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好, 夾道綠草如茵,微醺的南風從河岸拂來,帶來一股菱藻的清氣。
顧無憂輕快的打馬而行, 心情好得簡直不能再好了。想起謝逸之在藏書閣的承諾, “渡海而去, 不問世事”, 忍不住嘴角微微翹起, 簡直忘掉了身中奇毒、爲人做替的煩惱,手裡越發緊敲馬鞭,催促着馬兒朝前方已望得見輪廓的虎丘城關馳去。
忽然, 寬闊的官道上斜刺裡駛出一輛馬車,堪堪橫在路中間, 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馬奔馳速度太急, 不及控繩掉頭, 眼看就要撞上,顧無憂蹙眉, 手一撐,“騰”地向上拔起身形,在空中連翻卸力。棄馬、擰身、落地,姿態優美,正好落在車前。而馬車上亦有人躍出, “彭”地擊上馬頸, 只聽得一聲長嘶, 塵土紛揚, 硬生生將馬勢截下。
車簾微動, 一雙做工精緻、纖塵不染的白色鑲金絲官靴停在顧無憂眼前,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聲音:“上車”。
車裡有淡淡的龍涎香, 一張舒適柔軟的錦榻佔去了大半的面積,榻前案几玲瓏,隨勢而設,心思巧妙,榻下皆是大大小小的烏檀暗格,泛出幽幽的光澤,案几上擺着一套浮龍白玉茶具,一壺兩盞,雖不富麗卻讓人感到隱隱的高貴大氣。
榻上之人正提了壺往杯子中注入茶水,杯中漸漸冒出熱氣。
顧無憂此時也許最不願見的人就是他,但轉念一想,自己不久就會避世而居,前塵往事從此隔絕,倒把往日恩怨糾葛淡去了,向他大大方方道:“這麼巧,太子殿下也在虎丘。”
韓嘉聞言手一頓,放下玉壺,攏了襟領,重倚回榻上。他着一身玉色華服,金冠束髮,鬢角長垂,肩上隨意搭着一件暗金色滾玄邊披風,白魚龍服卻正好襯得他閒情落落,華貴難言。
挑眼打量,韓嘉敏銳地感覺到顧無憂有了一些變化:自帝陵一別,雖比那時要削瘦些,但寬額明眸,顧盼有神,羈塵難掩風骨,面上隱透笑意,身上散發出寧和淡然的愉悅,就算她不說話,不微笑,旁人也覺得她是歡喜的。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氣息,當一個人遇到了值得高興的事情,就算他再怎麼掩飾,那種脫了羈縻的心境,別人就算不想感染,也很難。
難道是爲了她喜歡的那人宿疾盡去?
一年只得出產四兩的御貢茶團雲峰瓊針此時在韓嘉口中嘗來卻滿是苦澀,別後數月的思念沉甸甸壓在心頭,悶得說不出話,妒意悄然滋長,他剋制着,道:“你要去哪兒,我送你。”
下意識地要拒絕,但一觸及韓嘉那含有莫名情緒的漆黑眼眸,不知爲何,猶豫了一下,顧無憂話到嘴邊又改變了主意,坦然道:“有勞,秋刀堂。”
入夜之前,馬車停在了離秋刀堂大門不遠處,駕車之人低聲道:“主子,到了”。
顧無憂心中記掛着替雲翼療傷的事,衝着韓嘉禮節性地笑了笑,說了一句“告辭”,便轉身跳下了馬車,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傍晚時候,最難將息,不知何時起了涼風,拂動着車簾,一擺一擺地不得安寧,像他此時的心情,那離去的女子的背影就在這一開一閤中時隱時現,終至消失在大門內。
韓嘉靠在榻上,從簾縫開合處看着她步履輕盈的離去,眼中的陰霾伴隨着痛苦閃過,他微闔了眼,似不願被別人窺見他的痛苦。
半晌,駕車之人才聽到他冷清威嚴的聲音:“走吧。”
秋刀堂,紫竹林畔。
“錯情刀的魔性可以消弭?”
雲翼癡迷武學,斷不肯因爲錯情刀的魔性自廢武功,如今聽說有法可法可解自然是半驚半喜,又有些不信,“要怎樣才能祛除魔性?”
能幫到他,顧無憂自然也是高興的,遂將謝逸之教給她的法子細細跟他講了一遍。
“你要將自身靈犀賦的功力過給我?”雲翼笑容漸漸消失,眼中快速閃過幾絲異樣,語調冷冷。
她早有預料,像雲翼這種人怎會平白無故接受她損耗自身修爲來救他?“你可以不接受,除非你從此不再使用錯情刀。”
雲翼眸色沉沉浮浮,變化極快,像在抑制着什麼,放在桌上的手漸漸握成了拳,復又放開。突然,他擡起頭來來,朝着顧無憂一笑,“你真決定這麼做?”他本身也是武林有名的美男子,這一笑一問意味不明,迷茫燈火之下更顯魅惑。
顧無憂見他臉色陰晴不定,只以爲是傷害了他男子漢大丈夫的自尊,竟要依靠女子損耗修爲來救,心裡不禁有些好笑,道:“當然,這世上會靈犀賦的人除了黑水教教主和我之外,我師父略懂,再無他人了。”
雲翼不語,微垂了頭,抿脣如刀刻,頰旁散下幾縷墨發,一雙手已握得青筋迸現。顧無憂沒有注意,繼續道:“到時必須擯除雜念,切忌心神恍惚,你有什麼顧慮不能存在心裡,哪怕稍有猶豫,都會影響……”
“夠了!”雲翼低喝一聲,猛地直視顧無憂,眸光澄澈又氣勢逼人,讓她無端感到一陣心慌——一種被看穿的心慌。
“因爲不能接受我的感情,所以損耗畢生功力來救治我,好抵了你心中的歉意,對嗎?”
“畢剝”,結團的燈芯爆了,微弱的聲響襯得室內有點靜。
顧無憂看那搖曳的燈花,有點怔,晦澀、紛繁、不定,他的確說中了她的用意。
雲翼只是善良重情,但並非遲鈍,相反他早就明白她、瞭解她、體諒她,只是不願說出來。從謝逸之帶她來秋刀堂那天起他就明白了,她千里迢迢來虎丘爲的是他,她奪擂尋花爲的是他,也斷斷續續得知她中毒無治爲的還是他。
在秋刀堂裡二人雖則守禮自持,但謝逸之那看似不經意卻時刻流連她身上的眼神,還有她笑意盈腮欲語還休的樣子,早已泄露天機。
武林中那些老古板對這兩師徒投去疑惑的目光時,他三言兩語笑談中就抑止了流言;知道她被韓嘉帶走陷在帝陵,他施展輕功疾馳三天三夜趕到山下救出了她……沒有怨,只有憾,遇到得太遲,他所能做的,只有這麼多。
這比世上大多數虛僞自私的男人(女人)不知高尚了多少倍,有的人明明只愛你三分卻能表現得像十分那樣驚天動地,有的人卻深埋十分愛意卻只肯表露兩分。
默默地付出並不代表不會受傷害,雲翼可以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可以付出,可以得不到迴應,但絕不可以被憐憫,或者將自己的心意拿來作爲交換。
你不愛我,沒關係,但不要因爲愧疚來彌補我。
她無法回答,只要不愛,怎麼回答都不會令對方歡喜。
她溫和地平視他,輕聲道:“自廢武功於你來說還不如死去,生或死只在你一念間,給你一天的時間考慮,明天此時,我在房中等你。”說罷,衣裾一旋,似漾起小小漣漪,出了門去。
門沒有闔嚴,溜進來的風吹得燈光重重搖擺,晃得人頭暈,雲翼抽出了錯情刀,脣邊泛起苦笑,黯黯的刀身,愁極斷天涯,像一個灰色的夢,撫摸刀背,冰涼的觸感驚醒了他,還刀入鞘,看來的確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門又被打開,腳步聲響起,在他身後停下。
雲翼沒有回頭,也毫不驚奇,彷彿背後長了眼睛,知道來的是誰,緩緩還刀入鞘:“我考慮過了,答應你的條件”。
韓嘉隨手掀掉披風上的兜帽,露出愉快的面容,道:“雲盟主一向是識大體顧大局的人,如此,下月初八,三國英豪齊聚汴京,‘鷹揚會盟’上大晉又多了一分勝算。”
“殿下這樣重視這場比試,令雲某好奇,另兩國派了何人出戰?”雲翼淡淡道,“還有,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破除心魔,練成錯情刀?”雲翼慢慢轉過身,直視韓嘉,目光如刀鋒,“我可以答應你,但是不要利用我師妹,也不要將其他人牽扯進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韓嘉不緊不慢地答道。
雲翼忍住不滿,平靜問道:“奚流紅如何知道靈犀賦療傷攏神的效用?”
韓嘉一直低垂的睫毛下銳光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無法注意。
他略側了頭,看向雲翼,語帶春風,聲音沒有溫度,卻有一絲讓人無法察覺的諷意:“雲盟主不是也默認了她助你一臂之力嗎?看來,生死關頭,人都是自私的。”
雲翼緊緊抿了脣,不語,濃眉如聚峰巒,他沒有解釋,也沒辦法解釋清楚,更不需要向韓嘉解釋,韓嘉這種人永遠不會明白這種用意和心情。顧無憂既然願意主動耗費功力救他,就是一種表示:我沒有辦法迴應你的感情,但也不希望欠你什麼,除了感情,什麼都可以補償給你。他當然懂,所以也接受,不想讓她覺得欠自己什麼。
各有所得,清清楚楚,互不相欠,也許,這是他和她最好的結局。
韓嘉輕咳一聲,“此次鷹揚會盟雖說只是三國的一次普通聚會,但堪輿圖重現的消息引起了他們的異動,兩國心懷鬼胎,各自帶了高手入京,存心一探大晉武林虛實,北夏王自己已是一流高手,其隨身不離的燕雲鐵血十三騎亦個個是高手,是原氏幾百年留存的一支神秘的暗衛,據說各有異能。楚郢方面還不太清楚,不過其國小勢弱,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威脅。”
雲翼微不可聞地嘆口氣,心裡和臉上同時蒙了一層陰影,從此,就和官家打上交道,不知是對是錯。
“爲國爲己,我都會盡力,殿下請放心。”
韓嘉正跨出門外,聞言微笑道:“雲盟主,身爲大晉子民,不僅僅只是盡力,而是不論用何方法也要獲勝。”
夜風中飄來他遠去的聲音:“明日會有一道聖旨到,恭喜雲盟主,被聖上欽封爲‘錯情侯’,從此秋刀山莊將是大晉第一個護國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