“啓明,哪不舒服?”母親放下手裡的碗筷,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看到兒子的神情有些恍惚,她還以爲是生病了。
老爸還在車間里加班,沒回來吃飯,他經常和趙啓明碰不上面,就是見着了也沒什麼話好聊,這也是趙啓明這個當兒子的喜歡爸爸的原因之一。
“沒什麼,今天下午英語測驗,有一道題我明明會的,但是交了卷才知道寫錯了……”趙啓明臉色依然低沉,隨口答了一句,然後就回自己房間了,一向愛嘮叨的母親聽了這個解釋沒有再說話。
在這裡需要說明一下,其實下午他的英語試卷一半是自己寫的,一半是在班長高鬆的幫助下抄的,答錯了的謊言只不過是他隨口編出來的而已。
撒謊到了這種境界,絕對是國家隊的水平,僅僅是一道題答錯了,就搞得心情低落,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孩子有進取心呀!這令做母親的多麼感動,又怎能不相信自己的兒子今後一定會出人頭地?既擋過了問題,又取得了信任,實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任何人都會說謊話,而說謊騙人的最低水平,就是一說一個窟窿,話還沒說完,自己臉就紅了,這是笨蛋口中的謊言。
上升一個檔次,就是能夠自圓其說,別人雖然有疑問,卻暫時找不出問題的關鍵所在,注意,只是暫時的。事後還需要用其它的謊言來彌補,以致於最終被人看破,我們說這種人是耍小聰明。
再上升一個檔次,那就是絕對經過深思熟慮的一個謊話,考慮到一切客觀存在的情況,基本上不會被人識破,這是有頭腦的人。
而最終的境界,就是一箭中的,讓聽的人連一丁點懷疑的念頭都沒有,而且是完全的信任,哪怕是別人告訴他那是騙人的謊話,他也不相信。
這種境界不是任何人都能達到的,必需要針對受騙者的心態量身訂做,是心理學、語言學、頭腦的靈敏程度等多種因素的綜合體現。
剛開始趙啓明並不想這樣欺騙父母長輩,欺騙了他們,自己並不覺得自己哪裡爽,但是他實在不想成天被數落和嘮叨,爲了避免給自己帶來更多的煩惱,最後也只有採取這個辦法了。
趙啓明輕輕地掀開牀墊,從牀頭和牀板的夾層裡取出一個小郵冊,再次打開最能勾引他的這個本子,看着這些小紙片,他腦子裡什麼煩惱都沒了。
他感興趣的不是這上面的花花草草和各種各樣的人物造型,而是它們背後的市場價值,那可是實實在在的人民幣。
趙啓明有兩個郵冊,一個是拿來賣的,裡面沒有什麼值錢貨,都是糊弄新手的玩藝兒,他平時就是拿着這個本子去學校賣給其他同學的。而手裡的這個小本子,纔是他自己的存貨,除了他自己,沒別人見過。
比起自己的父輩來,趙啓明對於中國整體國策的把握,完全超出了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認知程度,那就是:在國內發展經濟的過程中,錢的重要性。
還是他很小的時候,就特別討厭父母平時的節省,平時不捨得吃、穿、用,連買5分錢一斤的大白菜還要跟人還價4分5……,雖然他們這麼做的目的是爲了使全家人生活得更好,但趙啓明絕不承認這麼做對於一個月工資加起來還不到七百塊錢收入的家庭,能有多大的幫助。
他這幾年始終相信一件事:有錢,不是平時省出來的,是靠自己的頭腦掙來的。
只有小市民才只懂得從日常生活裡省錢,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父母的表現很大程度上符合這類人沒能耐掙大錢的特徵,他立志不過這種令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日子,哪怕是一天也不幹。
自從趙啓明明白了錢的重要性,就一直在尋找掙錢的機會,選擇搗騰郵票則是一個偶然。
1990年仲夏,趙啓明在郵票交易所門口等一位同學,對方人還沒來,他就順便進去轉了轉,打聽了一些郵票的價錢,他當時就對這些四四方方的小紙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原來這些東西是可以保值和升值的。
當時他並沒有金融投資這類的概念,只是發現了這個不用花很多時間就可以乾的生意,這令他欣喜若狂,於是把自己手裡十幾年集攢下來的800塊壓歲錢偷偷取了出來,開始了郵票的生意。
那一年是中國郵市走向高潮的開始,雖然當時的上海剛開設了股票交易所,可絕大多數中國人對這個新鮮事物沒有多少興趣,心底裡覺得股票是一種風險很大的玩藝兒,和國人傳統的沉穩心態不符。與此相反,一部分已經富起來的人把能夠保值的郵票作爲一種投資和生財之道,瘋狂進行炒作,在今後的兩三年裡帶動了整個郵市的火爆。
與成年人不同,趙啓明沒有時間像個商販一樣成天耗在離自己家有十公里之遠的郵市,他只是利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的時間去那裡轉,開始他並不買,只是在一邊看。
即使是週末,賣郵票的人也不是很多,他們手裡拿着兩三本的郵冊,有誰想看就遞給誰。後來趙啓明才知道,這十來個人除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大爺,其他人全都有正式工作,只是他們把本職工作當成了副業,而倒騰郵票反倒成了他們的主業。
想入行,當然要先搞清楚郵票的基本常識。趙啓明在集郵交易所幹的第一件事,就是花十四塊錢買了一本《1990年最新排價》,上面用彩頁印着每一套郵票的票樣以及國家價、發行量、設計者等等相關介紹,在記住這些相關資料的事情上,他下了很大功夫。但是市場價跟國家排價是有很大差別的,一般來說,都要高出一倍以上,更好的甚至會高出十幾、幾十倍。
於是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看遍了幾位票爺們手裡的每一個本子,別人買,他就在一邊看着他們討價還價,想跟人打聽,卻沒人搭理他。
躺在牀上的趙啓明翻開了郵冊的第一頁,擺在最上面的一套《桂林山水》出現在眼前,這套票讓他想起自己在交易所第一次遭人白眼的事:
“……你看這品相(注1),”四十多歲的李胖子咧着一張大嘴,下巴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口沫橫飛地強調着“品相”這兩個字,用小夾子熟練地把幾張郵票夾了起來:“你自己看看,絕對是極品,和剛從印刷廠裡出來的一樣!180塊錢你哪找去?”他說的就是這套《桂林山水》。
買家是個二十多歲的年青人,看樣子已經參加工作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這套票,目光中的渴望不言而喻。看了半天,他還是搖了搖頭,依依不捨地走開了,估計是沒這麼多錢。李胖子衝着他的背影嘀咕了幾句,一臉的失望。
一直站在旁邊的趙啓明抓着這個空檔問道:“叔叔,‘品相’是什麼意思呀?”
李胖子生意沒做成,原本就心情不好,一看是那個經常來郵市裡轉悠的少年在問自己,皺起了眉頭推了他一把:“去去去,瞎摻和什麼……”李胖子一見是趙啓明,不由得一陣厭煩,這小傢伙從來都不買東西,李胖子向來反感這種只問不買的人,尤其是窮學生。
被推到一邊的趙啓明對他的態度非常憎恨,他最討厭那些不把自己當回事的成年人,仗着自己年歲大點,從來都無視少年人的存在。心中氣惱的趙啓明提高了自己的嗓門:“問問都不行?那套票我看看!”
“看看?你買的起嗎?”李胖子的這句話不知是故意激他還是真的看不起他,總之趙啓明是真的生氣了。
趙啓明沒有說話,目光堅定地迎向李胖子,很有點男子漢的味道。
“李胖子,給人家看一下又不會掉了塊肉,說不定這小朋友真有錢買呢?”站在不遠處的許老頭一臉和善地幫着趙啓明說了句話,李胖子出於對這位郵市元老的尊重,把手裡的郵冊遞給了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少年……
看着趙啓明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李胖子的臉上才恢復了人色,而這套《桂林山水》,成了趙啓明有生以來買的第一套郵票。
沒過多久,趙啓明在這件事情上做了個總結:年青人就是年青人,一個字,嫩!好在李胖子雖然態度不好,但爲人還算厚道,這套郵票的品相和價錢都不錯,自己纔沒吃虧,換了郵市裡另外幾個人,只怕就難說了。
後來的日子裡,他通過自己的觀察漸漸發現,郵市裡的這幫人,非常排斥與生意無關的行外人,想從他們嘴裡掏出點什麼,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他自己也是入行了之後纔有所感悟:如果什麼人都成了行家裡手,那自己這幫人還去掙誰的錢?
幸虧他運氣不錯,那位60多歲的許大爺不是個唯利是圖的生意精,趙啓明從他那裡弄清了自己所有的疑問,但和買家打交道的手段,以及後來玩的那些伎倆,卻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
慢慢的,他開始自己買票了。
半年後,趙啓明成了行裡年紀最小的一個“票爺”,而且還是最讓行內這些大人們最感吃驚的重要人物。
一頁又一頁地翻過自己手裡的這本郵冊,雖然總共只有五六頁的東西,但包括小型張(注2)在內,每一套的市價都在150塊以上,這個小本本的市價已超過五千元。
這就是趙啓明大半年來的收穫,他抱着小郵冊躲在被窩裡,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