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深, 即便是正午時分,日頭高照,也減不去風裡那一陣漸漸刺骨的寒意。
謝危便站在殿門口。
他身形頗高, 正正好將殿門外穿進來的那一片光擋了, 將姜雪寧略顯纖細的身形, 都覆在了他的陰影之中, 而這一刻, 她張大了眼睛,也無法分辨在逆光的模糊中,謝危到底是什麼樣的神情。
怕嗎?
怕的。
很怕很怕的。
這一刻, 姜雪寧忽然覺得好累,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人缷光了一般, 終於徹徹底底地不再遮掩, 眨了眨眼道:“我只是一介閨閣小姐, 在朝中既無勢力,更無野心, 甚至除了家父以外,與謝先生再無任何交集之處。於謝先生而言,我是一隻先生略施手段便可捏死的小小螻蟻,並不能對先生造成任何的威脅。若我說我害怕,但從頭到尾並無背後告發、加害先生之意, 先生願信嗎?”
謝危沉默良久, 反問她:“你若是我, 你敢信嗎?”
不是願不願, 而是敢不敢。
姜雪寧輕輕地垂下頭來, 一段修長而白皙的脖頸,即便在發暗的陰影中也如雪色一般。
這時還真設身處地地想了想。
若她是謝危, 最少從四年前開始便有一番自己的籌謀,卻因爲病糊塗或身在絕境有瞬間的不理智,而對當時身邊唯一的一個人道出了些許驚世駭俗之語,但事後偏又逃出生天,她會相信這個人能永遠守口如瓶、不對任何利益相關者吐露這個秘密嗎?
姜雪寧眼睫顫動,儘管心內萬般地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慢慢道:“我,不敢信。”
儘管那威脅可能只是塵埃般的一點。
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焉知他日不會因這一點而功虧一簣?
相信她,放過她,那便無異於將自己全部的籌謀甚至自己的項上人頭,置於險境,任何時候都要擔心:這個人會不會抓住機會便算計我,什麼時候會在背後捅我一刀……
想明白這一點,姜雪寧確信,自己必死無疑。
前世匕首劃過脖頸時的痛楚,幾乎在她有了這個認知的同時冒了出來,讓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
但偏在這一刻,她竟不願表現出恐懼。
她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指。
謝危又問她:“那寧二姑娘覺得,當四年後,忽然有一天,我發現那個知道我秘密的小丫頭,並不是我以爲的那般天真無知,我該作何揣測?”
姜雪寧道:“她裝瘋賣傻,試圖保命。”
謝危的目光垂落在她過於用力的手掌上:“所以,若你是我,這個人除不除呢?”
姜雪寧微微閉了眼:“可先生,我不想死。”
謝危便又沉默下來。
這一段時間,忽然就被無限地拉長,極度的緊繃裡,姜雪寧覺得自己如同一隻待在鍘刀旁的羔羊,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放在那利刃之上。
謝危凝望了她很久,似乎在考慮什麼。
末了,竟然向她伸出手來,緩緩道:“你不是我的威脅,真正的威脅是,我不敢信你,卻又想要信你。寧二姑娘,謝危不是不記恩的人,只是你所表露的,並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要看清楚,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又是不是值得我冒險信任。我並不想除掉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這半年伴讀,還請你好好待在我眼皮底下。”
他說話時,修長的手指輕撫她頭頂。
姜雪寧怔住。
謝危只道:“雖然你並不願待在宮中,但這是我目今唯一能說服自己,可以不立刻殺掉你的辦法了。請你把四年前的事,埋在心底,成爲永遠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不要逼我,也不要再惹我生氣了。”
說罷,他收回了手,轉身從殿內走了出去。
從暗處走到明處。
外頭的天光終於將他整個身形都照亮了,蒼青的道袍衣袂飄搖,行走硃紅色的宮牆下,漸漸去遠。
*
回到仰止齋的時候,姜雪寧整個人簡直像是剛被人撈出來的水鬼,腳步虛浮,臉色煞白。
方妙正坐在廊下,掐着手指算過去了多久呢,考慮着一會兒若真過去兩刻,自己要不要去“救”這位姜二姑娘。
總覺得像是開玩笑……
結果一轉頭看見姜雪寧這般模樣回來,驚得直接站了起來:“姜二姑娘,你、你這是怎麼了?”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姜雪寧先前說的話,也許並不是玩笑。
可……
可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謝危是何等樣好相處的人?姜二姑娘這到底是要去爭論什麼,才能被個聖人脾氣的的謝先生嚇成這樣?
姜雪寧卻沒有回答。
她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返身將門合上,這才背貼着門慢慢地滑坐下來,用雙手蓋了自己的臉,貼在屈起的雙膝。
直到這時,才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她還活着。
北面那扇小窗裡,有陽關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細微的塵埃在空氣裡浮動,如同水裡遊動着的發亮的光點。
姜雪寧擡起頭來注視了那些塵埃許久。
然後才忽然笑出聲來,暢快地笑,也自嘲地笑。
謝危竟然說不想殺她!
這樣一個詭詐的人,她該信嗎?
可如今的她既不是皇后,手中也不握有任何權柄,不過一個閨閣女子,便是出門被山匪殺了,只怕也濺不起多大的水花,想遮掩的人自有千萬般的手段來遮掩。
豺狼有必要欺騙螻蟻嗎?
沒有的。
那上一世的謝危又爲什麼要對她說出那樣一番可怕的話來?
這瘋子覺得嚇她很好玩?
又或者,謝危態度的改變,是因爲她這一世的改變——
重生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她所能做的事少之又少。真正論來,只有一件。那便是沒有在理所當然地享受着燕臨對自己的好時,卻開始籌謀着去勾搭沈玠。
如果這的確是謝危對自己兩世態度有差異的原因,而這時燕臨甚至還沒有去投謝危,那麼,她便可以相信:上一世尤芳吟對她吐露過的二十年前前一朝的隱秘,八成是真!
那謝危會屠戮皇族和蕭氏,實在不足爲奇。
甚至情有可原。
這一瞬間,姜雪寧竟覺着這人實有些可憐。可轉念一想,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兒來的資格去憐憫一個正手握自己性命的上位者呢?
“半年,半年……”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在心裡將這個時間唸了又念,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避無可避,不如見招拆招!”
躲得了當然好。
可實在躲不了,她也不想引頸受戮。
若謝危先前一番話都是真,那自然最好,半年過後出宮,便可逍遙自在;若謝危是詭詐心性,一番話不過騙她,那這半年待在皇宮,反而是她所能做的最安全的選擇。
再如何行事,在宮中也總是要顧忌幾分的。
退一萬步講,對她來說最差的情況不過就是重複上一世的老路,豁出去繼續勾搭沈玠,當上皇后再慢慢跟謝危搞!
想明白自己接下來如何行事之後,姜雪寧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終於覺得腿上有了些力氣,於是重新站起來,替自己洗漱,清醒清醒,然後稍微收拾一下行囊,準備出宮。
這三天入宮不過是爲了學規矩外加再次擢選。
真正伴讀是兩日之後,最終被選上的人回家辭別父母略作收拾後,再次入宮,仿效朝中官員實行休沐制,入宮爲公主伴讀後,每十日可回家一日。
學問考校的結果出來之後,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便派人賜了許多賞下來,選上的和沒選上的都有,不過選上之人多加了一套文房四寶。
姜雪寧隨衆人出宮前,她還親自來送了。
拉着蕭姝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又拉着她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讓她身邊的管事太監黃仁禮帶着一干宮人,領他們出宮。
*
姜府派來接人的馬車早在宮門外等待。
蓮兒棠兒侍立在馬車旁,遠遠看見她從宮門口走出來,高興得直跟她揮手。
姜雪寧與其他人道別,上了馬車。
棠兒看出她似乎有些累了,忙將車內的引枕放好,扶她靠坐下來,打量她時未免有些擔心:“姑娘這些天累壞了吧?”
姜雪寧心道累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當下只慢慢閉上眼,考慮了一番後,道:“一會兒回府後,我先睡上一覺,你則派個人去勇毅侯府遞話,約燕世子明日酉時,在層霄樓見,我有事想跟他說。”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時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門來,所以漸漸地連她們這些丫鬟都習慣了時不時看見燕世子大喇喇出現在姜府的院牆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極少有二姑娘主動約燕世子出來的情況。
棠兒聽着姜雪寧聲音平靜,卻不知爲何忽然生出了幾分心驚之感,但也不敢多問,輕聲應了。
姜雪寧閉目小憩。
馬車一路從宮門外離開。
只是走出去還沒多遠,外頭忽然就響起了一道壓低了的聲音:“二姑娘,二姑娘!”
姜雪寧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睜開了眼。
外面趕車的車伕見着人,已經及時停了下來,轉頭向着車簾內報:“二姑娘,是個姑娘,好像要找您。”
姜雪寧一擺手,讓蓮兒掀開了車簾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衫裙,只是看着也不怎麼新。頭髮綰成了髻,卻沒戴什麼頭面。一張僅能算是清秀的臉上,寫滿了忐忑與緊張,兩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着什麼東西,但隔着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緊張彷彿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過車簾,看見坐在車內的姜雪寧時,她一雙眼一下就亮了幾分,連着眼角那一顆微紅的淚痣都像是綴滿了光。
姜雪寧竟被這呆板木訥的臉上忽然迸出的一線明麗與鮮活晃了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她一會兒。
只在這一會兒間,尤芳吟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壓了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與畏懼取代。
她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我,我,我……”
姜雪寧一看便嘆了口氣,道:“上車來說吧。”
看她這模樣一時半會兒是抖落不清楚了,總不能叫她一直在車外站着。
車伕便搬了腳凳,退到一旁,讓尤芳吟扶着車轅上了車來。
姜雪寧讓她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只道:“什麼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後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身體繃得緊緊的,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看了她兩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纔將自己藏在袖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竟是一隻簡單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東西,且是很容易見到的酸枝梨木,並不名貴。
她卻用雙手捧了,將它遞向姜雪寧,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這個,交給二姑娘。”
姜雪寧猜大約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買了些東西來報答吧?
可她實也不求她的報答。
當下並不伸手去接,只放軟了聲音對她道:“你在府中的處境原也不好,有什麼東西還是先留在自己的手裡。便是想要報答,也等自己處境好些以後吧。”
“不,不是……”
尤芳吟聽了她的話便知道她是誤會了,腦子裡有一籮筐的話想說,可她嘴笨,話到喉嚨口愣是沒辦法說成一句完整的話,且在姜雪寧面前又不知怎麼格外緊張,所以越發顯得木訥笨拙。
她只能將這匣子放到姜雪寧手中。
“這一定要給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她的?
姜雪寧實不記得自己給了她什麼東西,見她如此堅持,倒是有些被她這執着且笨拙的模樣打動,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擡手翻開了匣子。
下一瞬間,便徹底怔住——
這簡簡單單的匣子裡,躺着的竟然是薄薄一沓銀票,旁邊壓着一隻繡工精緻的月白色的香囊。
銀號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銀號。
每一張銀票都是百兩,姜雪寧手指輕顫,拿起來略略一點,竟有二千五百兩之多!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這麼多錢來?
在看到這些銀票的瞬間,她便忽然明白了什麼,眼底微熱,幾乎便要有淚滾下。
可她還是擡起頭來問她:“你哪裡來的這許多錢?”
尤芳吟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爲什麼這麼問:“不是姑娘教我的嗎?拿了錢去江浙商會外面找一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買下生絲,然後等半個月漲價了再賣出去。我、我買了整整四百兩的絲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
姜雪寧差點哽咽。
可看着這些銀票,她依舊算了算,只道:“四百兩銀子的本,賺三倍也不過多一千二百兩,你手裡撐死也就連本一千六百兩,如何有二千五百兩之巨?”
尤芳吟老老實實道:“賣是隻賺了一千二百兩,可賣完絲後,許老闆無論如何都說要給我添二千兩,我拗不過,勸了好久,他才答應只添九百兩作罷。”
姜雪寧疑惑:“許老闆給你錢?”
尤芳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說起這個來,兩隻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絲賣出去了,許老闆的絲也賣出去了,賺了好多錢的。他家鄉的蠶農知道這件事後,也很高興,讓許老闆轉告我說,若明年芳吟還想繼續做生絲的生意,到時可以勻一些好的貨給我,叫我只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賣都行呢!”
許文益的絲賣出去了……
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絲價會漲?”
尤芳吟只看她神情似有變化,剛纔亮起來的眼睛又有些收斂起來,聲音也小下去很多,囁嚅道:“他問我,我就告訴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沒有提及過您的身份,許老闆問我您是誰,我也沒有說一個字。”
姜雪寧捧着這匣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過只在這一場生絲交易中賺了三倍,可現在這個尤芳吟拿出去四百兩,收回來二千五百兩;
第二,這個傻姑娘自己發財也就罷了,竟然還將消息跟許文益說了!
她眼神複雜地望着她:“你怎麼敢告訴他呢?這種消息說出去,會闖禍的。”
尤芳吟臉色都白了,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張了張口:“可、可許老闆是個好人……”
好人?
姜雪寧兩世爲人,除了張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兩個字怎麼寫。
她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若他利慾薰心,只怕你今天都不能活着出現在我面前了。”
尤芳吟被她這麼重的話嚇到了。
她好半晌都只知道望着她,一雙眼睛睜着,裡面好似有千言萬語。
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姜雪寧長嘆一聲:“罷了。”
她作勢要將這匣子遞回去,想反正這一次也沒出事,只叮囑她以後小心些也就是了。
卻沒想,尤芳吟忽然又開了口,聲音雖然因爲害怕而有些發抖,可望着她的眼神裡,竟有一種莫名的堅定與堅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會館之前,有問過的。許老闆他,他身家性命都在這樁生意裡,而且他家鄉的蠶農們都還在南潯等他賣了絲拿錢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訴我,一個人若有很多朋友幫他,也有很多人願意相信他,至少該是一個不壞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訴他,他怎麼辦,那些蠶農,又怎麼辦?所以我、我才……”
姜雪寧怔住。
下一刻卻是笑了出來。
然而笑着笑着也不知爲什麼,心底裡一股酸楚涌出,先前壓下來,強忍在眼眶裡的淚全掉了下來,啪嗒啪嗒滾落,把匣子裡的銀票都打溼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見她笑了,臉上便跟着明媚起來,只以爲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覺得自己做得對。
可還沒等她高興,姜雪寧又哭了。
她嚇得手忙腳亂,慌了神,連忙舉起袖子來給她擦眼淚:“您別哭,您別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對別人亂說了……”
姜雪寧聽她這般說話,淚越發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着哭了起來,自責極了:“姑娘希望我賺錢,那一定是芳吟不夠好,這一回賺得還不夠多。您別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認真地學,下一次,一定給姑娘賺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個傻姑娘啊。
姜雪寧哭着,又想笑,一時前世今生,萬萬種的感受都翻涌上來,卻化作了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實實地壓了下來,讓她終於從不着邊際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當下垂眸看着那一匣銀票,又把頭擡起頭,似要止住淚,聲音裡卻猶帶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我。
是我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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