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劉岱和潘楠帶着組員去澳洲集訓。崔啓、湯湯一衆人等因爲備戰世界盃莫斯科站留在了上海訓練基地。除卻何奈外,大家大都是第一回到澳洲訓練的年輕人。湯湯反覆告誡薇曼要準備好防曬的東西,還貢獻出了自己的雅漾小橙盒,不過在行李打包完成的時候她幽幽來了一句,其實我告訴你這個也沒什麼大用,凡是去的人,沒有不被曬傷的,任你原先怎麼個白法都沒轍。
何奈坐在飛機的最後一排,那是他習慣的位置,足夠安放他的大長腿,也足夠看到機艙裡夥伴們的情況,側過頭去還能看到漂亮的雲層。
大家都很興奮地說着話,拿相機激動地拍照,還拉上了潘楠。潘楠嘴上不情願說着幼稚,動作倒是很主動,毒舌的樑瑜擺出了點師兄的架子,不忘給隊員們潑盆冷水:“現在高興,那邊練人你們可有罪受的了,是不是何奈?”
突然被點了名,還在發呆的何奈一個激靈,喊了聲“對”。機艙裡瀰漫着歡快的氣氛。他突然感覺有些無助。
並非因爲被耽誤了訓練擔心無法恢復,他對自己的身體與天賦總是有着很大的信心,他相信自己能做下來外教佈置的種種讓人叫苦不迭的任務,相信只要肯練肯聽教練的話明年世錦賽依然可以取得好的成績。新的指導張岱與薇曼,都不是強迫壓制類型的人,很合他的脾性。
而是關於那天與薇曼不成功的談話。關於,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接近她,讓她接受自己。最開始在隊裡談的女朋友,都還比較容易用幾句好話或好看的包和衣服打發。
怎麼想這個過程都覺得頭痛,做不到讓雙方都不尷尬的自然。
他想,喜歡一個人就是這麼玄妙的事情,錯過了本可以自然發展的時間,就只能用更多的時間與努力去彌補。
到澳洲的那天晚上何奈去麥當勞買了兩杯果汁,以“第二杯半價,圖折扣買了兩杯”的蹩腳理由把其中一杯遞給了薇曼。當時周圍還零散地站這幾個人,薇曼沒拒絕接了過去,含混地說了聲謝謝。
潘楠當時正站在通風口抽菸,她長長吐了一口煙霧。她沒王義那些男教練煙癮大,但基本每天都雷打不動要來上一根More。深綠色的軟盒,咖啡色的煙身,煙做的很別緻,上面還有漂亮的花紋。
她眯起眼睛,含笑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他們一眼。
何奈快步離開的時候莫名覺得自己有種落荒而逃的感覺。
薇曼注意到潘楠的眼神,心裡有點慌。她似乎有看透人心的本領,不用多說什麼就把隊裡一切人心的動態納入己手。薇曼低頭去看手機,身在國內的湯湯向她訴苦,說敏哥(湯湯的教練唐敏)今天發神經一樣連打帶罵,今天湯湯來月經痛到不行跟他講,他直接扔下一句沒事要她下水。
“操,他又不是女的,懂個屁。疼死老子了。”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湯湯的滿腹怨氣。每當這個時候薇曼就格外慶幸自己攤上了個好脾氣的教練。湯湯在唐導那裡受了氣,回到宿舍總能摔枕頭並破口大罵來發泄一下,大呼一番命運的不公與教練的殘酷。若是依着自己的個性把委屈憋在心裡,肯定會整出毛病的。
不知道是不是夜裡開空調睡覺的關係,第二天薇曼就覺得鼻塞難受,嗓子幹癢灼痛。可是她還得忍着不適往水裡跳。外訓一向的原則就是大強度,提速度,被戲稱爲“只要練不死就往死裡練”。撐着練完又過了一天,她的症狀沒絲毫好轉,反而開始劇烈地咳嗽,覺得整個胸腔就像要爆炸一樣。隊醫看了下情況,只說是感冒正常的症狀,不妨礙她下泳池。
她在心裡暗暗罵他冷血。簡直沒一分一毫的同理心!
午後做完蛙跳和牽引後,薇曼的腿就止不住地抖,練出發的時候甚至直接丟臉地掉進了泳池,還嗆了一口水。訓練的時候她感覺體力明顯跟不上,只能機械地一次次划水,轉身,心裡默唸着現在遊了多少組,還有多少組。
眼中只有水和池壁,耳邊只有水聲,她慢慢竟然有種絕望壓抑的情感從心裡漫上來:每回都是這樣,想要調整的時候加大強度,想要強度的時候又調整,最近好不容易有了外訓的機會,卻因爲身體抱恙成效甚微,只覺得越遊越慢,手臂越來越硬……
最後結尾是一組快的200米。她實在是遊不動了,遊了一個來回就停下來扒着水線大口喘氣。但凡還能忍耐下去她都不會這麼做的,可那一刻她只覺得再不停下來自己似乎都要掛了。潘楠拉了她一把,她艱難地爬上岸去,用哀求的口吻說:“楠姐我要死了,我真的很難受,實在是練不動了……”
結果她被外教狠狠罵了一頓。她只看得懂他憤怒的表情,聽得懂幾個不太好的詞彙。潘楠聽不過去,直接開始跟他爭論,兩個人情緒都很激動,把英語講得飛快,還配着種種激烈的手勢。做翻譯的小助理在一邊完全插不上話。她茫然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張導走過來拍下她的肩,示意她先回去。
薇曼拿着毛巾慢慢走到淋浴間,只覺得每個關節都痛得厲害,動的快了點都能聽到腿上咔咔的響聲。打開噴頭,她閉上眼睛,扶着牆壁,溫熱的水流過身體,讓她覺得舒服了些。
薇曼換好了衣服,她看到鏡子裡自己蒼白到有點嚇人的臉色。她不想這樣回賓館面對隊友,也不想回泳池看外教與潘楠爭執的結果。她徑自出了訓練區,往西邊的雕塑公園走了過去,澳洲灼目的陽光就這樣照在她的身上,平日裡的曬此刻她覺得很好,至少足夠溫暖。
她突然不想游下去了。
體能被逼到極限的痛苦,咳到死去活來還要下水訓練的委屈,被外教指責的歉意……
她想到十四歲那年天真的自己,喜歡戴上泳鏡與池水作伴私密的感覺,喜歡藏着不爲人知的感情的喜悅。那時候,她天真也明媚,沒心又沒肺,完全想不到“游泳”二字在將來於自己非凡的意義。
她想到在省隊,特別是進了國家隊的日子,真的喜歡練的時候越來越少,難受與隱忍的時候越來越多。她沒了週末,沒了節假日,沒了家人陪伴,只住着狹小的宿舍拿着一點可憐的八百塊錢工資——這是隊裡的人們都吐槽不止的——試着追逐那個看不清的未來。
追求極限到了最後,真的就是與游泳池的鬥爭。練到崩潰,咳到難受,可想想不如人意的成績,教練訓話時的諄諄教導,還是得痛苦地皺着眉往凌晨只有十幾度的水裡跳,在划水的過程裡傾聽水聲,感受自己的心跳。
她想到自己小的時候還有一個努力的原因,就是能夠在國家隊每天見到心心念的何奈。她記得游泳館裡初見面他日光下年輕俊朗的面容,記得他溫和地笑衝陌生的自己招手,記得電視上看他比賽他驚人的划水效率和最高領獎臺上的意氣風發。解說們反覆強調,他是難得一遇的天才。
可是,當真見到了以後,才發現他並非自己偷偷想象的樣子。他也會發脾氣,也會不理智,也不免俗地喜歡妖媚性感的女郎……
當何奈與教練的矛盾、與高琳的戀愛與分手通通曝光在網絡上的時候,薇曼的媽媽還給她發微信,告訴她在隊裡只好好游泳就好,千萬不要和這種衝動不靠譜的人談戀愛云云,順便偏激地一棒子打死了游泳隊所有的男士。
假如,自己沒有進國家隊,就按部就班地讀高中大學直到研究生,再找一份清閒的工作,結婚生子,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若是那般是不是就不用面對運動員非人的壓力,身邊人意外的變化……
她走得越來越累,自內而外都是疲乏的氣息,連訓練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感覺。於是薇曼坐在路邊的蔭涼下把頭埋在手臂裡,只聽得到風吹梧桐的沙沙響。
不知道多久後,有一個人坐在了她身邊。她敏銳地感到,那是何奈。她對他,從來都有着神奇的第六感,每每把自己都嚇一跳。
他終於打破沉默說,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溫潤而沙啞的,熟悉的聲音。
她終於沒能繃住最後的防備落下淚來。雜念隨着眼淚一同被清空。
再後來的日子裡她會想起這一天,記得那個輕輕拍着自己背的人用堅定的口吻同她講,薇曼,你要堅持,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本自恃看過不少書,不相信時間能治癒一切這種天真的話了。可她其實沒有,她還相信,只要是出自他的口中。
太多心想未必是事成。
就像,她曾經想過那麼多次要忘記他,曾經試着說服自己這已經不是自己原先喜歡的那個人。
最後,也都沒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