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晚上洗漱過要睡了, 小寧兒給林嘉鋪牀。林嘉坐在牀邊,微微側頭看着身邊的這個小姑娘。
出嫁的時候,凌昭把她的身契給了她。
人不同於物件, 人是有想法有感情的。那些嫁妝或許有一天會花用了沒有了,但這個人會一直跟着她。
林嘉以爲, 她們兩個之間,會隨着時間的推進, 有更多的默契和忠誠。
結果是她天真了。
小寧兒原來從來不曾是她的人。
就像住在排院裡那時候那樣, 杜姨娘使喚着婆子丫頭, 但婆子丫頭屬於凌家, 不屬於她們。
當有更好的去處的時候, 她們飛一般地收拾包裹就走了, 毫不留戀。
“小寧兒。”她喚了一聲。
小寧兒彎腰抖開被子:“嗯?”
林嘉輕聲問,“給張安下的是什麼藥?” ωωω◆Tтkan◆¢O
問得太突然,以至於小寧兒這樣機靈的人都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
被子從手裡滑落,小姑娘遽然轉頭看向林嘉, 張張嘴, 卻說不出話來。
林嘉問:“是什麼藥?”
林嘉幽幽地看着她。
小寧兒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她一直都害怕這個事被林嘉知道。
世人講尊卑。君尊臣卑, 父尊子卑,夫尊妻卑,主尊僕卑。
不孝忤逆之所以是重罪,就在於以卑凌尊。
她是陪嫁丫頭,卻給姑爺下藥。
不論張安這個人後面做了什麼, 有多麼可恨可惡, 甚至林嘉已經與他義絕,都不能改變她給主家下藥的事實。
這是背主。
若是在凌府裡做這樣的事, 大概就會被杖斃了。
林嘉一直是個溫柔可親的主人,從來沒讓小寧兒這麼害怕過。
她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一種褐色的粉末,遇水即溶……季白管事給我的,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只、只說,但凡張小郎在家,就給他喝,要、要在同房之前喝。”
林嘉屏息許久,才問:“季白有明確地說過,是凌九郎叫你做的嗎?”
“有,說過。”小寧兒道,“我當時害怕,季白管事親口說的,說是公子讓做的。”
她哭起來:“我不敢背主的,因是公子讓做的,我才做的。”
她以爲這是解釋。
可恰是說明,在她心裡,凌昭纔是真正需要服從的主人。
且她的內心裡,甚至可能覺得,凌昭也是林嘉的主人。
妾室也好,外宅也好,夫主也是主人。
林嘉能夠洞悉小寧兒的內心想法。因凌昭身邊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
她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日子小寧兒記得太清楚了:“就是,就是姑娘回門的那一日。”
她道:“那天,信芳管事來了,和奶奶在屋裡說話。南燭在門口對我招手使眼色,我就出去了。季白管事,藏在巷子裡。我真的,我真的很怕……可季白管事說,這都是公子的意思。”
林嘉只覺得窒息。
她還清楚地記得回門那天天氣有多麼地好。
她笑着告訴他她一切都好,讓他不必擔心。
他神情淡淡地,一如以往。
他說,那就好,以後好好過日子。
她真的很認真地在好好過日子了。
可他從那日開始,叫小寧兒給張安下藥。
不,把張安這個名字塗抹掉。這個人是張安或者李安、趙安都不重要。
應該說是,從那日起,他叫小寧兒給她的結髮夫君下藥。
凌熙臣。
林嘉緊急抿着嘴脣。
有些東西無法阻止地在腦海裡閃過。
【你也別怕,你以後要跟的人可比你那繡花枕頭慫包相公強百倍,他可是真正的大家公子。】
【翰林得償所願,這下大家都踏實了罷。】
林嘉看過那些有張安簽字畫押的字據,大小金額不一,亂七八糟的。
但林嘉還記得她看到了日期落款。
張安的確是被人做局誘賭沒錯,但這局發生在什麼時候?
——在他去了淩氏族學之後。
是誰、什麼時候把張安推去了淩氏族學?
是凌熙臣。
凌熙臣在她回門的那天,與她說完要好好過日子的話,轉身出了垂花門,告訴張安,可以薦他去淩氏族學。
這種事不是急事,可當天晚上信芳就急慌慌地趕到張家把這件事敲定了。
同時,季白在巷子裡給了小寧兒藥,要她給張安下藥。
張安的確是張家破碎的根本原因。
可在別人做局誘賭他之前,他只是一個有着許多常見缺點的普通的少年郎。
圓滑、虛榮、軟弱、沒擔當、貪圖安逸,可這些,不至於讓他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裡就妻離家破。
林嘉不想去想,可一條條信息在腦海裡化作了筆,抹下一道道線條,自己勾勒出了完整的圖畫。
時間、動機、手段都那麼清晰明白。
林嘉微微地俯下身,呼吸亂而重。
小寧兒嚇壞了:“姑娘,姑娘!”
林嘉按住了心口,努力地把呼吸控制住。
“你出去,我一個人待一會。”她說。
小寧兒哭道:“姑娘,你罰我吧!”
林嘉的聲音極輕:“我不罰你。”
人只能處置屬於自己的東西。
小寧兒身契雖在她手上,卻根本從來不曾是她的人。
小寧兒哭着出去了,一個晚上輾轉反側地沒睡好,第二天頂着黑眼圈起來。
去給林嘉梳頭,卻見她已經自己梳好了。
她放下梳子,擡起眼從銅鏡中看小寧兒。小寧兒從她臉上也看不出來什麼。
從前的姑娘是十分愛笑的,在排院裡是,在張家更是。
是能感覺到她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
這次再見到她,小寧兒就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生命力不見了。她的笑也變了。
沒有那種明媚的、自然的、偶爾敞懷歡暢的笑了,她總是笑得淺淺淡淡。
私底下,馬姑姑說:“受驚嚇了,緩一陣子就好了。”
小寧兒不知道林嘉那天晚上到底遭遇了什麼。但她感覺到,把林嘉變成這樣的應該不止是那一個晚上的事。
她連現在住的院子也不願意費心去打理。後來還是季白管事搬了許多盆栽的花木來裝點了主院。
季白管事的品味帶着富貴氣,到底跟姑娘的品味不一樣。
這個院子看着也葳蕤繁盛,可與張家小院那時的感覺截然不同。但她……也不在意。
用完早飯,林嘉道:“小寧兒,我們做點心吧。”
小寧兒“咦”了一聲,低下頭去:“好……”
兩個人往前院去。
馬姑姑在前院練功呢,刀光閃閃的,見着她們兩個到前院來,很高興:“又做點心啊?”
林嘉微笑:“是。” wWW⊕ ttκΛ n⊕ ¢○
看着林嘉在廚房裡忙,馬姑姑還問小寧兒:“怎麼了,怎麼耷着個臉?”
小寧兒支吾:“沒睡好。”
找藉口竄了。
林嘉照樣把點心裝了籃子給了小寧兒:“去吧。”
好像昨日的事都不曾發生過似的。小寧兒惴惴,挎着籃子快步出了門。
往日她都會機靈叫賣,中午前就能回去吃飯。今日裡提不起興致,賣得不好,也不想回去,自己吃了兩塊點心充飢。
日頭更高了,她還在街上徘徊,正想着這樣不行,還得打起精神來,忽見兩個男子從館子裡出來,左右看看,對她招了招手。
點心又賣出去幾塊,小寧兒低頭整理籃子,忽聽身後兩個男子道:“這個張安也是神奇,賣了房子、布莊,就這麼消失了。”
張安、布莊、消失。
小寧兒愕然回頭。
兩個男人看過來。小寧兒心裡打了個突。
探花郎金屋藏嬌是不能見人的事,所以每次凌昭來,林嘉都緊張地讓他快走。小寧兒心裡也明白的。
她忙強作鎮定,扭身走開,一鑽進人羣裡就加快了步子,趕緊回家去了。
敲開門,馬姑姑開門:“小寧兒,你回來啦。”
“怎麼這麼晚?”她問,“我們都吃過飯了,你吃了沒有?”
小寧兒想說剛纔遇到的那兩個人的事,可話到了舌尖上又吞回去了。
馬姑姑是凌九郎的人。她還是決定去跟林嘉說。
府裡選丫頭,相貌是第一關。小寧兒相貌不過關,幾次選丫頭都被篩下去了。府里根本沒她的立足之地。
她是沒有機會到凌九郎跟前伺候的。
她的前程,終究還是跟林嘉捆在了一起。
同樣的錯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到了裡面,林嘉坐在榻上似正出神。
小寧兒喚了聲“姑娘”,把街上遇到的兩個男人的事說了。
林嘉怔住:“找張安的?”
“是。”小寧兒說,“他們提到了布莊,說張安就這麼消失了。怎麼聽,說的都是張小郎。”
小寧兒問:“姑娘,要告訴公子嗎?”
林嘉想了想,懷疑還是賭債的糾紛。她道:“不必,有人找張安,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小寧兒也才反應過來。
是啊,找張安,與她們有什麼關係。林嘉都和張安已經義絕了。
她就是因爲昨天的事,心神不寧,才一驚一乍了。
她有心想問張安去哪裡了?怎就消失了?難道真是被賣了?
凌九郎沒管他嗎?
每個人所知道的信息都不全面,不全面的信息便容易導出不正確的結論。
小寧兒此時忽然明白了昨晚林嘉爲什麼面色蒼白,呼吸又亂又重。
凌九郎都能給張小郎下藥。
那如果、那如果張小郎被誘賭得家破人亡也是凌九郎安排得呢?
林姑娘不願意做妾,一心想要與人平頭正臉地做夫妻。
凌九郎把她嫁出去。
然後毀了她的家。
打碎了她的堅持與信念,敲斷了她的脊樑。
讓她如今連做妾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安於在這裡靜靜地做一個外宅。
小寧兒只覺得背後發寒。
林嘉等了一天,等到天色暗了,問馬姑姑:“季白今天不過來嗎?”
馬姑姑道:“沒過來,大概明天會來吧?”
以季白過來的頻率,今天不來那就明天來,總歸超不過三天去。
林嘉點了點頭。
馬姑姑問:“找他有事啊?”
林嘉道:“不急。”
不急,她在這裡,哪裡也去不了。經歷了那樣事,她如今在沒有人保護的情況下,甚至不敢邁出院子的門。
他在家中守孝,還有近一年的時間。
都不急。
等明日季白來了再說。
她要季白傳個話。
她要見他。
有些事,即便揭開了血淋淋,她也想要個明明白白。
不能像現在這樣,暗夜裡心裡生了鬼,吞噬着人心。
她更希望,他能站在她面前,從容地告訴她,都是誤會。
都是假的。
他不可能是那樣的人。
第二日季白中午來了。
他總是撿着飯點的時間來,或午飯,或晚飯。
因這個時間,人都在房子裡,街巷上人就少,看到他的人就少。
林嘉道:“我有事找他,如果可以,請他這兩日方便的時候,過來一趟。”
“咦?”季白道,“好。”
想問什麼事,又想林嘉既是非要見凌昭,定是不方便告訴他的事。便不問了。
林嘉還特意囑咐他:“不必急。”
季白道:“好。”
季白回去了。
該是歇午覺的時間了,林嘉回了屋裡。
馬姑姑跟小寧兒說:“我上趟街。”
成日裡待在小宅子裡,馬姑姑悶得慌。
她功夫雖好,卻本來不是護衛。她男人才是凌昭的護衛。
她孩子大了,在山門裡學功夫,有師父管着,不用操心。她便跟着自己男人在京城隨着凌昭,夫妻不分開罷了。
但她是女子,去了京城後又頗受後宅喜歡。
侍郎府的女眷出門,喜歡讓她跟着,比男僕更方便。
凌昭因此將她算進編制裡,也給她開一份工錢。
只現在成日裡跟着林嘉住在這邊不出門,實在悶。
下午趁着林嘉歇午覺,她就上街轉一圈。也沒多遠,隔三四條街,就有商鋪街,很熱鬧。
這片坊區住的都是殷實人家,治安不錯。青天白日的,也不會有事。
林嘉本來在這裡,也是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又不是坐牢,沒什麼不放心的,便去了。
林嘉回了屋裡,並不想歇午覺。根本睡不着。
便拿本書,歪着看。
忽然窗戶打開,跳進來個大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