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小城人並不十分在意,當然,學校裡那些趕時尚跟潮流的學生除外。雁城中學北門外的商業街上,早在數天前,每家店鋪門邊就已經開始營造聖誕節的氣氛,點綴得珠光寶氣的聖誕樹,式樣繁多極盡精巧的聖誕禮物,還有包裝精美收工細緻的賀卡和明信片。到了平安夜,學生都涌出來,一個蘋果用塑料紙包裝一下立時可以買到五元錢一個,而且還是供不應求。
韓霄對這些生意人的眼光和頭腦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他一個農家少年,深刻體會到父母掙錢的艱辛與不易,平日裡零花錢幾乎就是零預算。況且,說到底聖誕節不過是西方人的節日,骨子裡保守的他真沒覺得這日子對他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有點遺憾與感傷的倒是中國文化傳統的沒落,大家都記得耶穌誕生的日子,並且大肆慶祝,卻不知道孔孟二聖的誕辰,這何嘗不是國人的悲哀。西學東漸,接受了西方的民主和開放,一個民族獨特的文化底蘊卻在悄悄退變。
然而,冥冥中總會上演着這樣那樣的機巧,韓霄不會想到的是,一年後的今天,他也情不自禁的醉在了聖誕節這一場繁華綺麗的夢境裡。夢碎夢醒一場空,那時的他若還記得現在的想法,不知道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唏噓感慨了。
夜色沉沉的壓下來,終於壓斷了晝的脊樑,江邊雨棚內的燒烤攤前卻是人聲喧喧,燈火閃爍,熱油滴落在炭火上,炭火“滋”的一下熾亮了起來。晶亮的雨絲混着升騰的油煙,在雨夜裡透着種淡淡的溫暖。
拉三輪車的車伕,做生意的小攤販,下了班的小職工,一些閒不住的社會小青年,還有興致突來在雨夜裡漫步的情侶,都三三兩兩的聚集在江邊並排的一溜燒烤攤前。這裡沒有耶穌,沒有聖誕,沒有蘋果,沒有襪子,有的只是熱鬧。或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或嘆息抱怨,或逗樂嬉笑……這一刻,他們覺得自己就是上帝,因爲,過去的苦難心酸已經過去,明天還有着希望。此刻,身邊要嘛是最要好的朋友,要嘛是最親切的戀人,這一刻的自己纔是最真實的自己吧。即便人生真是由許多幻景組成的一場戲劇,那麼,現在的自己也是那無數個幻景裡最真實的虛幻吧。
韓霄默默走在蘇映雪左側,故意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兩人各自想着心事,誰也沒有說話。
江邊燈光昏暗空濛,江上水汽蒸騰,煙雲寰繞,就像傳說中的海市蜃樓,仙山瑞氣,飄渺而空幻。江面的採砂船,馬達喑啞沉悶的響着,在水霧裡穿行,昏黃的光暈下劃過一道淺淺的水痕。因爲光線的緣故,江水倒是難得的顯得清碧。
蘇映雪的眼神落在了江水深處,神色蒼茫,就像那蒹葭夢中在水一方的女子,恬靜嫺雅中有種難以言說的哀愁。
“也許她是不
知道如何開口或者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自己吧?”韓霄自以爲是的想。腦中轉念,卻想起了柳宗元的《漁翁》: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這首詩極富生活之韻味,寫活了漁翁在水媚山青之處自遣自歌、獨往獨來的奇趣,隱隱的還有種笑看風雲變幻,我自悠然自得的怡然況味。記得《漁翁》,自然不會少了《別舍弟宗一》:
零落殘紅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
其實,韓霄記得這首詩全是因爲頸聯“一生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這句詩的滄桑悽然之感與韓愈《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爲聖朝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中頷聯那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有着同病相憐,奔豕呼號,凜冽悽惻的意味。韓霄兒時最先讀到的就是韓愈這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後來讀到柳宗元的《別舍弟宗一》之時,不由得將二者對照,驚爲天人。
“其實,我和楚伊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江風浩蕩,吹亂了蘇映雪額前的秀髮,蘇映雪毫不理會,似乎在仔細斟酌着言辭。
“怎麼會?”思緒轉變只要一個瞬間,韓霄從韓柳二人的身世詩歌中回到現實,咋聽此言,不由得脫口低呼。畢竟一個姓楚,一個姓蘇,至少在姓上便搭不上關係。但是往事忽來,“琴音”咖啡店外的那一幕恍然就在眼前,他心裡便有幾分信了。是的,語言可以騙人,但是感覺不會。那時的韓霄目睹蘇映雪與楚伊雪相似的情態,不就有過二人是孿生姐妹的感覺麼?
蘇映雪並沒有看韓霄,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或許,這些故事憋在她心裡,也是非常難受的吧?
原來,蘇映雪的母親楚玉瑾和楚伊雪的母親楚玉簫是一對孿生姐妹,兩人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便是她們的父母都常常混淆。
但是兩姐妹性格卻是迥然相異,姐姐玉瑾含蓄內斂,老成持重,妹妹玉簫事事好強,大膽任性。也許正是這樣天差地遠的性格才造成了二人最終反目成仇的吧。
玉瑾中專畢業後在雁城師範作了一名普通教師,玉簫則在雁城體育路上開了一家服裝專賣店。二人一個忙着工作,一個忙於創業,婚姻大事就耽擱了。父母眼瞅
着心急,便託人爲兩個女兒物色合適人選。那一次,有人介紹了一名鄉村中學的校長,父母威逼利誘兩姐妹中必須有一人去相親。本來最終的決定是姐姐玉瑾去的,但是學校臨時有會,妹妹玉簫便自告奮勇的代姐姐去了。
不得不說那是個極有魅力的男人,長相俊朗大氣,談吐幽默詼諧,舉止投足間都有股超凡脫俗的氣質。這氣質完全征服了玉簫。可是,以玉簫的性格,她怎麼會輕易的表露出她真實的想法呢。於是,相親回來,她將對方貶低的一無是處。玉瑾自然也就沒把那男人放在心上。
然而,世間偏偏會有那麼多偶然,我們叫做緣分或者宿命的東西。一次偶然,玉瑾認識了師範校剛剛上調來的教導主任。那主任不是別人,正是上次玉簫前去相親的那個男人——蘇恨水。陰差陽錯之後想不到會在下一個路口再次相遇。
因爲相貌的問題,蘇恨水以爲玉瑾就是玉簫,而玉瑾卻不知道玉簫喜歡的男人就是蘇恨水。一場糾纏,翻翻滾滾,待到真相大白,蘇恨水已經愛上了和他職業相似,有共同愛好並且賢良淑惠的玉瑾。玉簫不甘心,她覺得是她先遇上蘇恨水的,是姐姐從中插足搶了她的男人。於是,在蘇恨水和玉瑾婚禮舉行的那天晚上,發生了荒唐的一幕。醉得稀裡糊塗的蘇恨水被小姨子攙扶進了自己的房間……
只是誰能料到,那一晚之後,玉簫竟然意外懷孕,並且誕下一女,正是楚伊雪。而不久後玉瑾也生下一女,就是蘇映雪。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是姐妹二人卻從此反目,連帶她們的女兒也成爲了仇人。
故事曲折,糾纏着難以分辨的恩怨,轟轟烈烈之後的甘苦辛酸,又有誰會明白?
恨水不成冰,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韓霄意外的想起了張恨水先生和冰心女士的那一段文壇八卦。情深緣淺,姻緣天定,也許,在那深邃的蒼穹深處,真的有一雙手在操縱着凡間每個人的命運的吧。
故事說完了,蘇映雪眼神晶亮,好像要滴出水來。不知是雨的溼氣,還是眼淚。韓霄看得大是不忍,想找個活潑的話題打破沉悶。最終卻失敗了。
一路無言,閃爍的街燈投映下兩個沉默的身影。二人沿着大堤走到了師範校門口,到了說再見的時候。韓霄轉身正要離開,突然被蘇映雪叫住:“韓霄,下週市裡舉辦的‘萬人長跑大賽’,你們學校會參加嗎?”
“會啊,全體學生都要參加。”
得到肯定的回答,蘇映雪星眸閃動:“那到時候見。”
“到時候見。”韓霄揮揮手,大步離開。今天,想不到一份意外的禮物,卻知曉了楚伊雪背後的故事。“這丫頭,難怪平日裡會那麼冷漠呢。”韓霄心底嘆息,不由對楚伊雪多了幾分憐惜。
(本章完)