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無憂撫摸着謝逸之給她的那隻玉笛, 玉笛曾被孟櫻的內力震裂,笛管上幾道淺淺裂紋碦着她的掌心。
清脆的珠簾碰撞聲響起,謝逸之憑簾而立, 眼底有淡淡溫柔。
心裡頓時安定, 只要他在, 她便有所依傍。
“我暫時要回天機宮閉關一個月。”
“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行”, 聲音雖溫和但堅決, “閉關修煉要絕對不受外物干擾,澄靜神念,你在宮裡, 我有牽掛。”
顧無憂默默轉過身去,有點賭氣。
他伸出手想要撫上她的秀髮, 卻無法觸碰, 繾綣過濃, 更難離別。
“無憂,一月之後的決戰, 我不希望你去。”
這一戰是他成名以來唯一沒有把握的一次,如果真的回不來,對她許諾太多,是不是又會變成辜負?
他慢慢收回手,過了許久, 道:“我走了。”
待到顧無憂回頭時, 只見簾櫳微動, 日影碎熔, 伊人已失。
北夏使團即將離開, 相府忙得一派花團錦簇,人仰馬翻。
宣帝爲表示對這場聯姻的重視, 將沈慧心晉封爲公主,以宗室身份出嫁,鹵簿、嫁儀、金銀、器物等事宜皆由宮中採辦,但沈府隨置也不少。
奚流紅中的毒已經拔清,皇室旁支宗親淮南王認了她做義女,留在宮中陪伴皇后,她與戚凡的婚事卻無人再提。
顧無憂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覺周圍人聲鼎沸起來,原來到了一處熟悉的所在,天香樓。
像被無形的手牽引着,神差鬼使走上了二樓,來到當年第一次來汴京坐的那個靠街的桌子。再擡眼,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她此時最不想面對的人。
韓嘉一轉頭見到她,也是一怔。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帶,還像做皇子時候一襲青衫就出來了。
他深潭般的眸子裡漾起漣漪,“既然來了,就坐坐吧”。
現在掉頭就走,未免扭捏,顧無憂只得在他對面坐下,轉頭望向樓下的大街,繁華如昔,車如流水,錦繡景象,流年偷換,光陰暗轉,兜兜轉轉過了許多年,終於從懵懂初萌走到今天的謹慎相對。
“淑儀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似斟酌許久,韓嘉道。
“淑儀?”顧無憂反應了半天才記起來,“淑儀”不就是孫皇后的閨名,他指的是……那天晚上?
顧無憂頓時臉上猶如火燎,忙端起一杯茶藉以遮擋尷尬:“嗯,那個,沒事。”
“無憂”,韓嘉輕輕按上她放在桌上的另一隻手,“我……”
“啊,那個……”顧無憂縮回手,跳起來,強裝鎮定,“我忽然想起還有點東西要買,你先忙,我走了!”
韓嘉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彷彿還留有那人的餘溫,眼神一點一點變得陰鶩起來。
他本想告訴她孫淑儀只是權益之計,給他時間,他要她做他的皇后,可她沒有給他機會,逃掉了。
謝逸之……韓嘉的心彷彿被一根弦勒得發澀發苦,登基以來,他故意忽視的那種對謝逸之的恨意又漸漸清晰。
他有什麼?他有的,我都有,甚至比他還多,爲什麼你還是喜歡他?他放在桌上的手慢慢蜷成了拳。
半響,他忽然在空中打了個奇怪的手勢,一條人影立即像幽靈般從人羣中閃現,這時熙熙攘攘,誰也沒有注意這位公子的桌對面的人由一個大姑娘換成一個神情沉鬱的男子。在接替韓嘉成爲暗宗之主的秦破舟看來,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彷彿剛剛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破舟,原先準備好的兩千護衛以及暗宗高手可以開始調令了,務必在趕在決戰之前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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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之城立在濃霧籠罩的山峰絕頂,祭臺高百尺,似近又遠。
顧無憂恍恍不知身在何處,在空中浮浮沉沉。忽然她看到祭臺上有一個白色身影背對着她,山風吹起他的衣帶,那熟悉的感覺使她下意識認爲是謝逸之。
她大聲的喊他,希望他回頭,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喉嚨居然發不出聲音了!
那白衣人似乎聽到她的心聲,緩緩回過身來,正是謝逸之,他的胸口突然詭異地出現一個血洞,他朝着她的方向微笑,然後身形一晃,從祭臺掉落……
“啊!”
翻身從牀上坐起時,顧無憂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冷汗涔涔,心“突突”地急跳個不停。
一撫胸口還陣陣錐痛。
她擦了額頭的汗,幸好只是在做夢。
一個月的時間並不算太長,後天就是決鬥之期。
窗前熹光淡淡投在牀邊,滴漏銅魚剛指到四更,方纔的夢境就像真的發生在眼前,那血的顏色是如此怵目。
顧無憂緊握雙手,指甲深深刺入了手掌。
不,師父,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和你分開的。
這個晦暗不明的夜裡,她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心。
“你要去黑水之城?”楚皓雪並不吃驚。
“如果不去,我怕會後悔。”顧無憂恭敬地跪在她面前,垂着頭。如果她擡頭,她會看見楚皓雪臉上悲哀的神情。
去了,不會後悔,卻會傷心。
楚皓雪看着女兒,並沒有將這番話說出來,也許是流着相同的血液的緣故,母女倆天性中都對感情有驚人的執着和一往無前。
“你走吧,兩天,若你的輕功夠好,剛好可以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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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寒料峭,風吹得透骨冰涼,快到小寒了吧?謝逸之撫上襟領,那微微凸起的銀繡暗紋摩挲手心,曾有個姑娘伏在那裡哭過,領上彷彿還餘留着她溫熱的淚水。他望向遠處籠在雲霧中的羣山,在虛空中想像着她此時應該在做什麼。
黑水之殿的大門被推開,顧如蘭深衣木簪緩緩步出,迎着他的對手走去。
與此同時,山腳下,一支輕便的晉朝騎兵在蜿蜒的小路上疾馳,馬蹄裹着布,發出悶悶的震動,蹄後揚起的煙塵混入雲霧中,隱蔽了行蹤。
顧如蘭道:“我一直有個疑問。”
謝逸之擡眸。
顧如蘭道:“她真的死了?”
謝逸之聞言眸中光閃,神情莫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顧如蘭微愣,嘿然良久道:“是,或不是?”
謝逸之垂下眸子,隱約間只瞧得他脣角輕揚,“你若勝了,我死前自然會告訴你。”
顧如蘭在腰間一拂,手中頓時多了一杆通體黝黑玄鐵所制的儀杖,長約五尺,柄首浮刻篆紋“九曜”二字,帶着年代久遠的冷冷幽光。
謝逸之亦反手掣出一柄冰燦雪砌的劍,盈盈一握,轉動間流輝湛湛燦若星河,停留在他手中的像是一段光束。
顧如蘭盯着他手中的劍:“搖光劍果然還存於世上。”
謝逸之揮手拂過劍身,五指連彈,彷彿春日奏琴,搖光劍爲他指上貫注的天魔內力所激,鋏聲清越,光芒暴漲吞吐不定。
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劍上,膚色隨着急促的鋏吟起了奇異的變化,逐漸轉成了一種罕見的玉色,卻無法用世上任何一種玉的顏色來比擬,露在外面的手、頸肌膚呈現瑩潤的光澤,烏髮更墨,脣若丹砂,眸色更厲,神隨意走,精、氣、神均達到人能達到的最巔峰狀態。
顧如蘭見了他的異狀,瞳孔微縮:“天魔大法?!”
謝逸之清嘯一聲,振袖縱身,搖光劍在半空中化作千萬條利箭向顧如蘭射去,劍意霸道,氣勢捭闔,如排山倒海壓頂籠罩!
顧如蘭知曉天魔大法的厲害,絲毫不敢輕敵,左腳踏出半步,九曜順勢一格一帶,將劍身上的天魔勁力引向旁邊山石。
杖劍相觸的一剎那火星迸濺,在山谷裡發出巨大回響,一時間山搖石滾,簌簌掉落。
巨響未歇,草木未靜,空中聞得一聲悶響,二人對了一掌,身影倏地分開,穩穩落定。
剛纔雖只彈指之間,二人已過了十數來招,論招式謝逸之的天魔大法邈若落星,倏忽進退,簡直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顧如蘭的九曜杖法發若雷霆,止若清波,靜歇隨意,傷人無形。
這兩種武功都是世上不傳之秘,多少智者天才苦思多年的智慧菁華,一旦鬥將起來短時間倒是未分伯仲,單論內力而言,一月之前謝逸之未練天魔大法,較顧如蘭還差了一點,如今二人卻是不相上下。
顧如蘭暗凜,天魔大法的修練乃是逆經脈而行,爲求速達不惜劍走偏鋒,對敵時只要接觸到敵人的肌膚便可使天魔勁力透入對手體內震傷他的腑臟,甚者可使其經脈寸斷,如不是自己將那一步的角度和出手時間計算得分毫不差,剛剛便吃了大虧,九曜杖一擋一粘,用武學中最簡單的四兩撥千斤卸去搖光劍涵注的天魔內力,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