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似燃燒的火焰一般絢爛沸騰, 大片大片呈絲絮狀潮水一般涌向日落的方向,橘紅、蟹黃、蛋殼青、羅蘭紫、孔雀藍,種種顏色交融混合在一起, 分不清界線, 令人目醉神迷, 心旌搖動, 這個季節的霞光是一年中最美麗的, 輝煌得讓觀者有大哭一場的衝動。美到極致,竟是傷心。
紫竹軒內外看似一片清幽,實則森嚴, 除了暗處隱藏的守衛弟子,任何人沒有命令不得隨意靠近, 戚凡親自帶了人執行護法, 確保屋內兩人運功不受打擾。
等到最後一扇窗闔上, 最後一名弟子離開的時候,屋內就只剩了雲翼和顧無憂兩人相對。
爲着運功不受束縛, 顧無憂今日換了一領白色寬身絲袍,心字衽,闊口袖子上繡着蔓藻水紋,腰間鬆鬆繫着同色細帶,衣料皆輕薄垂墜, 動則隨身飄拂, 隱約勾勒出纖細的腰, 柔美的肩, 使得雲翼越發不敢直視。
她抱着手臂, 上上下下看了雲翼幾眼,仍舊是日常裝束, 深藍長袍的領口處看得見雪白的中衣,層層疊疊有好幾件,皺眉道:“你把衣服脫了吧。”
大凡練武之人都知道,運功渡氣時全身熱氣蒸騰,須揀空曠之處全身衣服暢開而施法,使得熱氣立時發散,無片刻阻滯,否則轉而鬱積體內,小則走火入魔,大則重殘喪生。
這個道理,雲翼當然很清楚,江湖兒女修煉功夫本都不拘小節,從權便宜行事,如果是一般女子,他倒也淡然相對,不拘禮法,但現在面對的是對他有着非同一般意義的女子……他害怕自己等會兒一個分心,害人害己,自己走火入魔倒也罷了,如果爲着定力不夠牽連了顧無憂可真真要羞愧至死了。想到這兒,他瞟向一邊的牀榻,有幾分躊躇。
顧無憂怎會不知他顧忌什麼,不由心內一暖,他果然還是謙謙君子作風,不過對於雲翼來說,如果一開始便留有顧慮,縮手縮腳,等會兒就不能夠心意相通,順利嫁轉神功。
顧無憂想了想,道:“你可曾聽說過黃金鎖子骨觀音的來歷?”雲翼稍一思慮,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佛經曾有記載,觀世音菩薩爲渡世人,變作美豔娼妓,一般接客,男子每與之相交接,慾望淡去,是以有大法力之故,後無疾而終,埋於棺內竟變成黃金鎖子骨的異象,被世人稱之爲“淨世蓮花”。寓意在於,只要內心純淨,不論形式,皆可成佛。顧無憂用黃金鎖子骨觀音的故事告訴雲翼,保持心內無垢,靈臺清明,不論他看到什麼,都要堅定心志,抱元守一,不爲外相所迷惑。
雲翼赧然,自己竟還不如一個女子心境通明,遂雜慮盡去,除下衣裳,歸元凝神,趺坐於榻上。
顧無憂亦盤膝坐在他身後,緩緩伸出右掌,並起食、中、無三指置於他百匯穴上,閉目默唸靈犀賦心法,流轉全身真氣,當真氣通暢無阻的遊走十二個周天之後便如大江匯海一般朝三指指尖處奔去。
不一會兒,二人全身熱氣蒸騰,汗如雨下,像螞蟻在身上游走,卻又一動不敢動。雲翼還好,上身不着寸縷,熱氣很快便發散掉,苦了顧無憂,頭髮衣裳全溼透貼在身上。
偏生此時,雲翼承受了靈犀賦的功力,已臻化境,渾然忘我,不受干擾,而他皮膚上經熱氣蒸發出來的男子氣息悉數鑽入顧無憂鼻子裡,竟害得她思慮一恍,差點分心。她知道,這是因爲自身修爲的散去,心志定力已大不如往常堅毅了。
天空變成了深藍色,初月半露,紫竹軒四周一片暮色模糊,幾個時辰過去了,掌燈時分,守衛的衆弟子也覺得神思疲倦。這時,紫竹軒的月亮門閃進一個身着披風的人,頭臉被頭罩遮掩着,加之燈光太暗,看不清面容。
守衛弟子剛要出聲示警,卻被戚凡打了一個手勢,制止了,他疾步朝那身着披風的人走去,意態恭敬,剛要行禮,被那人擡手阻止,二人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麼,戚凡就讓他進了雲翼的居室。
一進門韓嘉就看到:榻上凌亂的扔着男子的衣物,雲翼仍在閉目神遊玄境,心外無物,面上隱隱籠着一層瑩潤的光澤,身邊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顧無憂則精疲力盡不省人事,倒在他身旁,一隻手軟軟順着榻邊垂下,面上呈痛苦之色,似在昏迷中也極爲難受。
韓嘉心叫“不好”,快步走到榻邊抓起顧無憂的手一看,掌心一條黑線清清楚楚!
難怪這麼長時間不見他們出來,原來功力散去大半之後,她身上的顯影之毒失去控制提前發作了……他狠狠盯了雲翼兩眼,解下披風仔細給她蓋上,打橫抱起她就走。
戚凡見他抱着一人出來,面色沉沉,恐怕是雲翼出了事,連忙問道:“殿下,他們情況怎麼樣?”韓嘉面無表情,淡淡道:“戚侍衛請放心,雲盟主已大功告成,但要到明早纔會運功完畢,你們繼續守住這裡,顧小姐情況不是很好,我要帶她回去休息。”說完,足下一點,施展輕功,朝外掠去。
虎丘城外,紅柳河邊,垂柳圍繞着一幢從外面看來並不起眼的小院。
這裡是郊外,人跡罕至,樹木繁茂,非常靜僻,是韓嘉在江南聯絡打探消息的落腳點。見他回來,門口的侍衛連忙打開大門,他抱着顧無憂急急往裡走,穿過幾進庭院繞過幾折回廊,直到進了最深處的房間才止步。
房內紅燭高燒,羅幃低垂,緋色的冰夢綾從房頂一直迤邐而下罩住整個牀榻,榻上鋪着繁織羅衾,煙雨墨紋錦被,珠簾玉枕,帳內四角各掛一枚同心如意白玉環,牀頂垂着一顆巧奪天工的銀鏤鎏晶薰香球,散發出淡淡的龍涎香,哪怕是暫時的行所,也是奢華舒適。
韓嘉把她放到牀上躺下,蓋上被子,手指滑過腰間時不經意觸碰到一塊硬物。
是一個錦囊,取出一看,原來是一爿白玉雕鏤削制的扁盒並一隻精巧的金步搖。
這些物事,韓嘉當然識得,他原先的靖王府裡衆姬妾的香閨中不知有多少。
但是,就這麼一個看似普通的胭脂盒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丟開金步搖,托起盒子,打開,迎着燭光,不時偏轉角度,仔細端詳,燭光透過盒蓋上的鏤紋在牆壁上竟投映出一幅神秘又繁複的圖案,彷彿某種宗教符號。
末了,他湊近嗅了嗅胭脂的氣味兒,面上竟浮起了微笑,他輕輕嘆了嘆氣:“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誰知道竟會在你身上,真是你命不該絕。”
難道,男人也對脂粉有興趣?
然後,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桌上有現成的一套杯壺,他取出一把小刀,掂量了一番,又看了看牀上的人,終於動手將盒中的胭脂膏刮下約一半,丟入杯內,然後將熱騰騰的茶水傾倒杯中,拿起杯子晃了晃,滿意的看着那胭脂膏溶化成紅色液體。
他將剩下的胭脂連同金步搖小心的收起,端起茶杯向牀邊走去……
“姑娘?姑娘?”
一名梳小鬟杏子紅衣裳的婢女,捧着一團冰綃也似的東西,蹲在池邊試探地喚着。
屋子內靜悄悄地,楹幃低挽,霧氣繚繞,辨物不明,溫泉水面上一絲漣漪都沒有,沐浴了這麼久沒有聲音,莫不是受不了水裡的硫磺味兒,暈在池子裡了?
再往池裡探去——
突然“譁”一聲巨響,波光盡碎,瓊華亂濺,嚇得那婢女花容失色,往後連退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
水花落定,池面又恢復了平靜,可隱隱約約看見水中央立着一個婀娜的人影。
紅衣婢女驚魂未定,用力撫了撫胸口,方道:“姑娘,衣裳在這裡,奴婢服侍您穿上吧。”
“你出去,我自己會穿。”
紅衣婢女將衣服放好,轉身剛要出門,又聽得後面的聲音問道,“你們主子到哪裡去了?”
“京中有事,主子昨天就快馬趕回京城了。”紅衣婢女恭恭敬敬地作答,心裡卻想着,“任你再冷若冰霜,一提及主子的行蹤還不是巴巴地關心。”竟把她當做太子殿下一時興起在虎丘納的美人了。
官道上,馬車返程比來時要快得多,韓嘉支手倚在榻上,鳳目微闔,眼角的肌膚不時跳動一下,長指翻弄着一卷兩指寬的紙卷,彷彿心事重重的樣子。
昨晚的信鴿傳來的紙卷,附着一條令人不愉快的消息:謝於十日前抵京,密覲上,相談至夜半方出宮,內容不詳,後上急召左相沈怡墨和禮部侍郎範榆舟深夜入宮。
前方几聲急促的馬嘶,接着車身猛地一頓,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