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的木棍在砧板上擀着, 一隻手熟練地轉動,麪皮便在拉扯擠壓下慢慢變得透薄。
蔣氏是想簡單地下一鍋餛飩。
只不過麪皮擀着擀着,就聽見書房那頭傳來的哭聲, 她頓時一怔, 不免有些憂心, 有些遲疑地朝着窗外張望。
自家這根木頭, 往日幾乎與女子沒什麼交集。
那位姜二姑娘……
莫不是傳言中與他有些瓜葛的那位?
當時蔣氏還以爲這是謠傳。
街坊鄰居們打趣, 她也只說,倘若真有點什麼首尾,以那小子悶頭只做不說的脾性, 該是一早就中意了人家,早晚會娶回家來的。
沒料想人家姑娘找上門。
瞅他那消沉樣, 對人家姑娘十分在意, 只是那不冷不熱的態度, 叫她這個當孃的看了都生氣,活像是吞了黃連。
也不知說了什麼, 還引得人家哭起來。
蔣氏看那姑娘倒是賞心悅目,也不去想是不是姑娘對自己的兒子不好,反琢磨這兒子又臭又硬,半點不開竅。
爐子上燒了水。
麪皮也擀夠了。
她算了算時辰,怕裡頭那位姑娘早晨來時沒吃飯, 也不好進去多問, 索性多包幾隻餛飩, 一個個飛快地捏了, 等着水滾沸後丟進去。
書房裡哭聲, 過了好一陣才小下來。
姜雪寧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蓋, 眼神空茫地落在張遮那顏色沉冷的袖袍邊角上,只感覺到了命運的弄人。
曾以爲,重生便可挽回一切,重頭來過。
可怎麼能夠想得到——
她最在意、最不想傷害的人,也帶着記憶歸來呢?
在她哭的時候,張遮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陪在她身邊,任由那一聲聲的飲泣將他心肺撕裂,給予他一種強烈的存活於世的感覺。
唯痛苦與磨難最深刻。
也唯有在面對她的時候,那些素日裡都深深壓抑在冷肅軀殼之下的、鮮活的喜怒哀樂、貪嗔癡怨纔會爬上來,讓他感知到,一日一日無法自拔。
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代價,卻太過慘烈。
連回想都彷彿蒙了一層血色。
那日夜深的宮中長道,她低垂了眉眼,放低了姿態,扯了他的衣袖,騙他說從此以後就當個好人,只懇求他幫幫她。
宮廷裡危機四伏。
蕭姝有孕,她與蕭氏鬥得正狠,陷入太深,在那個位置上,抽身已不能夠,而輸意味着死。
周寅之是她的心腹。
心狠手辣,結黨營私。
無論出於法,還是出於理,他都沒有理由放過此人。該要趁着對方結黨營私、賣官鬻爵的事情被人挖出,將其一網打盡,方不負自己治律多年、清正一生。
可三司會審的那一日,他高坐在堂上,看着卷宗上那一條條的罪證,提了筆,卻久久未能落下——
一旦定罪,周寅之固然可除,可姜雪寧與此人捆綁已深。
周寅之倒,等於她死。
他不僅是在斷案,也是在斷她的生死!
那是張遮入朝爲官近十年來,第一次下不了筆,也是唯一的一次徇私……
然後萬劫不復。
他永遠也忘不掉,在飄蕩着陳腐與血腥味的牢獄裡,與他相熟的獄卒帶着不忍,悄悄遞傷藥給他時,告知他母親的死訊……
蔣氏獨居,身子本就不好,乍聞他身陷囹圄,傷心欲絕,卻要強撐着爲他伸冤,把衙門裡的冤鼓都敲了個遍,哭着對人說:我養出來的兒子我知道,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他是清官,他是好官,他對着他父親的靈位發過誓的……
可無人理會。
她在家中無人看顧,早晨下臺階時一跤跌倒,再也沒能起來。
足足過了七八天,街坊鄰居才發現了異常,搭了梯子爬上牆朝院子裡看,才發現。撞開院門進去,人已經……
張遮永遠不敢去想那場面。
爲人臣,他不忠;
爲人子,他不孝!
別說在母親跟前盡孝,母親的喪事還是朝中的同僚冒天下之大不韙幫了忙,而他這個身受母恩的兒子,卻連出去送個終都做不到。
姜雪寧頹坐着,一動也不動,心喪若死地問他:“張大人,你該恨過我吧?”
張遮說:“恨過的。”
姜雪寧道:“該是如此。”
張遮一陣沉默,然後才慢慢道:“可我怎能恨你?不忠的是我,不孝的也是我;愛你的是我,害你的還是我。到頭來,只好怨憎自己。娘娘,張遮哪裡有那樣好呢?他爲你迷了心竅,背棄原則,枉顧律法,成了這渾噩世間一介庸碌昏聵的凡夫俗子。不要再惦記他了,他只是一個不敢再去愛的懦夫,他不值得。”
姜雪寧抱着膝蓋,搖頭哽咽:“不,是我不值得……”
是她太壞了。
身在深淵,貪慕他的高曠,嫉妒他的清正,伸出手去把他從高高的山巔拽下,沉進了不見底的地獄,毀了他的一切,縱她想以命相抵,又怎能償還?
他們之間隔着好與壞,悖逆與忠孝,還有那本不該有的牢獄之災,酷烈之刑,甚至還有着活生生的人命……
縱然都重生了,又能如何?
那些過往,實在太痛,太慘烈,連她午夜夢迴時都要難過不安,張遮偶然想起又會是何等煎熬苦楚?
神仙眷侶也會吵架。
縱她與張遮在一起,又怎知他日不會因些許不快,便互揭傷疤,或在某一個瞬間,無意地傷害?
兩個人都記得過往,太脆弱了。
姜雪寧道:“你不想我知道,你也重生而回,是不想我愧疚,願我自在。可我愛的,偏偏是你。我要怎樣才能不去追逐你,不來找尋你?我心安理得,以爲一切可以重頭來過,就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想到,倒叫你一番努力全白費。你太瞭解我了,張遮……”
張遮寂然無言。
姜雪寧卻覺自己從未有如此難過的時候:“你不是懦夫,我纔是。”
倘若兩個人要在一起,這樣的秘密,張遮怎能瞞着她一世?
到時再知道,她如何承受?
可若早早告訴她……
她又怎麼能心安理得、毫無愧怍地去愛他,想他、追逐他?
前世她怎麼對待謝危,這世便會怎麼對待張遮。
前世她當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可謝危卻因爲當年與她一道上京,而知道她不過是個言行粗鄙、什麼也不知道的鄉野丫頭。於是她厭棄謝危。倘非因他位高權重,或恐早找了個理由將他貶謫出京,一點也不願想起那些不願回首的往事。
這世她要重新當一個好人,可重生回來的張遮,卻見過她所有的壞,所有的不堪。她明明愛這個人,卻害得他身陷囹圄,寡母亡故,清譽折毀。一見着他便覺自己壞,一念着他便要生愧,又怎能承受住熬煎,時時願意見他呢?
對謝危是厭;
對張遮是愧。
可本質上並無什麼差別,她都不願意去面對過去那個不堪的自己,也不敢再對着張遮走近哪怕一步。
姜雪寧擡起頭來,望着他,才發現眼前這一張清冷的面龐,這一雙沉靜的眼眸,的的確確與上一世毫無差別。
還有他與後來一般的字跡。
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只是她一點都沒有發現罷了。
可是……
一種恐懼忽然浮上心頭,姜雪寧濃長的眼睫都被眼淚浸溼,聲音顫了顫,問他:“不,不對。那日他們逼宮,朝上那些清流都上書要我殉葬,交出傳國玉璽。我答應了,謝危也允諾了我,不會殺你,你怎麼會與我一般……”
怎麼會與她一般重生?
這一刻她心底恨意陡然鑽出,身體繃得緊緊的,立時要起身:“他食言了,謝居安他失信於我!”
然而,一隻寬大有力的手掌,卻輕輕將她拉住。
張遮靜默地擡眼。
只想起那日那位已傾覆了朝野、掃清了六合的太師大人,來到他無人問津的牢房,風輕雲淡似說出的那番話……
他凝望着姜雪寧。
手還拉着她的手。
過了許久,才慢慢道:“沒有。”
謝居安沒有失信。
姜雪寧頓時愣住,從高處看向張遮。
那一雙清明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
可她腦海裡卻亂糟糟的。
直到一個想法劃過,她喉嚨裡都跟堵了沙、卡了刀一般,淚珠撲簌順着面頰滾落,艱澀道:“你……”
倘若謝居安沒有失信於她,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張遮安靜地道:“國有律,家有規。王子犯法,罪同庶民。張遮是個罪人,判詞也已寫下,罪由律定,刑由法處。情不可移法,我錯得已經夠多了,罪當處斬,憑何倖免?”
沒有人忍心爲他寫判詞。
所以他自己寫了。
罪狀與律例,一應完全,覈准秋後處斬。推上刑臺,天地蒼茫,鍘刀一落,身首異處,血濺三尺罷了。
姜雪寧終於站不穩,重新跌坐下來,怔怔地望向窗外。
是啊。
那可是張遮啊。
她以舊恩相挾,要謝危放過張遮,可張遮治律一生,又有何處愧對於人呢?既然親筆寫下了自己的判詞,便是自認其罪,縱然放在面前的是生與死,他也會選後者。
所以她纔會喜歡他。
姜雪寧忽然覺得好累好累,眨了眨眼,才問道:“謝危後來可算得償所願,登基當了皇帝吧?”
與其說是個問題,不如說是句感慨。
畢竟他謝居安那樣強的本事,滅蕭氏,誅皇族,染得半座京城都是血,最終傳國玉璽也拿到了,登上皇位何等易如反掌?
可沒料想,張遮久久地沉默,竟然說:“沒有。”
姜雪寧疑心自己聽錯。
她看向張遮。
張遮想起自己上一世從入獄到秋決那段時間聽聞的事,卻道:“都過去了。娘娘,那些答案,都已經不再重要。”
姜雪寧恍惚如夢。
蔣氏已經煮好了餛飩,猶豫再三,還是遠遠去叩了門。
姜雪寧手忙腳亂起身,只覺狼狽。
她實在無顏面對這位上一世爲自己連累亡故家中的婦人,不敢多留,擦了眼淚便要告辭離開。可張遮卻拉住了她,朝她道:“留下來,一道吃個早飯吧,娘該多煮了一個人的。”
一碗普通的餛飩,麪皮擀得雖薄,卻也沒用什麼珍貴的食材,不過是剁了肉餡,混了胡椒,點了薑末。煮好後,盛到碗裡,撒上蔥花,略點了些幹蝦,米醋。
碗也只是普通瓷碗。
端上桌來熱騰騰一片白氣。
姜雪寧人偶似的同張遮、蔣氏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卻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蔣氏時不時打量二人,卻擔心這位穿着打扮不俗的姑娘吃不慣這麼粗的東西,有些拘謹:“早也不知有客來,買了魚回來吧,做着又太花時間。也就糊塗着包了碗餛飩,實在不怎麼上得檯面……”
姜雪寧心中酸賬。
她霧氣裡張着朦朧的淚眼,只道::“沒有,伯母做的東西,很好吃。”
張遮坐在她旁邊,沉默寡言。
尋常百姓,市井人家,煙火嫋嫋。
卻無一處不透着脈脈溫情。
一口熱湯喝下去,便熨帖到心裡,姜雪寧隱約明白他爲什麼留自己吃這一頓飯,是想她釋懷。一顆一顆餛飩往嘴裡吃着,越吃眼淚卻越往下掉。
張遮知道她慣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少食多餐,在宮裡便愛折騰那些廚子,食量向來不大。
可她吃了大半碗還沒停下。
他心裡便生出一種無來由的隱怒,看不得她如此爲難作賤自己,伸出手來拿走了她的竹筷,擱到一旁,開口時卻心軟得一塌糊塗,只低低道:“夠了,不要再吃了。”
姜雪寧卻緊緊壓住自己心房,卻覺難以面對。
蔣氏看出端倪,忙擱下碗筷道:“是啊,我們家小門小戶沒有那麼多規矩。是我擔心姑娘大早來,肚子餓,所以添得多了些。吃不完便擱着,沒有什麼失禮的。”
她不說話還好。
一說話,姜雪寧已泣不成聲。
蔣氏手忙腳亂:“哎喲,可別哭可別哭!我就知道,我家這根木頭,從小爹去得早,孤僻寡言,不討人喜歡,我儘管着他學業,卻也沒個人教他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姑娘你可快別哭了,受了什麼委屈,都告訴我,看我不回頭修理他!”
姜雪寧哭得笑起來:“張大人可壞了。”
張遮靜靜看着她,心如刀絞。
蔣氏哪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立時橫了張遮一眼,又道:“你都告訴伯母,可別悶在心裡,這天底下哪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我讓他給你賠禮道歉。”
姜雪寧看向張遮,輕如夢囈般道:“張大人壞就壞在太好了,您也太好了……”
蔣氏愣住。
姜雪寧卻知自己來得已經夠久,站起來,只向蔣氏深深地躬身一禮,被淚水洗過的眼眸格外清澈,道:“多謝伯母款待,我出來未曾知會家裡人,該要告辭了。”
蔣氏不明所以。
張遮卻道:“我送你。”
他走在前面,拉開了門栓,打開了院門。
姜雪寧同他一道走出。
塵世的喧囂忽然撲面而來。
她站立良久,忽然返身抱住了張遮,緊緊地,在他胸懷裡閉上眼:“就抱一會兒。”
張遮終究沒動。
姜雪寧說:“張大人,你這樣好,要我往後怎麼把你忘了呢?”
張遮回答:“遇見更好的。”
姜雪寧委屈:“你騙我,沒有比你更好的。”
張遮便默然,過了會兒才道:“那便遇到一個更合適的。”
姜雪寧貪戀這點溫度。
就算是前世,也沒有靠得這樣近過,因爲她是皇后,他是臣子;這一世分明靠得最近,卻也是最遠,因爲他們都沒有勇氣,頂着血淋淋的過往,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相愛。
她笑:“我喜歡的纔是合適,若不喜歡,哪兒有什麼合適?”
何談“更合適”呢?
張遮久久無言。
姜雪寧擡起頭來,卻道:“你低頭,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遮看她半晌,依言低下頭。
她便踮起腳尖,懷着無限眷戀地去輕輕啄吻他眉心。
這一次,是她僭越他。
然後退了三步,安安靜靜地笑起來:“不管你怎麼想,其實打從避暑山莊裡遇到你,看見你不識好歹要避嫌,寧肯出去淋雨時,我便想佔有你。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朝廷命官,憑什麼不能爲我所用?只是可惜,我動了心,一敗塗地,你也沒有贏。所以我屬意你,不是因爲你救我,護我,也不是因爲愧怍,而是一見鍾情。”
她以爲張遮會愣住。
可沒料到,他脈脈注視她,竟然也笑了一笑,慢慢道:“我知道。”
此一時真是千愁百感交織到了心底,無盡地流涌,可最終燦爛起來。
她仰着頭不想再掉淚。
故作不在意地哼一聲道:“笑起來這樣好看,往年卻對我吝嗇得很,連點好臉色都不給。我走了!”
張遮道:“好。”
姜雪寧又道:“雖然這天底下比本宮好的姑娘沒幾個,可本宮允許你找個不那麼好的,別虧待了自己,看着可心就娶回家吧。”
張遮也道:“好。”
卻沒有告訴她:天底下心性比你好姑娘很多,可我都不愛,也都不想娶。
姜雪寧話說完了,才又說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張遮還是道:“好。”
姜雪寧罵他:“不解風情,又臭又硬,爛木頭一根!誰喜歡上你都是倒了黴,迷了心,瞎了眼!””
張遮沒回嘴。
姜雪寧一跺腳走了。
可張遮立在後面,看見她繃着身子走出去十幾步,倒了衚衕口時終於沒繃住,肩膀聳動起來,舉起手擡起袖,往臉上擦。
經過的人都詫異地看她。
她一路走出了衚衕口,被天光照得慘白的身影,這才漸漸爲人影和聲音淹沒。
張遮心像是被人剜空了。
蔣氏從裡面走出來,看了半晌,打量打量佇立在原地的張遮,試探着道:“我看,這位姑娘倒是很好啊。”
張遮寂然道:“是很好的。”
可終歸不是他的。
蔣氏循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卻不由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